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平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覺得手心一直汗涔涔的,攥握的拳頭有一種令人難受的粘膩感,整個背後都像靠着炙熱燃燒的炭火,全身被一股熱氣籠罩。這種窒悶的感覺讓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的累,累到覺得眼皮重如千斤巨石。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起沈安平過去那些稚氣的話。她想念沈安平鎮定自若的嗔罵她“笨蛋”,想念他旁若無人的背着她安靜的前行,想念他像最閃耀的星星在運動場馳騁,而她和所有的女生一樣坐在看臺為他吶喊。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道白光,那乍現的記憶淩亂的紛至沓來。她覺得累。頭皮麻麻的,有汗水似乎滑過了眼睛,最後又滑至唇際,又苦又鹹。
她覺得眼前被一片水汽蒙住,一切都從清晰變為模糊。她後知後覺的發現,她居然又哭了。
她笨拙的伸手擦幹了眼淚,什麽都沒有說,轉身離去。她從來沒有這樣鎮定過,她覺得自己此刻風度十足,甚至為此刻自己這樣的反應感到驕傲。
沈安平很快就追了過來,他的腳步急匆匆的,一把緊緊的拽住顧平安的手。
他急速的呼吸,胸前劇烈的起伏,仗着身高的優勢,他像一堵牆一樣密實的擋住了顧平安眼前所有的光。顧平安站在沈安平的陰影裏,整個人瑟瑟抖着,看上去楚楚可憐。
沈安平整張臉都顯得驚慌失措,良久,他都沒有說話,就那麽定定的望着顧平安,而顧平安也倔強的盯着他。
他們幾乎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什麽都能說,話題葷素不計。可是正是這樣的關系,玩笑聽上去像認真的,認真的聽上去像玩笑話。
顧平安和沈安平在一塊玩,一幫年輕人在酒吧玩着“天黑請閉眼”,每次顧平安抽到A牌總正兒八經的說:“我是殺手”,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故意擾亂視聽,只有沈安平會把那一票投給顧平安,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異于常人的默契。只要顧平安擡頭斂眉,沈安平就能察覺到她是要什麽。這樣特別的默契對他們來說既是優勢,也是牽絆。
正是因為這樣的過往,他們誰都不敢再向前試探,害怕那些回憶和感情變作泡沫,一經試探,就支離破碎。
愛情,一直是他們之間的雷區。
她是他的青梅,他是她的竹馬,卻也因此差了愛情一步。顧平安一直努力遏制自己的感情,對自己自我催眠,告訴自己不愛他。可是有些情緒就是防不慎防,她早該知道,面對沈安平,她怎麽可能免俗,怎麽可能不愛?
她不是沒有想過去留住他,可她害怕留不住,她更害怕有一天沈安平對她的感情會變得和那些女人一樣,她害怕沈安平變心的一天,所以她總是做盡了沈安平讨厭的事,不斷的去試探沈安平的底線,她一直想知道沈安平對自己的耐性究竟能到哪裏。這樣的愛是別扭的,可是也是她無法抵擋的。她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沈安平,所以她才會那麽不安,她無法想象自己毫不灑脫去糾纏沈安平的樣子。
她不想自己太難看,她就是那麽死要面子。
她一直以為沈安平是懂她的,他懂她的倔強,懂她的任性,也懂她的不安。她以為他和她一樣,什麽都沒有忘,可是最終她才發現,時間是真的停止了,停在哪一秒她竟然渾然不覺,本以為永遠不會忘的東西,早在他們說不會忘的過程中悄然被遺忘。
時間能夠讓人了解愛情,能夠證明愛情,也能夠把愛推翻。沒有一種悲傷是不能被時間減輕的,所以他們其實都早在荏苒的歲月中變了模樣,是她一直不願意醒來。此刻她終于清醒,可是清醒過後,她卻又陷入了更深的彷徨,這感覺就像個巨大的漩渦,她無法自拔。
沈安平終是鎮定了下來,表情有些怔忡,眉眼間夾雜着歉然,他的聲音低低的略帶着點喑啞:“你要去哪裏?”
顧平安想像了N種他開口可能會說的話,可他真的開口卻是這樣一句理所當然的質問。她覺得既難堪又痛心。
“你覺得呢?”顧平安倔強的揚起小臉,她本就膚白勝雪,此刻在陰影中更是顯得蒼白,“我不走,難道留在這裏繼續欣賞?”她真的不是有意要去諷刺揶揄,可她就是無法克制的去說話傷他,仿佛只有這樣做她心裏才能舒服一些。
沈安平握着顧平安的手更加用力,他皺眉,平展的眉心此刻蹙成深溝淺壑:“這就是你過來要對我說的?”
