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補齊) (1)
顧平安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了,所以她總能在自己遇到傷害時尖銳的反擊。
可是當這個對象變成自己的父母時,她卻忘了自己是有爪牙的,此刻她只覺得喉間苦澀而疼痛,連說話的聲音都哽咽了起來:“媽媽,您确定我是你的女兒麽?”
媽媽深深的凝望着顧平安,眸光閃爍,其中錯綜複雜隐忍卻又果決:“平安,這次,你能不能聽媽媽一次?”
顧平安鼻尖酸酸的,她還無法死心,又轉頭問爸爸:“爸爸,你也是這麽想的麽?”
一貫愛女如命的爸爸此刻卻猶豫了,良久,他只是為難的別過頭去,對顧平安的質問以默認來回應。
顧平安冷冷哼了一聲,內心凄惶,她的心髒開始逐漸麻痹,意識也開始越來越遠,她突然覺得明明近在眼前的父母好似是隔着千山萬水的遙遠。有什麽東西好像離她越來越遠。
有那麽一刻,顧平安腦海裏好像出現了從小到大她難以忘記卻又強迫要忘記的種種。她總以為記憶這種東西被時光碾過以後就不會有痕跡,可是到如今她才懂得,記憶這種東西,時間越久才越清晰。越是想忘卻越是在心裏翻來覆去的疼。
如果是旁人,她也許可以破口大罵,甚至動手,可是這是她的父母,是她從小到大的避風港,是她受傷脆弱時候的唯一的倚靠。她再怎麽任性也無法否認詭異作怪的血肉親情。
顧平安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這種感覺就像被濕透的毛巾蒙着臉,一層一層的疊加,讓人盲目的想要掙紮,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死亡更加臨近。這種将感官上的痛苦無限放大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媽媽。”顧平安顫抖的喚了一聲,這一聲喚的虛軟而無力。她感覺到唇跡有一抹鹹濕的苦澀,伸手抹去,原來竟是眼淚。
顧平安自嘲的苦笑,原來她顧平安也不是真那麽堅強呢!她愛哭她脆弱其實她不堪一擊的像個孩子,可是為什麽最親的人卻不明白?
她雙眼空洞的望着父母,絕望的問:“我真是親生的麽?這個問題已經糾纏了我快二十年了,媽媽,我是你親生的麽?”
還不等媽媽回答,她的眼淚就如同洩閘的洪水傾洩而出。她的情緒越來越失控,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嚷叫着:“我一定不是親生的!莫非才是你們的孩子!我跟沈安平要訂婚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們現在讓我不要跟他結婚了?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憑什麽莫非喜歡沈安平我就得讓給她?難道莫非要我的命我也要給她麽?還有!沈安平他是個人,他不是沒有思想的物品貨物?他有自己的意志?憑什麽你說讓他不跟我結婚他就不跟我結婚!你讓他跟莫非他就跟莫非?!你們是不是瘋了!還是他媽的老糊塗了!我是你們的女兒嗎!啊?”顧平安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所有瘋狂的語言都不經思考本能的嚷了出來。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很痛很累,她必須發洩。
“我……”
“啪——”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巴掌阻止了顧平安再失控的叫嚷下去。顧平安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臉頰,難以置信的看着爸爸。那個讓他剜心他都同意的爸爸,現在卻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還能有多疼,更或者疼根本就是沒有極限的。她只覺得左胸腔裏拳頭大小的物什痙攣緊縮,疼得她難以招架。她眼神逐漸渙散,眼淚變作眼前一片朦胧的水霧,讓她什麽都說不出,什麽也不想說。
