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棋魂二

傅一諾的定段賽那叫一個腥風血雨仇恨拉足。

葉久明九段在棋院的棋士專用的休息室裏面安靜的坐着,可他實際上心裏卻在不斷的為了自己的小徒弟在撓牆。

他當然知道傅一諾小丫頭那叫做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當初第一次和傅一諾見面就被她損得差點噎住,但是他真的覺得這個小丫頭的性格對自己胃口。

再後來收她入了門,習慣了和她在沒有對局的時候,兩個人互相擡杠挖苦挖舊賬揭對方的短……這幾年下來,就連那個一本正經的任少華都習慣了在自己兩師徒鬥嘴的時候在一旁拉開二人的仇恨了……

但是葉久明現在才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的師父、傅一諾的太師父當時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糟糕了,一諾要是把別人家的小孩子打擊到了對圍棋喪失信心的地步該怎麽辦!

葉久明心中越是急得捶牆撓頭,可旁人看上去他就是正襟危坐,一派氣勢凜然的模樣。

葉九段花了幾年時間才教出來的學生沒人會覺得有多弱。雖然人家小姑娘才八歲。

想當年,葉久明他和任少華兩位同門師兄弟,一個十歲、一個十一歲就定段的時候,那可是跌碎了一大票人的眼鏡。

再後來兩個少年雙劍合璧,愣是将整個國內有些死氣成成的氣氛給攪合了上來,再配上中日圍棋擂臺賽的荀光九段的那為國争光的榮譽,原本只屬于小衆運動的圍棋也終于進入了千家萬戶的視野。

有時候一場國際上的勝利,就足夠推動一項運動的蓬勃發展。

葉九段教出來的弟子今年才八歲就定段,他打得什麽主意任少華也猜得出來。

一方面是傅一諾的天賦再繼續浪費在職業賽外那才是真的不合算,另外一方面,他分明是想報去年被塔矢行洋從擂主的位置上趕下來的仇。

連勝三局,徑直單刀匹馬直殺到日方大将塔矢行洋面前的葉久明,在于塔矢行洋的那一盤對局上以三目半的差距惜敗于敵手。

葉久明這麽做,分明就是想壓過九歲定段成功後一路穩紮穩打的提升自己的實戰經驗,最終到了近些年的中日圍棋擂臺賽上,終于與荀光九段有分庭抗禮之色的塔矢行洋。

荀光九段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面對三十歲不到的塔矢行洋,雖然仗着經驗與閱歷壓過對方一頭,可實際上大家都心照不宣,荀九段在年紀上就天生輸了一籌,若是哪天腦子的反應随着年紀變大而變得慢下來,那他也只能飲恨退出職業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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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讓荀九段見到了自己的弟子收了那麽驚才絕豔的小丫頭,他當然也是同樣欣喜不已的。

小姑娘那種粗暴的将開局迅速拉過,迅捷的進入中盤厮殺的下法,讓荀九段有一種新時代即将來臨的感覺。

到了他這個時候,對這種說不清道不明,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倒是很有體會。

在葉久明關注着自己小徒弟的定段賽的時候,荀光九段也同樣注視着傅一諾的對局。

在傅一諾誕生之前的近代圍棋界,一直流行着日式圍棋的那種每一場對局都是對圍棋的美與道的交鋒,就算是偏重于進攻的棋手,他們的棋風所營造的對局也同樣帶着一種凝重的美感。

可以這麽說,在這八十年代初與之前的近代圍棋界——全都深受日本圍棋界的影響。

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

——但是現在不同了。

日本圍棋界的固步自封,他們只将目光投向了國內,卻并沒有能将目光放到世界上來。

日本國內的圍棋比賽就代表了最高的圍棋水平,這種理念放在現在已經行不通了。

中國的圍棋界已經崛起,擁有龐大的國民基數以及在國家的重視下,整個民族都将圍棋這一項運動納入了自己的視野。

韓國那邊國土雖小,但是民衆的向心力卻極其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顧,他們那邊新一代的年輕棋士們如今最年長的一批已經被培養了出來。

現在,在這個八十年代之初,可以這麽說——就只差一個世界性的比賽出爐,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圍棋”這一項足以追溯歷史到三皇五帝時代的古老運動上面了。

傅一諾的棋風讓諸多前來定段的對手都先是發愣,随後疲于招架這種新的棋風,最後只能以慘敗落幕。

在複盤的時候,傅一諾常常只問對方一句話“那麽,為什麽這邊不能這麽下呢?”

圍棋從來沒有“不能在對局進展到了這種時刻、卻把将子落在這個空位上”的這種規矩。

新的定式——新的流派。

造成這種新的棋風出現的契機,追溯源頭,只能從傅一諾那邊得到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答案。

“我最初的圍棋是和爺爺學的。爺爺很好面子,後來我比爺爺強很多的時候,他也會這樣子明明快輸掉了還要繼續下下去,我有幾次一不留神就被爺爺給翻盤了。再後來……”

再後來大家都知道了。

傅一諾的爺爺當初為了從自己的小孫女手上贏一局棋,在對局時是各種坑爹的招數層出不窮,死纏爛打的也要将對局給進行下去,發揮當年與敵軍作戰時的毛爺爺的十六字戰鬥箴言,愣是從孫女手上贏下了不少對局。