顧平安用力掙開他的手,恨恨的說:“第一,我不是故意要過來打擾你們!第二,我什麽都不想對你說!不對!不是不想!是不屑!”
沈安平一怔,眉頭一挑,整張臉瞬間變得陰霾遍布,原本就深邃不見底的眼瞳此刻更是變成一片漆黑。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對顧平安說:“我讨厭解釋!但是我告訴你!我……”
他話還沒說完,顧平安尖銳的尖叫了起來,驟然打斷了沈安平的話。她歇斯底裏的捂住了耳朵,表情變得猙獰而恐怖:“我不聽!你閉嘴!”
“顧平安!你給我冷靜點!”沈安平緊緊的箍住顧平安的肩膀,力道大的仿佛要把她的骨頭捏碎。
“顧平安!我告訴你……”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劃破了平靜,沈安平和顧平安同時楞住,顧平安大腦一片嗡鳴,她看着自己還揚在空中的手,掌心因為力的相互作用火辣辣的疼着,她的心狠狠的顫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的擡起了頭。
她終于反應過來,讷讷的看着沈安平,良久,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手握成了拳頭。冷靜的說:“我說了讓你別說了,我不想聽。”她明明知道這一巴掌是多麽的沖動和不合理,可她完全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
沈安平這樣的男人可不是任由女人在他頭頂作威作福的。顧平安自嘲的想,也好,這次是真的月盈則虧了。
他們終于是要徹底結束了。
果不其然,沈安平緩緩的擡起頭來,陰鸷的眼神裏此刻充斥着失望,他微微側過頭去,不再看她,聲音變得冷冷的:“顧平安,你真讓我失望。”
顧平安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毫無溫度的話,可她還是不可抑制的覺得心痛。空氣似乎變得越來越稀薄,她覺得自己就要呼吸不過來。良久,她終于徹底平靜下來,一字一頓的說:“早些失望也好,現在你知道了吧,顧平安就是這麽令人讨厭。”她說完,呵呵笑了起來,豪爽的拍着沈安平的肩膀,笑着說:“很久以前我就說過,莫非不行,你答應過我的,現在你沒做到,這是懲罰。現在,我們扯平了!”
她笑的極苦,哭到眼睛都開始酸澀,她一秒都待不下去,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就聽見背後的沈安平張弛有度的聲音。
“誰行不行,那都是由我來決定的。顧平安,這次,你真的任性過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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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平站在原地,目送着顧平安離開的背影,她雖然一次都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她在哭,因為她的肩膀一直在輕微抖動。她的背影落寞的像只被抛棄的流浪狗,瑟瑟發着抖,似乎孱弱的就要倒下一般。
她臨走前還是僞裝的很堅強的樣子,她對他笑,那笑容璀璨的像驟然燃放的煙花,襯得天空華光熠熠,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上去煙波流轉,悲喜交雜,他從來不覺得她漂亮,和他交往過的女人相比,顧平安顯得太過寡淡,清純卻又不足。可他就是要命的對她上心。
她笑起來眼睛總是眯成一條縫,整張臉仿佛因為她的笑容發着光,璀璨有如水晶。
他總無法抵擋她的笑容,總希望她一輩子只有這一種表情才好,所以他挖空心思的寵她,千方百計的順着她,可她就像是個永遠吸不飽的海綿,總只想要更多。
他常常疲憊的問自己,她想要的愛情,他究竟給不給得起?
當他有一絲猶疑的時候,心就開始痛得痙攣。他告訴自己必須給得起,因為她之于他就像罂粟一般,是他的毒,是他怎麽都戒不掉的溫暖。
曾經轟轟烈烈,曾經千回百轉,曾經沾沾自喜,曾經柔腸百結。到了最後,卻變作悄無聲息,這樣的結局,太過無力。
沈安平很久不找關大寶等一幹兄弟喝酒,而今夜,又注定成為一個不眠夜。
他們去慣的會所,固定的包廂,沈安平坐在角落裏喝悶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覺得自己還不夠醉。包廂裏的燈光不是很亮,只有四角開着幾盞微弱的裝飾燈,昏暗的光線讓人的表情隐匿于其中,忽明忽暗,暧昧不明。
關大寶還是一如既往的豪爽,纨绔的花花公子一玩起來就歡的要命,摟着個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據說是個選美皇後,衣着暴露,沈安平進來看到她便皺起了眉頭。
“沈爺,你今兒個是怎麽回事啊?來了就在這兒喝悶酒,沒勁兒!”