打了顧平安的爸爸眼中也頓生悔意。他伸手過來想要抓住顧平安,卻被她冷漠的躲開,他的手僵在空中,最後又握緊拳頭收了回去。
“平安,你不能這麽說媽媽,你摸着良心問問自己,媽媽對你好不好?你怎麽能說你不是親生的?”爸爸的聲音裏也充滿了疲憊。而坐在一旁沒有吭聲的母親已經淚流滿面。
“平安,我們不是要你把沈安平讓給莫非,而是我們希望你們兩個都不要再和沈安平有什麽聯系。這個孩子很好很好,但是也不足以你們姐妹成仇。”
“平安,莫非是你的親生姐姐,是爸爸和媽媽的孩子,和你一樣。”
“……”
話音一落,時間仿佛靜止,一切空間陡然七扭八轉,讓人不知本來模樣。屋內突然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靜的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顧平安難以置信的瞪着眼睛,雙手死死的攥握着,長長的指甲深深的嵌到掌心的皮肉裏。
“你……你說什麽?”顧平安太過震驚,她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她下意識認為這是父母想要欺騙她的謊言。
也許是秘密保守了太久,當一切說出來以後,爸爸如釋重負的嘆了一口氣,開口慢慢解釋:“你媽媽懷着你們的時候,你奶奶就老是說,雙胞胎有災。我和你媽都是大學畢業,自然不信這些。你們出生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你們長的不一樣,醫生說是異卵雙胞胎,比普通的更少見。當時我們都太開心了,一心就想着把你們姐倆養大。”
“你們一出生就大病小病不斷,我們跑遍了醫院。後來你們八個月大的時候,你們倆一起發熱,醫生說是并發肺炎,連續十二天你們都在發熱,高燒不退,醫生說你們再這樣下去就算活下來也是傻子。後來你奶奶來了,說雙生子是災難,只要分開撫養就行了。那時候我和你媽媽病急亂投醫,只想着能養活一個也是好的,就聽了你奶奶的話。你奶奶一直喜歡你,抓阄的時候你抓了槍,你奶奶說你将來肯定巾帼不讓須眉,所以抱走了莫非。不知道是天意還是巧合,一分開你就退燒了,活蹦亂跳的。等我們回頭去找莫非,你奶奶已經把她送給了人,任我們怎麽問她都不說送給了誰。你奶奶那麽迷信,一直認為莫非是災難送走了一切都會好。”
“然後呢?”顧平安眼裏噙滿了眼淚:“因為你們的錯誤,所以我就要承受後果了麽?因為奶奶選擇把她抱走,所以我比較幸福留在家裏了,所以我要補償她?!”她刻薄的笑着,瞪着父母:“這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莫非應該找你們倆還有奶奶,幹嘛要因為她讓我不結婚!這到底是哪門子的道理?”
“平安,”一直哭泣着的媽媽終于還是開口:“我知道你恨媽媽,但是你要知道,媽媽有多後悔當初沒有把你們姐們倆都留在我身邊,是媽媽自私,一切都是媽媽的錯,就算是媽媽求你,不要恨莫非,她是你的親生姐姐,我這輩子就巴望着你們姐們倆能好好相處。”
“平安,我真的不希望你們姐妹因為沈安平結仇……”媽媽此刻哭的梨花帶雨風雨飄搖,孱弱的不堪一擊。她無力的抓着顧平安的衣角,顧平安只覺得渾身都在顫抖。可她不想拖妥協,她知道答應父母的要求代表着什麽,所以她不能違心的答應。
“我沒辦法答應。你們怎麽能這麽自私,我多讨厭莫非?我憑什麽為了她的想法不結婚?就算她是我姐姐我也無法改變我的想法,很可惜你們構想的父慈子孝姊妹和睦的畫面不可能出現在我們家,我不可能和她和平共處!就憑你們這态度我就恨透了她!你們現在越說的多我就越覺得惡心!我受夠了早就夠了!!!”
顧平安捂着耳朵拼命的搖頭,她瘋了似的沖出房間。對她身後嘶聲竭力的喊聲置若罔聞。
她沒走出兩步就被追過來的爸爸逮住。一貫慈眉善目的爸爸此刻渾身都是戾氣,軍人不言自威的氣勢此刻顧平安才真正見識到。
“顧平安,鬧夠了沒有!你什麽時候能懂事點!沈安平他是外人!莫非和我們才是你的親人!你到底分清主次沒有!”
顧平安死命想要掙脫爸爸的鉗制,卻怎麽也敵不過他的力氣,只好兇狠的回應:“我從來都不知道‘懂事’兩個字怎麽寫!我只知道你們這所謂的家人讓我很難過!我快痛死了!可你們口中的‘外人’卻從來不會讓我這麽痛苦!我不要選擇!我不要!不要!”
