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許淨池VS檀機
縱然碎世界為微塵,微塵中住無量有情。
——佛書
二十五歲的許淨池,在寒音寺的禪房中,寫完這幾個字。窗外竹影婆娑,映在白色窗紙上,再透過窗子,照在她雪白的面上。桌上擺着筆墨紙硯,青色的筆,濃墨的硯,在白宣上重重劃過,字跡飽滿,浸透紙背。
她漂亮而幽靜,娴雅而溫柔。當她坐在午日後的屋中寫字時,背景是寺廟的鐘聲、木魚聲,那聲音微淺又遙遠,好像将她帶回少年時在寒音寺長大的那段無憂歲月。
“許……施主。”身後有輕聲喚,将許淨池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放下手中筆,側過頭,看到禪房敞開的竹門口,站着一白色僧衣的和尚。
那和尚眉目低垂,面容沉靜,站在日光下,僧衣白得像雪一樣。不染塵埃,像是他這個人。但他的目光并非無有着落,他在看着窗下寫字的女子。女子梳着婦人髻,雲鬓花顏,她聽到聲音,慢慢站起來,目光迎向他。
青年和尚目中星光微動,垂着的睫毛輕輕顫了一顫。
許淨池看他半晌,才微微一笑,似有戲谑,“小和尚。”
和尚的青眉抖了下。
一聲“小和尚”,将他拉回舊日。那時候,他還是山中寺裏的和尚檀機,她還是借住在寺中的許家姑娘。一晃多少年,楚彌鳳犯錯失了蹤跡,楚清露楚姑娘做了皇後,他出外游歷,她也走了科考之路為自己博另一條路。
兩人常有書信往來,卻是見面,也見不了幾次。
時光讓他們變得陌生,許淨池叫一聲“小和尚”,中間的隔閡卻像是消失了些。
門口站着的和尚不再那樣緊張,他微微笑了下,問,“施主見過師父了嗎?”
“嗯,”許淨池笑,“早見過了。我在寺中已經住了小半個月,與慧覺大師不知道見了多少面。”她開個玩笑,“起碼比你這些年見到他的機會多。”
檀機也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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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一時沉默。
這一次,卻是許淨池主動開口,“你剛回盛京嗎?”
“嗯。”
“吃齋飯了嗎?”
“未曾。”
“那我陪你過去吧。”
“……好。”
收了筆墨,關上門,兩人一前一後,往後院齋房尋去。這一路,青竹繞膝,郁郁蔥蔥。一草一木,帶着山中的清新色澤,乃是般若世界的禪意。檀機自小在寺中長大,許淨池少時也在寺中養病。他二人少時身體都不好,同病相憐,卻都對寺中的條條小路,很是熟悉。
走在林間小徑上,只聽得鞋子踩在地上的窸窣聲,太過安靜。
許久許久,走在後面的和尚檀機問,“師父說,你與你夫君,生了罅隙。你過得很不快樂?”
許淨池愣一下,輕笑,“是啊。我和他是為家族利益結合,我嫌他多情,他覺我刻板。成親五載,說起來,倒真覺得很沒有意思。”
她十歲左右的時候,許家希望把她許給大她一倍年紀的傅青爵,被許淨池抗議,後解決。二十歲的時候,她再一次面對婚姻的選擇。這時,她在翰林院任職,已經不像少時那麽天真,有利益可圖的婚姻,有什麽不願意的呢?正是借着這場婚姻,她在官場更上一層樓,被姑姑挑選,去了吏部任職。
她的丈夫姜彥,是英國公家的嫡長孫,擔着一個現職,活得很是風流潇灑。
一開始,姜彥與許淨池的婚姻也比較幸福。公子風流,小姐多才,齊眉舉案,琴瑟和諧。
不過很快,他們之間就産生了矛盾。
許淨池跟檀機說,“我想過很多次我們之間的問題。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我一直在往前走。我們不再是處于同一條線上,他跟不上我,他越來越不能跟上我的步子。我們開始争吵,他開始納妾……皇後娘娘曾上過一道折子,說過女子為官的困境。我想,我和我夫君,就是這樣的問題吧。”
檀機低聲,“你想為官,他不願你為官嗎?”