結果傅老爺子好面子的行為,愣是将自己的小孫女的棋風也給養成了這種不要臉的死纏爛打的風格,再後來傅一諾遇上了葉久明九段這個性格跳脫,接受新想法超級快的師父……

兩師徒将這個對局方式修正完善,最終确立了一個标準。

開局後迅速拉到中盤進行逐鹿厮殺,“棋面美型“這種鬼東西全部丢到垃圾桶裏去,為了一子半目,就連各種讓人瞠目結舌的走法都能給你使出來。

這個标準也成了後來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在世界範圍的職業界裏所通行的準則。

那個時候,葉久明與傅一諾兩師徒,只是覺得這樣子下最和二人的心意,所以他們就這麽下了。

壓根就沒想到,居然會搞出了改變世界的下法。

在定段賽上大放異彩的傅一諾成功成了自己家年紀最小,卻是最早就拿到一份正當職業的人。

在傅一諾定段成功的那一年,發生了兩件事情。

傅家兩位兄長,大哥傅一鳴比傅一諾大了十五歲,正在糾結自己要不要根據大學分配的工作去機關幹活;而比傅一諾大了十二歲的二哥傅一言則明确表示自己要收拾東西去深圳淘金。

傅老爹恨得連皮帶都抽出來要打這臭小子。

在他看來,國家分配的機關部門的正當工作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鐵飯碗,這臭小子居然不要不說,還想要去深圳淘金……淘他個鬼!

傅一言在被傅老爹狠狠抽了一頓後,消停了幾天,可卻連夜拿着收拾好的東西和幾百塊錢,就上了南下的火車。

和他一起走的人,還有帶着兩千塊錢和一紙“放棄分配工作名額的申明書”的傅一鳴。

傅老爹差點被這兩兒子給氣死。

傅一諾跑出自己的房門,在她娘使眼色下,依然香甜可口軟綿綿的喊了句:“爸爸。”

瞧見自己八歲的老來女,傅老爹消了氣不說,還老懷安慰的很。

小丫頭給他争氣啊!……誰家的小孩能八歲就成了職業運動員的?

在傅老爹的眼裏,職業的圍棋棋手就是職業運動員。雖然在他的想法裏,別人的運動員都是運動的身體,可他“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的寶貝閨女動得那是腦子。

傅老爹覺得自己的寶貝閨女就是頂好。

傅一諾即沒有和那倆讨人厭的兒子小時候那樣整日裏上房揭瓦搞得雞飛狗跳,反倒是那樣乖巧聽話,行動做派還和他理想中的大家閨秀差不多。

事實上,大家都明白,在溺*孩子的父母眼裏,自己的孩子那就是最好的。

傅一諾那看上去很萌的賣相,再搭配一張能讓人噎死的嘴,這種反差反倒是深得棋院諸位大老爺們的心。

葉久明往往顧不得前面還在和自己的徒弟鬥嘴,反過頭來撸起右手的衣袖,就要和那些居然敢觊觎自己寶貝徒弟的大老爺們好好地比劃一下。

他們是職業棋士,不動口,不打架——大家來手談一局?

在這種時候,傅一諾往往雙手捧着個父親送給自己的搪瓷杯,看着嬉笑怒罵的葉久明,想着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從職業棋手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變成職業棋士。

雖然二者聽上去差不多,但是其中的含義卻是天差地別。

最起碼的,聽上去職業棋士可比職業棋手好聽多了。

她就缺這麽一個改變的契機。

這個契機很快就來了。

第二年的中日圍棋擂臺賽,日方代表如約前來。

今年日方的大将不是塔矢行洋,而是桑原仁——他今年剛剛拿到本因坊的頭銜。

傅一諾二段雙腳并攏,坐在自己師父面前,乖巧的低頭等待着他公布一則消息。

“嗯,”葉久明點點頭,這麽講道,“一諾,今年的中日圍棋擂臺賽,你第一位出戰。”

“啊。”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真得聽到這個消息,面癱小蘿莉傅一諾她還是表現出了驚訝。

就連她也沒發覺,自己在驚訝過後綻放了一個很罕見的無邪笑容。

葉久明覺得光是這個驚訝的表情和那之後的笑容,他自己的付出就全值了。

“我就不去啦。小一諾,記得給你師父我——把那個桑原仁也給刷下來。”

葉久明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小徒弟,伸出手,使勁的揉了揉小姑娘的頭發。

傅一諾這才明白,自己就算再怎麽驚才絕豔,要想九歲就上這種兩個國家之間的比賽較量,也是絕無可能的。

這個出戰的名額,顯然是自己的師父葉久明換給自己的。

他為了将這個名額交換給自己,到底求了多少人?拖了多少關系?傅一諾完全沒有辦法想象。

她只是伸出右手,捏緊了拳頭卻伸出了小指。

“我一定會贏到最後的!”

葉久明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一副有了覺悟的認真表情,再看看她伸出的手,笑着點點頭。

“嗯哪。”

他擡起了右手,伸出右手的小指,與傅一諾她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約定好了呢。”

“我絕對會贏!”

她望着葉久明清澈無垢的雙眸,認真的發誓。

“我絕對會贏。”

這一句話如同咒語,在她心中吟誦千萬遍。

到了真正上場比賽的那一天,一切雜念都被抛在了腦後。

猜子後得了黑子先行,如同葉久明對局時一定會做的那樣,傅一諾挽起右手的衣袖,将袖子卷到手肘,落下了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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