第48章
白船城
太陽初升,海面掀起白霧,霧中出現數十艘船影。
随着距離拉近,形狀獨特的撞角和色彩鮮明的船帆闖入眼簾,這是一支水妖船隊。
不同于鲛人喜好大船,水妖的海船體積較小,排水量僅有前者的三分之一。船身呈梭形,像漂浮在海中的紡錘。船身塗抹深紅色的漆料,紅船由此得名。
即将駛入海港,船帆陸續降下,船隊開始減速。
“水妖的捕魚船!”
消息傳入城內,商人們蜂擁而出,一起擁擠向碼頭。衆人你掙我搶,都想要搶奪最好的位置,口角不可避免,有的甚至大打出手。
最近一年,海獸多次襲擊白船城,海港碼頭屢次遭到破壞,燈塔重建三次,最近一次尚未竣工,塔身剛建起一半。
海獸成群出沒,小船無法出港,大船也要面臨風險,使得魚獲大量減少。
往年這個時候,水妖的船隊規模更大,出海的次數也更加頻繁。
今年的情況實在糟糕,小型船隊幾乎絕跡,大型船隊出海時間拉長,魚獲數量減少,價格随之攀高。
價格再高,生意也要做。
等候漁船的商人越來越多,碼頭上的争執成為常态,偶爾還會蔓延到城內。城民早已經司空見慣,時常打賭下一個揮舞拳頭的會是誰。
紅船進港,船頭落下繩梯,幾個水妖跳下船,沖開擁擠的人群,找到負責碼頭的執政官,告知對方船上帶回海獸。
“海獸?!”執政官吃驚不小,手中的羊皮卷和羽毛筆一起落地。
鲛人是海洋霸主,海獸在他們的食譜上。對鲛人來說,海獸就是一盤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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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算是鲛人的遠親,戰鬥力卻有天壤之別。水妖遇到海獸都會避開,很少能正面對抗。
眼前這幾個船員在說什麽,他們的船上有海獸?
執政官不敢置信。
“确定是海獸,不是大一些的章魚?”
“當然不是!”水妖心生不滿,朝執政官亮出獠牙,“三頭海獸,還有大量的海魚,都很新鮮。”
水妖們信誓旦旦,執政官不再質疑,在羊皮卷上如實記錄,取出印章蓋在上面,當面交給水妖,由對方進行确認。
“海獸按照魚類收稅,海獸的腦核、骨頭和牙齒可以單獨出售,不會另外收稅。”
“我們會轉告船主。”
水妖展開羊皮卷,從頭至尾仔細閱讀,內容沒有任何問題,拿起羽毛筆在上面簽字。水妖手指修長,指間有透明的蹼,拿筆的姿勢很怪異,字跡不夠流暢,勉強可以看懂。
執政官打開木盒,取出一張長方形木板,将羊皮卷覆蓋在上面。
一陣微光後,羊皮卷的字跡留在木板上。
執政官取下羊皮卷,卷成筒遞給水妖。木板裝入盒中,放到靠牆的木架上,同另外幾只木盒摞在一起。
木架由矮人打造,上面有巫師烙印,一直用來保存契約,從沒有出錯。
“船隊離開時,木板會進行銷毀。”
水妖拿着羊皮卷離開,又一次擁擠過人群,艱難返回船上。
船主拿到羊皮卷,确認內容無誤,立即下令放下船板,将帶回來的貨物運上碼頭。
“小心點,別撞到!”
三角形木架支起,船上的水妖抛出繩子,立刻有人在船下接住,将繩子另一端纏繞在固定的木樁上,撐起一條索橋。
“挂穩了。”
大型海魚用繩子捆住,順着索橋滑下,成排擺在地上。小一些的海魚裝進木桶,由船員扛下船。
水妖有獨特的保鮮辦法。他們的毒能讓人發瘋甚至死亡,取少量混入藥水卻能增強海魚的生命力,保證它們在船艙裏存活更久,運送到海港依舊新鮮。
海獸提前進行分解,部分在碼頭出售,部分送進城內。海獸的腦核和牙齒能賣出高價,船主有意聯絡幾個實力雄厚的大商人,在城中進行拍賣。
“三個金幣,你怎麽不去搶!”碼頭上一片嘈雜,聽到水妖報出的價格,多名商人面色不愉,試圖一起壓價。
“想買快點買,不想買別啰嗦,付不出價就讓開!”不等水妖出聲,身後的人早急不可耐,一把将前邊的人推開,“三枚金幣,我要了!”