“噗通、”
一聲悶響,讓正在激烈争吵的顧平安和爸爸一同愣住。顧平安眼睜睜的看着一貫要強的媽媽竟然向她下跪。她震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下一秒,爸爸和她都凄厲的喊了出來:
“媽媽——”
“老伴——”
場面變得越來越混亂。抓着顧平安的爸爸狠狠的甩開了她手,他的怒氣更甚了,一雙劍眉倒豎,眼神淩厲:“顧平安!你真被寵得無法無天了!你滾!我就當沒有生過你這個女兒!!”
說着,就要扶顧媽媽起來。不料顧媽媽盡是那樣倔強。她甩開了爸爸的手,轉頭哀求的說:
“平安,媽媽的女兒,你和非非都是媽媽的女兒,就當媽媽自私,讓媽媽在死之前能讓兩個女兒一起送終好不好?非非現在在醫院裏睡着,她還騙我把安眠藥當胃藥吃錯了,我知道她是心裏苦。平安,沒有沈安平也會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咱們找更好的好不好?讓你姐姐好好的活着……”
媽媽哭,顧平安也跟着哭,“我不要更好的,我就要沈安平,媽媽,你難道要我也去死麽?”
“平安,”媽媽一動不動,也不起來,“媽媽求你了,這次就依了媽媽好不好?”
顧平安心裏酸澀難耐,大腦一片白懵,她雙膝微曲,也跪倒在媽媽面前:“您先起來,我受不起。”
“你答應媽媽。”顧媽媽出離的擰,怎麽也不肯起來。她顫抖着伸手抱着顧平安,像小時候每次顧平安受了委屈時一樣,溫柔的摸着她的頭發,“媽媽日子不多了,乳腺癌會死人,我知道,我只想我有生之年能看着你和莫非相親相愛的,我也就能放心的走了……”
“平安,你忍心讓媽媽遺憾的進棺材麽?”
“……”
*****以下為新增*****
歲月總是記載了那些磕磕絆絆的回憶,那些構築起我們生活人和事像是一輛滿載貨物的火車,铿锵有力的碾壓過去,留下一條明晰的痕跡。
顧平安覺得有些悲傷像海嘯一樣猝不及防的鋪天蓋地而來,毫不留情的将她吞沒,她窒息,她絕望,胡亂的想要抓住些什麽,卻找不到任何突破口,連呼救都沒有聲音。
她真想拒絕媽媽,可她說不出口。親生母親給自己下跪,她實在什麽話都說不下去。腦海裏出現了千萬的念頭,甚至荒唐的想着是不是她也去死,媽媽才會不再選擇犧牲她。
可是轉念再想,她卻怯步了,她竟舍不得茍延殘喘的這條命。她以為自己是該心死的,可她卻還是貪戀過往遺留的溫暖。莫非最終是贏了她,不管她是真心還是故意,她能有傷害身體為自己争取優勢的勇氣,僅這一點顧平安就自嘆不如。
漸漸的,她的情緒平靜下來,理智一點點在腦中恢複。顧平安無聲的握着媽媽的手,和記憶中一般溫暖,她反複的摩挲了幾下,才輕而緩的說:“媽媽,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懷孕了,你該怎麽辦?”
顧平安嘴角噙着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她一直一動不動的盯着媽媽,觀察着她每一絲微妙的表情變化。媽媽的臉上淚痕未幹,她顯然也有些驚愕,盯着顧平安的眼睛,最後又轉到她的肚子上。
“平安……你……”
顧平安安慰的撫弄着媽媽的額發,溫柔的一笑:“放心吧,沒有懷孕。只是你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不是麽?你只一廂情願的希望我和莫非和好,可是你問過我嗎?如果我很愛沈安平怎麽辦?如果我懷孕了怎麽辦?如果我因此跑掉了怎麽辦?”顧平安一連串的問題讓父母都陷入沉默。
誠然,他們也知道這是最壞最不适合的選擇,可是也別無選擇。他們無法眼睜睜的看着另一個如花的生命一點一點消逝,尤其是那個還是被他們遺棄的女兒。就算是緩兵之計他們也必須一試。
“平安,媽媽的好女兒,媽媽知道你受委曲了。媽媽……”
“你聽我說完。”顧平安搶先打斷了媽媽,繼續說下去:“我比莫非幸運太多了,我有奶奶,我有爸爸媽媽,我有沈安平,一切最好的她想要的都被我得到了。她一無所有,好可憐。”顧平安有條有理的分析着,仿佛說的是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人和事。
她突然擡起頭來,一雙略有失焦的瞳眸陡然出現潋滟的水光,“可是媽媽,我擁有了這麽多,你卻突然讓我一下子全部失去。我的奶奶,我的爸爸,我的媽媽,全部分了一半給她,我愛的人,我必須放棄。這比一無所有更恐怖不是麽?”