許淨池愣一下,慢慢道,“并不是。我不是非要為官。”她揉揉眉心,抿嘴樂,“檀機,你不懂的。你沒有過感情,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際遇,很是複雜。”
她這樣說時,目光落在陪同她而行的青年和尚身上。她有些恍神,目光空落了一瞬間。是啊,人和人之間的際遇,太複雜了——一如她和檀機。
檀機又道,“這沒有什麽不懂的。終歸到底,是你對他并沒有多少感情。”
許淨池再次一愣,然後點頭。
她忽然看到一片落塵飛到和尚長睫上,他眼睛有澀意,眨了眨眼。伸手去揉,眼眶被揉的通紅,卻并無效果。
“我來吧。”許淨池笑着。
她示意他蹲下來。
檀機并無異議,少年時,他們也曾這樣。許淨池手搭在他肩上,低着頭,唇湊近他的眼睛,輕輕為他吹去浮塵。
這樣近的距離,她看到他清澈瞳眸中倒影的自己。她吹他的眼睛,他因不适應而側過眼,又很快轉回來。
這麽幹淨的眼睛,這樣專注的神情。
許淨池恍了那麽一下。
“好了嗎?”檀機問。
“……哦,好了。”許淨池慢慢起身,退了開。
接下來的路,她一眼又一眼地看檀機,卻是越看,越沉默。這個少時陪她長大的小和尚,已經生得這麽俊美。
可惜。
可惜。
這次在寒音寺的相遇,其實乃是意外。在許淨池離寺後的多年生涯中,她每有心情不好,便來寺中住兩天,平複心情。卻是在檀機離開寒音寺後,她從沒有一次碰見過檀機。
這次在寒音寺的相遇,卻也不是意外。慧覺大師年紀大了,年初時生了場重病,再沒有起來過。寺中和尚擔心慧覺大師去後,唯一的弟子卻流落在外,衣缽也無人繼承,就将檀機師兄請了回來。
許淨池在寺中與大師論佛,檀機也回來寺中,見師父最後一面。
床前,看着這個乖順的弟子,慧覺大師心中何等感慨。他咳嗽着,問,“檀機,你是我唯一弟子,我卻不肯将一生所學傳授于你,你是否怨過為師?”
跪在師父床前的和尚誠實道,“未曾。”
慧覺大師便笑了。
他問檀機,“貧僧記得你少年時,曾說過,情劫’一始,萬劫方至;萬劫已過,‘情劫’也未嘗可到。古往今來,能一嘗‘情劫’者,又有幾人爾?若有緣渡‘情劫’,便不應放棄。你現在還是那樣想嗎?”
檀機詫異了下,擡起頭。他不知道,昔年他與楚姑娘的情劫之論,居然被師父知道。但是一想,又覺得不奇怪。他師父乃是古往今來難得的有異術的人士,擁有一些手段,是很應該的。
檀機溫和答,“弟子少時頑劣,胡亂給楚施主解的簽,倒真是慚愧。未看破紅塵,自是無能上岸。這些年,弟子走過許多地方,只覺得那時的戲言果真玩鬧。踏破紅塵方為佛,為情所懾,也不過是境內之人罷了。至如今,弟子心中只有我佛,未有貪戀紅塵之念。”
慧覺大師長長舒了口氣,面上有淡淡笑意。
他這個弟子啊,什麽都好,剔透玲珑心,與佛法也有緣。唯一看不破的,就是一個情字。
正因為這樣,當許淨池建議檀機離京時,慧覺大師才會一口答應。他希望弟子不要讓自己失望,待弟子思想成熟了,自己的一身異能,才能傳授與他,才不會耽誤他……可惜。可惜。
檀機成為了慧覺大師希望的人。慧覺大師卻沒有機會,将自己的一身本領傳出去了。
世事無常,佛法無邊。指的便是這樣吧?
當慧覺大師在室內與檀機說話時,許淨池一直站在竹簾外聽着。她不知道大師是何意,卻是聽到檀機對情的回答時,心口重重一顫——原來是因為她嗎?因為她當年對楚彌鳳的提防,才造就了今天的檀機嗎?
慧覺大師讓她聽到檀機的真心回答,是在暗示她什麽嗎?
許淨池臉色一時灰敗,轉過了身。立即有侍女迎上去扶住她的手,擔憂看她,“夫人,您還好吧?”
許淨池擺擺手,示意兩人走遠。走到林子後,她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侍女當即驚慌,連聲喊“夫人”。許淨池自幼身體差,但調養了多年,她已經跟常人無異。誰知道現在居然吐血了?