捕魚船回來得太少,水妖的魚根本不愁賣。碼頭上的魚迅速減少,不多時就賣出去一大半。商人再沒心思講價,開始争搶着付錢。動作稍慢一些,貨物就會被其他人搶走。
紅船上,一個身着黑色長袍的老人走出船艙,單手握着巫師法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半點不見巫師該有的威嚴莊重。
“甘納巫師,您醒了。”水妖們立刻圍上來,笑着同他問好。
船主更是喜氣洋洋,詢問老巫師想吃點什麽,他馬上讓人去準備。
“多虧您的幫助,我們才能成功脫險,還捕捉到三頭海獸。等到海獸賣出去,所有的金幣都給您,感謝您救了我們所有人。”
水妖的船隊在海上遭遇風暴,本就是九死一生。屋漏偏逢連夜雨,又遇到成群出沒的海獸。
遇見獨行的海獸,實在躲不開,水妖們可以抽簽選人,舍身跳進海獸嘴裏,打不過也能毒死它。碰上海獸群,水妖們毫無辦法,跳不跳都是死路一條。
幸虧有老巫師保護船隊,擊退大部分海獸,否則水妖們難逃一死。
“按照說好的,我只要三分之一。”老巫師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謝絕水妖的好意。
提前有約定,最好按照規矩辦事。
水妖履行承諾,他只拿約定好的部分。如果水妖想反悔,他能救這支船隊,自然也能讓他們葬身大海。
“甘納巫師,您接下來要去哪裏?如要需要走水路,可以乘坐我們的船。”船長道。
“我要去白船城,大概會在城裏住幾天,見一位老朋友。”老巫師面帶笑容,語氣充滿懷念。上次見面,他和那棵頑固的黑松不歡而散,對方竟會主動聯系他,實在讓他意想不到。
“您的朋友想必也是一位智者。”水妖說道。
老巫師認真想了想,沒有否認水妖船主的話。
時間過得很快,太陽落入地平線,餘晖染紅海面。
天色昏暗,碼頭上點燃火把,成排插在地上,絲毫不影響水妖們做生意。
老巫師拿走約定的金幣,在夜色中離開船隊,獨自前往白船城。
由于船隊到來,白船城變得異常熱鬧。
陸續有接到消息的商人趕來,碼頭上人頭攢動,城內也是人山人海,路旁的酒館商鋪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老巫師熟門熟路找到一家酒館,推門走進去,環顧室內,很快找到坐在角落的阿亞姆。
“阿亞姆,我的老朋友,很高興你還活着!”
“甘納,你還活着,我怎麽可能回歸大地。”
老朋友見面,雙方都很高興,短暫擁抱一下,用力拍打對方的背。由于力氣太大,不像問候倒像是互毆,坐在旁邊的人被吓了一跳。
阿亞姆面帶笑意,朝吧臺的方向招手,大聲道:“兩份晚餐,大杯麥酒!”
