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棋魂一
再睜開雙眼時,她只感覺到了模模糊糊的光,她一開始尚且茫然着,随即就被人打了屁股,這才後知後覺的嗷嗷大哭起來。
剛出生後大哭了一場,洗幹淨了送到這一世的母親懷中,她眨巴眨巴眼睛,沖着前方笑了笑,就閉上眼睛休息去了。
在一歲之前,她基本上一天要睡十八個小時。沒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只能用哭和笑來做出外界對自己的答複。
曾經前幾世的時候,她被當成秘密武器來養大,無論哭還是笑都得不到回應,于是逐漸不再表達自己情緒,也不再将自己的精力浪費在這種事情上面。
靈魂是一樣的,但是她對某件事情做出的決定,卻是依靠着這一世的後天培養。
她來來回回不知道帶着記憶投胎轉世過多少次,對一個世界的認知,全都依靠睜開眼睛後的最初那幾年所了解的東西。
這一次,她姓傅,名一諾。
本來,最初傅爹是想給自己的女兒起個文绉绉的名字叫“葳蕤”。
用他當時的話來說,那就是“這個名字從讀音裏就透着一股春天的草長莺飛的氣息。”
可他的那位夫人則很幹脆的理由駁回了這個提議。
“等咱們家閨女到了上學的年紀,我看她不恨死你給她起個筆畫這麽多的名字。”
傅老爹只能重新翻了辭典,絞盡腦汁了足足三天,這才想到了這麽一個大家都滿意的名字。
他的兩個兒子則在一旁酸溜溜的說,自己當年絕對沒能撈到這麽好的起名待遇。
她的兩位哥哥,大哥叫做一鳴,一鳴驚人的“一鳴”,二哥叫做一言,一言為定的“一言”。
從孩子的名字就能看出來父母對他們的殷切期望了。
大兒子是兄長,上要開拓自己的事業下要照顧弟妹,自然是叫做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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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二兒子的期望則很簡單,做人要守信。
而小閨女的名字,本來傅老爹想過起“明珠”這個名字,可很快這個念頭就被扼殺了,後來想過既然是“千金”,那麽就叫一諾。
當傅一諾她能夠說将周圍親朋的稱呼一個不拉的都喊對,也到了會念一些短句子、會爬會走的時候,她就被父母丢給了退休家的祖父母發揮一下餘熱。
軍旅生涯半生的祖父退休下來,舞刀弄槍的事情前面已經有了兩個小子頂上,他自然也沒打算将這個小孫女也帶上“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的道路,更何況,這還有祖母死死盯着呢。
于是祖父就帶着自己的孫女滿大街的溜達,他最喜歡幹的,就是抱着小孫女去看公園裏的老先生們下圍棋,在傅一諾的雙腳還不能跑長距離的路程時,她就拿起了圍棋的棋子,耳濡目染的學起了怎麽下圍棋。
傅一諾拿起了圍棋的一枚黑子後,傅老爺子就興致沖沖的買了一副圍棋的棋盤和棋子,教起了傅一諾怎麽下圍棋。
她想着,反正學齡前也沒什麽事情,不去幼兒園也不去托兒所,在祖父祖母家待着,學學怎麽下棋也成。
只要認真起來去做一件事情,她就從來沒有做不好的事情。
當傅一諾五歲的時候,號稱業餘九段的傅老爺子就已經招架不住了。
他決定将傅一諾小朋友帶到棋院裏去學圍棋。
送進了圍棋道場,傅老爺子看着小姑娘走進教室,找位置坐下後,依然放不下心。
但是傅一諾的表現實在是好的吓人。
一個月後,開設這家圍棋道場的葉九段就找上了傅家的大門。
“這個孩子在圍棋上面有很高的天賦!在這之前,我生平從未見過這樣優秀的天賦!”
在葉九段的強烈要求與傅老爺子的拍板定音之下,傅一諾拜入了葉久明——葉九段的門下。
葉九段收徒在圈內是件樂事,誰不知道前些年,他還在東挑西揀的說:“就我這脾氣,一輩子也都別想收到合心意的弟子了。”
誰料到風水輪流轉,這回他居然真收了個徒弟不算,還是個五歲的小蘿莉。
葉九段的多年好友任少華八段端着酒杯找上來:“久明啊,你可不要犯原則上的錯誤啊。別好好的苗子到你手上結果就這麽廢了。”
“去去去,你以為我是誰!”