“你們想過……”顧平安的聲音哽咽的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她深吸一口氣才努力說完:“你們想過我受不受得起麽?”
“……”
父母都沒有再說話。昔日和睦而幸福的一家人第一次這樣撕裂了所有的創口,過往的溫暖和平靜在一瞬間便分崩離析。
顧平安撐着膝蓋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她拿了自己的包,毫不留戀的向門外走去。
末了,她複雜的回望還愣在原處的父母,絕望的聲音飄渺的幾乎不像人類發出來的。
“我答應你們,推遲訂婚。”
“……”
顧平安離開家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感覺那樣無助。
春節期間,四處張燈結彩一片喜慶,街上卻人煙稀少,冷清的可憐。顧平安轉悠了半天,最後鑽進了路邊的麥當勞。她點了很多東西,将四人用的桌子全都放滿了。
她耐心的剝開漢堡的紙,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鄰桌坐着一家三口,明明是新年,卻都穿着磨損嚴重的舊衣服。那孩子臉凍的都皴破了皮,卻還是一臉笑容,看着年輕的媽媽撕漢堡紙,眼睛裏散發着奇異的光芒,他驚奇的說:“媽媽,有肉肉!”
年輕卻清貧的婦人回頭對他笑笑。他還似難以置信,又回頭對他的爸爸說:“爸爸,是肉肉!”
孩子的童言稚語讓這對年輕的夫婦雙眼都泛上了淚花。年幼的孩子卻不懂,只因為看到肉而興奮不已,因為舍不得,他小口小口的吃,吃了一半還懂事的遞給自己的爸爸媽媽。
看着讓人覺得心酸的畫面啊!可顧平安為什麽覺得那樣羨慕?她要的一直都不是錢,不是地位,她想像這家人一樣,其樂融融的坐在一起,分享同一個漢堡,即使再苦再窮她也甘之如饴。
她從小到大就活的不知人間疾苦,除了在莫非這人身上跌跟頭,她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麽挫折。可越是這樣的人,才越是遇到痛苦難以度過。居慣溫室的花朵怎麽能抵抗風雨的洗禮?
她不是沒有想過拒絕媽媽。可是看着她日漸衰老的臉孔,她實在說不出口。
比起沈安平,媽媽和家在她心裏的地位重的太多太多。
她想,人生總是有無奈和傷痛的。人在選擇一些東西的時候也就意味着要放棄一些東西。站在交叉路口,選擇向左,自然就錯過了右邊的風景。無論怎麽選擇都不可能完美,所以她必須學會接受這些不完美,直到不悲不喜麻木不仁。
顧平安将她點的東西全數送給了那個雙眼會發光的孩子。她的笑容很苦澀,祝福卻很誠摯。
那天晚上她回城了。幾天不見的沈安平從國外打來電話。他得了空去拜會恩師,派發請柬,一無所知的幸福着。
他一安頓下來就給顧平安打電話。酒店的房間很舒适卻空落落的,他分外的想念着顧平安。拉開窗簾,眺望着遠景,沈安平的聲音懶懶的:“咱爸咱媽回家了嗎?”
“嗯。”顧平安無意識的回答。一手握着電話,一手握着遙控器不停的換臺。
他沒有再接着問下去,他總是聰明的懂得哪些問題應該适可而止,從來不會錯入敏感。他噙着淡淡的笑,“想我了麽?”