侍女匆匆忙忙去找人了。
許淨池一人扶着竹子,慢慢站起來。她眼睛裏有淚光閃爍,心情當真難言——
檀機本有情,被她無意中斬斷;她當日讓檀機離京是好意,卻無意中造就了她今日的進退兩難。
許淨池回頭,隐約中,好像看到寺中深處的金佛之身。它慈悲而低憫,安靜地看着世人在苦海中掙紮。
許淨池捂了臉,指上有濕潤之意。
再過了十天,慧覺大師圓寂,享年百歲。檀機繼任師父的衣缽,被方丈所托,留在寺中。他代替的是慧覺大師,寒音寺需要他這塊招牌。山下施主絡繹不絕地上山求簽,為的,本就是慧覺大師。
現在,為的就是檀機了。
若是檀機也走了,寒音寺就衰落了大半。
檀機生性溫和,自覺寒音寺收留自己和師父多年,于他們師徒有恩。方丈托付,他自是應承。
接下來兩年,檀機留在寺中,延續寺中香火。許淨池繼續走她選擇的那條路,依然是每次心情不好,便回寺中調解。昔日有慧覺大師與她論佛,現今,有多年好友檀機與她論佛。
每每在寺中得到開解,可是下山後,回頭,看一眼身後,站在寺門口,溫柔目送她遠去的檀機,許淨池心中都微微一刺。
她改變了檀機的人生,她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有些事,在她心中是奢望。
那奢望她從來不敢去想。可是婚姻是這樣的不幸,丈夫是那樣的混賬,多年好友又是那麽的溫柔……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壓着許淨池。
她每次看到他,就難過得要命;可是不看到他,她更加難過。
終是二十六歲生辰時,許淨池在寺中度過。吃了碗長壽面,她和檀機蹲在荷池前,投喂池中活潑游過的小魚兒。
許淨池輕聲問,“檀機,你想成為佛嗎?”
“是,”檀機說,“那是師父一生向往,也是小僧的。”
“紅塵中有人不舍得你,你怎麽辦?”
“有舍方有得。”
半晌無言。
檀機喂完魚,見到旁邊女子的素手仍伸在水裏,手中的魚食卻早已被搶完。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覺她輕輕一顫,猛地擡眼看她,同時掙開他往後退一步,動作很是慌張。
檀機一愣,心口微跳。
他低下頭,不知作何滋味時,突聽許淨池說,“檀機,我打算與我夫君和離。”
“……啊。”青年和尚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最後只低頭唱了聲佛。
許淨池有些疲憊道,“我也想辭了朝中官職。我想那不是我喜歡的,我更想呆在寒音寺中,就像小時候那樣。慧覺大師還在,你也在,我每日讀讀佛經,練練字,身體就慢慢好起來了。我最近幾年身體不好,大夫說我郁結于胸,我想,該是我舍的時候了。”
檀機無話。
聽徐驚奇輕聲問他,“小和尚,你說有舍方有得。我舍了,但我真的會有得嗎?”
檀機沒有答她,他心有所感,有些慌亂,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到許淨池走近他,走到他面前,垂着眼,輕輕在他光禿的頭頂摸了一下。許淨池說,“檀機,你成佛了,要我皈依于你嗎?”
和尚重重一震,擡頭看她,與她清澄的眼睛對上。
她笑着在他頭上敲了一下,轉身。
許淨池就此離開了寒音寺,她之前幾乎每月都要上山一次。之後卻有半年時間,檀機沒有見到過許淨池。半年後,許家姑娘與英國公嫡長孫在大半年的拉鋸戰後,終是和離。世人都說是姜彥負了許淨池,竟将好好一個前途甚好的姑娘,逼得不光和離,連朝中官職都要辭去。許家不知道翻了英國官府多少個白眼。
和離後,姜彥天天被家中長輩們罵,他很是不服氣。縱然他也可惜自己那位溫柔娴雅的妻子,可是和離了,過錯只在于自己一人嗎?
心情郁悶,姜彥更多地躲去了美人鄉中,讓家中長輩對他更加看不上眼。
這時,他的一個紅顏知己給他出了個主意,讓姜彥臉色大喜。
第二日,街頭尾巷就傳開了,說許淨池之所以要和離,是她看上了寒音寺中的一個和尚。不然,許淨池為什麽每個月都要去寒音寺一趟呢?