沈安平沒有動,只微微皺眉,有些不耐:“喝你的酒,廢話真多。”他惜字如金,心情不好的時候尤甚。
關大寶也沒有生氣,邪魅的一笑,拍了拍身邊美女的肩膀,那美女識趣的起身離開,末了還對關大寶來了個飛吻。
關大寶神秘兮兮的向沈安平挪了挪,壓低聲音說:“哥兒們知道你不開心,給你找了樂子,”他隔空打了個響指,淡定的吩咐:“進來。”
沈安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包廂的門被緩緩的推開,一個看上去年輕而孱弱的女孩推門而入,粉黛未施的學生模樣,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及腰,不論是五官還是身形,都像極了顧平安。
昏暗的燈光将她纖長的倩影拉長,那輪廓看上去是那樣熟悉,沈安平的心不易察覺的痛了起來。
再像她,也不是她。
他疲憊的灌下一杯酒,對那女孩擺擺手:“出去吧。”
那女孩像是受驚的兔子,瞪大了一雙眼睛,手足無措的拽着自己的衣角,看看關大寶,又看看沈安平。
關大寶倒是饒有興致,湊過來問:“怎麽着?不喜歡兄弟送的這份禮物?”他扯了扯領帶,不懷好意的說:“要不,我直接把平安那妞兒給你綁來得了?敗敗火?”
“嘣——”的一聲巨響,沈安平重重的把酒杯砸在了桌上。冰涼的酒液濺的關大寶滿身都是。他原本垂順的發絲上也沾了幾滴,他冷冷一笑,一擡頭,緩而慢的對站在他們面前的年輕女孩說:“滾出去。”一字一頓,聲音不高不低。
那姑娘吓得趕緊竄出去,從頭到尾頭都不敢擡。
關大寶伸手将發絲上粘膩的酒擦掉,嘴角帶着一絲笑意:“沈安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他渾身上下充滿了戾氣,發狂一般猛的把桌上的東西全數掃到地上,丁玲哐啷的一陣混亂。在場所有的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只有沈安平一個人坐在遠處,鎮定的一動不動。
關大寶狂躁的跳起來,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沈安平的鼻尖,扯着嗓門開罵:“你他媽算個爺們兒麽!你他媽有點魄力沒有!顧平安那丫頭是什麽東西啊!值得你這樣!你上次惹禍惹的還不夠是不是!你以為自己還年輕是不是!你他媽這樣算什麽玩意兒啊!有本事你沖她發火啊!你他媽天天給老子看的這是什麽□臉啊!”
沈安平既不生氣,也不反駁,只輕輕一笑:“關大寶,你有本事再給我說她試試?”
“我他媽說了怎麽着!”他一把抓住沈安平的領口,将他拎起來,恨恨的罵道:“你是也要對我動手是不是!你他媽給我出息點行不行!顧平安她什麽東西啊!比她漂亮的海了去了!你醒醒行不行!”
沈安平強忍着怒氣,用力推開關大寶,關大寶被他推得一個趔趄。
他冷冷的瞪着關大寶,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說:“關大寶,別逼我動手,我早說過了,她是什麽樣,輪不到你來管!”
說完,他整了整衣袖離開了包廂。
沈安平和關大寶算是穿開裆褲長大的兄弟,小時候荒唐事做盡,長大了也是親密無間的合作夥伴。他從來沒有對關大寶發過脾氣,就算罵他,也是玩笑的口吻。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關大寶今兒個的語氣極其刺耳,刺耳到他聽不下去。
他帶着醉意将車開得很快,引擎做動的聲音嗡嗡的像是一曲高亢的和弦樂,夜裏霓虹燈閃爍成一片,高速上車燈流火,都急速的往後退,他将車窗開到最大,冷嘯的風刮在臉上像是一把把的尖刀。他也不知自己飙了多久的車,等他回家的時候,他低頭看時間的時候,整個眼前都是一片暈眩。
他住的地方是城中一處僻靜的高檔住宅,在這裏住的所有人在城中都是非富則貴,門口的保全記得這裏的每一個住戶,硬件環境和物業都是一流。
他踉踉跄跄從電梯中出來,腳步很輕,聲控燈都沒有感應到,在一片漆黑中,他搖搖晃晃的摸索着門鎖,熟練的按着密碼。
電子門鎖嘀嘀的聲音讓聲控燈做出了反應。“哔——”的一聲,走廊的燈驟然亮了起來。沈安平眼前突然從漆黑變得明亮,短暫的視盲後,他本能的揉了揉有些生疼的眼睛,等他再次睜開眼,他看見了抱作一團,蹲坐在他家門口的——顧平安。
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一直瑟瑟發抖,她的臉抱在她的手臂中,看不清表情,淩亂的發絲披散在肩頭。衣袖拉扯,露出一小節手腕,在厚重的衣服下顯得極其孱弱。
沈安平只覺心中咯噔一跳。
他試探的向前,輕聲喚了一句:“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