顧平安愣了一下,現在她的心裏除了麻木沒有任何感覺。她無法面對任何一個人,包括沈安平。愛情、親情,她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竟然會成為她生命裏的一道非死即傷的選擇題。
她什麽都說不出口,原本他已經走遠,是她伸手把他拉回身邊,是她讓他産生了安定的念頭,是她把他當戰利品拿來炫耀,是她,讓一貫聰明睿智的他委曲求全的裝傻……
她心裏像有一把火,燒的她五髒六腑就要炙烤成灰,疼得痙攣。
“沈安平,沈安平,沈安平,”她一連叫了三聲他的名字,卻什麽都沒有再說下去,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讓哭聲傳進沈安平的耳朵。
“怎麽了?”沈安平的聲音還是那麽沉靜悅耳,溫柔的如同甘冽的泉水,“小傻瓜,一直叫我名字又不說話,想我了啊?”
顧平安喉間越來越疼,鼻頭酸酸的,她緊緊捂着嘴巴,只頂着濃濃的鼻音,重重的“嗯”了一聲。從沈安平聽來,倒像是她一貫撒嬌時的聲音。
電話那頭的沈安平輕輕的笑了:“怎麽這麽傻,又不是不回來,以往我出差一倆月沒見你這樣。”
顧平安的眼淚還在肆意的往下淌。沈安平哪裏會知道,屬于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全世界都在倒數了,她哪裏還敢不珍惜?
“沈安平,你回來好不好,我想你了,回來好不好?”
沈安平終于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不對勁,警惕的皺起眉頭,關切的問:“怎麽了?”
他三個簡簡單單的字卻把顧平安知道一切以來所有的委屈都勾了出來,她眼淚流的更兇了,抱着電話哽咽的嗫嚅:“沈安平,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我還即将要放棄……
後面的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已經全身無力的縮成一團。她的頭深深的埋在膝蓋上,明明不大的屋子卻顯得那樣空蕩清冷,全世界只剩她一個人的感覺令她好絕望。
“平安?平安?”沈安平焦急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顧平安疲憊的蜷成一團,仿佛只有這樣的姿勢才能讓她感覺到溫暖和安全。良久,她才又将電話舉至耳畔,彼時,她已然擦幹了眼淚,故作堅強的說:“剛才電話掉沙發縫裏了,撈了半天。”末了,還嘿嘿笑了兩聲。
“平安,你怎麽了?”
“沒事,今天一天都好倒黴,看了一本悲劇的書,本來想換個心情看場電影,結果也是悲劇,你也知道雙魚座就是多愁善感。”她的聲音逐漸恢複平靜,好像真的只是在描繪一天的生活那樣簡單。
沈安平沉默了一會,才好似警告的說道:“平安,好好照顧你自己,你現在不是你自己的了,你是我的,明白麽?我馬上訂機票,明天就回來。”
也許,顧平安應該更懂事一些等他把事情辦好再回來。可是她沒有,她急切的想要見到他,她好像就快要忘記他的模樣了,明明是熟悉到不能描摹的輪廓,卻怎麽也想不起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朦朦胧胧的,霧裏看花一般,她以為她是淡薄到這種程度了,可為什麽每一花每一木都好像有他的影子,他就那麽霸道的,潛物無聲的駐紮在她的生活裏。
她難受的想哭。原來,承受痛苦遠沒有放棄幸福來得難過。
回憶啊,真的不是鉛筆寫的字,拿塊橡皮就可以擦掉。
千言萬語,此刻到她嘴邊只化作一句話。
“我等你回來。”
……
番外:與幸福,兵分兩路
我叫莫非。可是我的父母都不姓莫。
我一直都不明白“莫非”的意義,聽爸爸說,我的名字,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莫非定律”。我當然不懂那是什麽意思,所以小時候用“莫非”造句時,我總會造“莫非是個好孩子”。
嗯,莫非是個好孩子。爸爸總是這樣說。
我有個疼愛我的爸爸。六歲以前我們一家一直住在離A城很遠的小縣城。據說爸爸本來是A城人,是為了媽媽才放棄了城裏的工作來到這個物質貧乏的地方。
我們家一直随着爸爸的單位住在單位宿舍裏,整個大院的人都共用廚房和廁所。那裏的居住條件并不好,而我這輩子最懷念的時光卻是在那裏。
那時候家裏沒有熱水器。南方城市冬天也不會供暖,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大難題。而爸爸則會燃起煤爐。讓我和媽媽一起在大大的腳盆裏洗澡。