葉久明說的豪氣萬千,可真讓他帶徒弟,還不如說他是直接親自上陣,與傅一諾下了一盤又一盤的指導棋。
在此時的傅一諾看來,這個世界上就不存在一成不變的規則。
現代圍棋界通行了數十年的下棋規則,那由日本推廣開來的點到為止的含蓄,與棋面好看而自己倒貼目數的“圍棋美學”,是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只要能贏,管他用什麽方法。
葉久明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自己這位大弟子是什麽都好,人長得漂亮性格沉穩,從來也不哭不鬧更沒半點嬌氣,可偏偏棋風路數實在是太……死纏爛打了一些。
就算是旁觀的人看着覺得會敗的一盤棋,偏偏傅一諾怎麽也不會輕易撒手,她死纏爛打的想盡辦法也要把地給撈出來,最後往往十盤裏面會有四五盤的勝利能被她從葉久明的手上搶回來。
葉久明也是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堪堪能接受自己小徒弟那種無恥流的下法,也是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終于将最後那點所剩無幾的矜持給抛在了腦後。
被葉久明很很惡心了一把,而不得不在春蘭杯上捏着鼻子認輸的任少華八段第二天就找自己的師父荀光九段去告狀了。
葉久明和任少華兩個人是同門師兄弟,更是在同一年定段,兩個人在圍棋場上的相逢時那是叫做一個殺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過任少華在前兩年生了一場病,沒能參加當年的升段賽,這才堪堪落在了葉久明的後頭一步。
他們二人的師父荀光九段那就是另外一個傳奇故事了。
當年中日兩國重新建交後沒兩年,日本方面就提出了和中國舉辦一個中日圍棋擂臺賽,雙方各派8人組成的一個小隊,設一主将,采用打擂臺的形勢,決出最後的勝負。
因為二戰時的那些國仇家恨,和日本比任何事情,政府向來都不需要國內動員,大家就能很自發的鼓舞起精神來了。
而這中日圍棋擂臺賽可是代表國家出戰,其地位在那時可是僅次于奧林匹克運動會。
畢竟四年一次的奧運會,總歸要比一年一次的圍棋擂臺賽看上去精貴一些,而且參與的國家數量也絕不相同。
第一屆中日圍棋擂臺賽的時候,兩國人士都殺紅了眼,最後一番厮殺後就是王見王的場面。
日方的大将塔矢行洋九段與中方的大将荀光九段下了一局堪稱載入教科書般的經典對局後,荀光九段最終以一目半的微弱優勢取得了勝利。之後再舉辦的幾屆擂臺賽也是各有勝負,總體而言,中日兩方的勝率是六四開。
葉久明将最後那點矜持丢到了九霄雲外去後,就沒皮沒臉的和自己的徒弟傅一諾天天讨論着怎麽出更加刁鑽古怪的難題給對手。
兩個人通常就是自己想了一招覺得很牛逼的事情,第二天就立刻給對方用上了。
葉久明的棋風變得更加兇殘之時,任少華終于在定位賽上如願升到了九段。
當他發現那對兇殘又不要臉的師徒在死纏爛打出陰招下黑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時,他就拉着葉久明下了一盤棋。
然後任九段就踩着葉九段落敗後的“屍體”,對着後者的徒弟傅一諾說:“看,這就是投機取巧的下場。”
“任叔叔好厲害!”
傅一諾小朋友送上崇拜的星星眼。
葉久明立刻被自己徒弟的童音給原地複活了。
“哈哈哈!任少華你看你也有今天!”葉久明又掉頭糾正傅一諾的說法,“一諾啊,應該喊他任師叔才對。”
想當年,任少華那張欺騙衆人的娃娃臉是葉久明心中永遠的痛。
兩個人走出去,人家小姑娘就喜歡任少華那張看上去軟萌可親的娃娃臉——她們對自己這一款壓根不感興趣。可現在,依靠這輩分,傅一諾就能在言語上為葉久明“報仇雪恨”了。
“師父,你還真是既幼稚又無聊。”
被一個六歲多不到七歲的小姑娘這麽說,葉久明只是哈哈一笑,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後,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那麽,來複盤吧。”
趙一諾搬着椅子做在一旁,看着兩位大人對于之前的對局落下的每一子進行剖析。
雖說任少華贏了死纏爛打下法的葉久明,但是他其實也不輕松。
聽葉久明一字一句分析着雙方的落子,他分析着自己的疏漏與不足的部分,而任少華也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加以應對。
傅一諾她在旁邊聽着兩位九段高水準的對局分析,自己也在心中琢磨着當時若是換做自己,那又該怎麽下。
葉久明和任少華兩位九段都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年輕氣盛又不據于身份,對傅一諾提出的異議也都思考一番再給出答複。
偶爾聽見了她的好想法,二人也欣然接受了這個嶄新的理念。
傅一諾八歲的時候,葉久明九段就給她報了定段賽的名額。
“一諾啊,一次性拿到名額就不用再來考第二次了。”
葉九段發揮自己一貫的啰裏八嗦的雞婆性格,就差将自己代考這種不現實的事情給講出來了。
傅一諾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腰——個子太矮夠不着肩膀。
“放心吧師父,我們師門就沒有定段賽考兩次的傳統。”
“你啊……”
葉久明伸出手,捏了捏自己小徒弟的臉蛋。
“就算天賦好也別太自滿了。”
“這不是自滿。”傅一諾低下頭,躲掉了自己師父的手後,仰起頭,直視對方的雙眼,“這是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