見兩人平安落座,不像要打起來的樣子,酒館主人松了口氣,立即倒滿酒杯,和熱氣騰騰的食物一起送上去。
“幸好不是魚,我吃夠了魚。”老巫師嘟囔一聲,用叉子插起一塊牛肉,蘸滿醬汁送進嘴裏。味道中規中矩,不能說差,但也稱不上好吃。
阿亞姆對食物不挑剔,卻對麥酒的味道很不滿,喝了兩口就放下酒杯,不打算再碰一下。
老巫師看他一眼,沒說什麽,迅速吃完盤子裏的食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抹去胡子上的酒沫,說道:“換個地方說話。”
阿亞姆點點頭,道:“我住在隔壁旅館。”
兩人付過錢,起身離開酒館。
阿亞姆來白船城送信,很不巧,城主先他一步前往王城。他只能留在這裏,足足等了半個多月。
旅館的房間很幹淨,牆角有一株寄生藤,僞裝得很不巧妙。兩米多長的蔓枝偏要團起來裝蘑菇,除非眼睛看不見,根本不可能認錯。
面對老巫師奇怪的眼神,阿亞姆很無奈。自從接觸過雲婓身邊的藤球,寄生藤都開始行為古怪。
“這裏有點吵。”老巫師不再注意寄生藤,在房間中走過一圈,舉起法杖點在門上,打下一個烙印,房間內立刻變得安靜。
阿亞姆拉開椅子,請老巫師坐到對面,又從行李中拿出兩只酒壺,一只遞給老巫師。
“是酒?”老巫師打開瓶蓋,酒香飄入鼻端,眼睛頓時亮了。
“雪松領的果酒,嘗嘗看。”阿亞姆舉起酒壺。
“雪松領?”老巫師動作一頓,到底抵擋不住酒的誘惑,仰頭喝下一口,然後就是第二口、第三口。等他回過神來,巴掌大的酒壺已經見底。
“太少了。”老巫師意猶未盡,咚地一聲放下酒壺,抱怨道,“吝啬的老松樹!”
“在雪松領,這樣的酒要多少有多少。”阿亞姆放下酒壺,又回身取來一只木盒,盒蓋打開,裏面裝滿五顏六色的糖果,“還有糖,這只是極少一部分。”
阿亞姆伸出小指,拇指指尖抵在小指上,比劃出一小節。
老巫師拿起一塊糖送進嘴裏,甜味充斥味蕾,讓他不自覺發出嘆息。
“雪松領挖到寶藏了?”
阿亞姆搖搖頭,對老巫師說道:“你一年中有大半年在海上,或許還沒聽到過,領主大人血脈覺醒,正計劃奪回失去的一切,向貪婪卑鄙的背約者複仇。”
老巫師正咬碎糖塊,聞言停下動作,腮幫鼓起一塊,表情有些滑稽。
“你說真的?”
“當然,我不會騙你。”
阿亞姆将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包括領主府複蘇,古堡重現,雲婓喚醒兩百名樹人,契約死靈,收回平原鎮。
“刺槐領主追殺他的妻子,荊棘領的露西娅逃到雪松領,她請求雪松領為她正義複仇,願意将白船城送給領主大人。”
阿亞姆動身太早,尚不知雲婓已經拿下黑峽城和卡布羅城,馴服一頭魔龍,還向刺槐領正式宣戰。僅僅他說出這些已經讓老巫師動容。
“老朋友,我清楚你的不甘和懊悔。”阿亞姆沉聲道,“你不止一次說過,王室正策劃針對雪松領的陰謀。”
“當年的事情,我想得太過簡單。”老巫師嘆息一聲,“炎魔兵臨城下,雪松領沒有退路。即使聽從我的建議,也未必能扭轉局面。相反,很可能踏進更深的陷阱。”
這些年他一直在想,如果時光回溯,他是否能讓雪松領脫離困境。
答案永遠是否定。
要麽孤立無援戰死沙場,要麽背負臨陣脫逃的罵名,榮耀毀于一旦。策劃陰謀的人無比毒辣,步步緊逼,一定要把雪松領逼進絕路。
“現在不同了。”阿亞姆打斷老巫師的思緒,認真道,“甘納,我向你保證,領主大人絕不會讓你失望。”
“我需要想一想。”
“你難道不想複仇嗎?”阿亞姆直視老巫師雙眼,沉聲道。
老巫師沉默了。
他不想複仇?
當然想!
仇恨和憤怒日夜糾纏着他,使他瀕臨瘋狂。他常年停留海上,甚至主動找上海獸,以殺戮來麻痹自己,實質是在逃避。
“甘納,別猶豫了。當年的事,王室一定脫不開關系。你認識索洛托,知道這名大巫師有多可怕。領主大人要複仇,遲早有一天要面對他。雪松領需要力量,需要一名強大的巫師!”