這種街頭八卦,向來是民衆的熱愛。寒音寺的客流量一下子增加好多,竊竊私語,流言竟然傳到了檀機耳邊。傳話的小沙彌很是惶恐,“大師,方丈說那是世人之缪,您不必放在心上。”
檀機沉默着,将小沙彌送出去。
其實山下,在流言出的第一瞬,許淨池就想辦法壓了下去。可是流言,尤其是這種香豔的傳聞,她根本壓不下去。英國公府表面批評了姜彥,給許家道歉,給許淨池道歉。可是內裏怎麽想,誰也無法預料。
這個流言傳的太厲害,甚至傳到了皇後耳中。傳到皇後耳中,自然就傳去了皇帝耳中。
此朝大為開放女子地位,皇後娘娘在朝為官,許淨池想要辭官,皇後自然也知道。因為皇帝傅青爵乃是許家外甥,許淨池出了事,他自然過問。許淨池進了宮,摘下官帽,跪下向自己的表哥、也就是現今皇帝告罪,将事情從頭說起。
皇後楚清露在一邊旁聽,眼睛閃爍了一下。說,“為流言所困,你在這種時候辭官,乃大為不妥。”
許淨池沉默。她也知道。她本來就想辭官,可偏偏趕上這樣的流言。這時候,她要是辭了官,世人不會以為這是她自己的意願,而是以為流言是真的。
楚清露很稀奇,想了半天,“檀機麽……我少年時,在寒音寺中,還得過他的解簽。”
傅青爵很是冷厲,淡聲,“何必這樣煩惱?不過是一個和尚。尋個理由将他打殺,也就沒人能說什麽了。”
“不可!”許淨池大驚。
然後看到皇帝和皇後一起看向她,才想到自己的反應過激。
她頭上滲了汗,只能說,“檀機與臣乃是多年好友,陛下不可聽小人讒言,錯怪了好人。”
楚清露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許妹妹,你其實,是心虛吧?”
許淨池跪下,磕個頭,一言不發。
如此鬧劇,她的那個磕頭,其實就已經是答案了。皇帝不再追問,而是讓她出宮去,親自鎮壓流言。許家乃是他娘舅家,也是他妻子的師門,無論如何說,在許家沒有犯下大錯時,他都不會讓許家名譽受損。
有皇帝親自出手,流言才算是壓了下去。
許淨池尋了一個晚上,特意喬裝,上了寒音寺,想因為自己的事,向檀機道歉。
寺中方丈接見了她,答她,“前兩日,檀機大師與貧僧說,他欲往天竺去尋求佛法,欲将天竺的佛學翻譯到我國來。貧僧已經恩準。”
許淨池面色微白,怔在原地,久久不語。她轉身往外走,匆匆行在林間,漸漸的,跑了起來,向着一個方向跑去。身後的方丈與沙彌嘆口氣,搖頭不語。而許姑娘跑到了竹林深處的一間房前,猛地推開門。
屋舍收拾得整潔,幹幹淨淨,清清冷冷。
她再一次推開門,卻再沒有那個白衣和尚回頭擡眼,向她露出溫和的笑來。
“檀機……”許淨池喃聲。
我的檀機。
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看到一片片飛雪在六月中飛下,她看到自己的心碎成千瘡百孔。
她蹲下身,抱住肩,在黑暗中兀自顫抖着——他走了。
他怕自己連累她,悄無聲息地走了。
佛與世人的距離,一水之隔。
他永遠在那裏,他永遠讓你追不上。
許淨池,你還想奢望嗎?
許淨池在心中哭泣:不奢望了。
檀機,你是什麽樣的人呢?你一次次受我所擺布,我離不開你,你卻總能輕易離開我。
我是多麽後悔。當年,我不該讓你離京的。如果你不離京,即便楚彌鳳不安好心,結局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吧?
許淨池渾渾噩噩下了山,回了家。她心口空了一片,連次日上朝,都是被侍女喊起來的。臣子們對她的狀态很是同情,都認為是英國公府的過分,才給許大人這麽大的打擊。
朝上,說起了派往天竺使臣的事。大魏欲和天竺結為友鄰,問可有臣子有建議。
本是渾噩的許淨池一愣,聽前面的六部尚書争辯,眼睛,突然就越來越亮。
很快,許淨池得到了天竺使臣這個身份,離開了盛京。
她帶領大魏的友團,往天竺而行,也向着千裏之外的檀機走去。
她一步步走向他,她已經不奢望能與他有什麽。只要是一個并肩而立的地位,他在野,她在朝。他翻譯佛偈,她護他前行。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
她與佛有緣,她一生皈依于他。
也許他知,也許他不知。
般若世界,一花一佛。不過三五短佛偈,時光真如逝水。
她面向他。
一直一直。
向着他跪下去,雙手相疊。
我佛。
皈依我佛。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