老巫師被說服了。
“我和你一起回雪松領。”
阿亞姆說得沒錯,他應該完成自己的誓言,用卑鄙貪婪之人的血洗刷憤怒,讓他們的靈魂之火徹底熄滅。
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遠在卡布羅城的年輕領主尚不知一名巫師即将到來。
雲婓延遲出發時間,數日前往地下,激發地道和石室內的魔紋,抄錄的羊皮卷堆成小山。
“回溯魔紋。”
每一次激發魔紋,都會有當年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他看到了卡布羅城建造和崛起,看到發生在這裏的每一場戰争。
騎士在號角聲中沖鋒,同地底爬出的惡魔正面相撞;樹人以身軀為屏障,阻擋如雨的箭矢,一次又一次擊退外來的敵人。
他看到了戰場上的初代領主。
火紅色的巨龍翺翔在天空,灼熱的龍息焚化雲層。三頭魔龍包圍下,它依然游刃有餘,憑借強悍的身軀橫沖直撞,當場将一頭魔龍撞下天空。
魔龍垂直墜落,撞碎雲婓的視線。他下意識後退,瞬間脫離幻境。
精神有些疲憊,雲婓提前離開石室。在地道口看到魔龍,它正仰起頭,吞下一條新鮮的牛腿。
魔龍吃得起勁,雲婓越看越不順眼。
他當初的預感果然沒錯,和這頭魔龍契約果真不劃算!
冷意突然襲來,魔龍吞咽的動作僵住,咬着牛腿看向雲婓,不明白哪裏出了問題。莫非是事情洩露?
想到這個可能,魔龍緊張得牙齒合攏,咔嚓一聲,牛腿斷成兩截,一截咬在嘴裏,一截滾落在地。
魔龍雙眼圓睜,瞳孔縮成豎立的直線,嘴角挂着鮮血,樣子十分兇惡。落在雲婓眼裏,怎麽看都有些傻裏傻氣。
“三個打不過一個,竟還有些傻。”雲婓嘆息一聲。
他是個守信的人。
自己簽的契約,真傻也得留着。
雲婓一邊嘆氣一邊返回住處,簡單吃過晚飯,休息一夜,隔日天剛亮又去到地下。魔龍擔心整夜,契約沒有異常,認為危機已經過去,當天又吃了兩頭巨牛。
接下來數日,雲婓一直在激發魔紋,沉浸在數千年前的歷史,猶如身臨其境。
他看到了一場葬禮。
送葬的隊伍手持火把,将石棺送入地下。巨龍守衛在石棺旁,緩慢閉上雙眼。
石門合攏的前一刻,火光映亮一個披着黑紗的身影。雲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幻像突然發生扭曲,如石子砸入水中,蕩起一圈圈波紋,很快在眼前消失。
至此,魔紋全部抄錄完畢。
算一算時間,刺槐領主應該見到了放走的騎士,不出意外,大戰即将開啓。他在卡布羅城停留太久,必須盡快離開。
在臨行之前,雲婓最後一次來到石室,站到石棺前,鄭重進行告別。
“您是一位偉大的領主,寬厚仁慈,即使是敵人也會贊頌您。我不一樣,我做不到這些。”
雲婓不想說謊,也不願意對逝者隐瞞。
“我不會寬恕敵人,我從不對仇敵仁慈。我永遠無法像您一樣寬宏大量,但我向您發誓,雪松領的締造者,我會鏟除背約者,殺死策劃陰謀的卑鄙之人,送他們下地獄。”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誓言的力量聚集成風,在室內碰撞回響。
守衛石棺的龍骨浮現虛影,一頭火紅色的巨龍睜開雙眼。
伴随巨龍蘇醒,熊熊烈焰燃起。火光沖天,剎那席卷室內。
一個身影從火中走出,華麗的鬥篷被熱浪掀起,手中長劍閃爍寒光,褐色雙眸凝視雲婓,依舊溫和,卻帶着無窮壓力。
雲婓同幻影對視,目光沒有絲毫閃避。
“以靈魂起誓,我将手持利劍,用血與火重鑄雪松家族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