熱熱的水燙的我的腳趾頭都暖暖的,我總是眯起眼睛享受媽媽用毛巾給我擦身。仿佛那就是極致的享受,換我當皇帝我也不樂意。
我爸爸是縣城裏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他高高的鼻梁上駕着一副眼鏡,一說話總有一對酒窩,眼尾彎彎的,一點也不兇。我的媽媽長的很漂亮,鄰居家的阿姨總是誇我媽媽是家務能手,賢惠。可是我每次犯錯我媽媽總是很兇的訓斥我,而我并不怕,因為我會躲在爸爸身後。
爸爸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不上班的時候總是抱着我在院子裏的杏樹下曬太陽。他會給我講很多故事。外國的,中國的。爸爸的聲音像電視裏的主持人,醇厚低沉,每次我都饒有興致的一直纏着他講到天黑。
每年杏樹結果的時候爸爸總會用曬衣杆給我打好多下來,杏子酸酸甜甜很好吃。我總是貪多,吃到拉肚子被媽媽罵,媽媽把杏子都藏起來,但爸爸總護着我,偷偷的拿給我。吃過的杏子爸爸還會把核曬成幹。炒一炒冬天的時候就能和瓜子花生一起吃了。
我想,不管過去多少年我都忘不了爸爸給我曬的杏仁,忘不了那剛剛成熟的杏子清香。
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爸爸突然升官,到了A城工作,我們一家搬離了環境雜亂的大院,住進了裝修漂亮的新家。
我認識了新的小夥伴,也認了一個幹媽。
我并不喜歡幹媽,因為她看着我的時候總愛過來牽我的手,在我臉上又摸又揉。但爸爸總是說:“非非,幹媽那是喜歡你呢!”
我不以為意,我從小到大都這樣,一旦不喜歡一個人,怎麽都不會改變印象,而相反的,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她怎麽使壞我都喜歡。
就像顧平安。
她是幹媽的女兒。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很喜歡。
她紮着好看的辮子,鬓角別着兩枚蝴蝶發夾,那翅膀是活動的,只要她一動,蝴蝶就翕動着翅膀,栩栩如生。她總是像小公主一樣,很多人圍着她。她的裙子也一天一個樣。
她不喜歡我,雖然這一點我也很沮喪,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喜歡她。每次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和我玩的時候她總是撇着嘴從口袋裏掏出糖果遞給我,居高臨下的說:“喏,給你,這是外國的糖,沈安平的叔叔從外國帶回來的!”
我總是笑眯眯的接過。她給我的糖我總舍不得吃,外國帶回來的呢,聽說我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都買不了幾盒。
我六歲生日的時候,幹媽給我和顧平安一人買了一條裙子。哦,我忘了說了,我和顧平安,是同一天的生日。
那是一條很好看的白紗裙子。層層疊疊的白紗上面錯落有致的綴着珍珠。
我一直在鏡子前面照來照去,但是出門前,我卻把它脫了下來。
那裙子很漂亮,我也很喜歡。但是我看到了,當我表現出我很喜歡那條裙子時,媽媽臉上流露出的失望。
媽媽不喜歡幹媽。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她并不喜歡我和幹媽太接近。
我和顧平安并不算太堅固的友情,大概就是因為那條惹事的白裙子徹底崩潰的吧。
當顧平安随着幹媽到我家來玩時,她看到了那條白裙子。那天她很生氣的把我的裙子全部撕爛了,還洩憤的在我的裙子上使勁的踩。
當時我太心疼那條裙子了,忍不住哭了出來。
幹媽狠狠的訓了顧平安。她惡狠狠的瞪我,那眼神讓我多年都很害怕。
我的生活是在我九歲那年進入了我完全沒有意料的分岔路口。
我的父親因為涉貪被抓進了監獄。一時間家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媽媽整天以淚洗面,四處求人送禮想把爸爸救出來。但是我們家無依無靠,求天無路,求地無門。
媽媽像變了一個人,看向我的眼神也越來越陰鸷。有一天晚上,一天沒吃飯的我小心翼翼的扯着她的衣袖問她:“媽媽,什麽時候做飯?我餓了……”
她突然就像瘋了一樣失了控,用力的把我推到在地上,歇斯底裏的指着我的鼻尖嚷叫着:“都是你!都是你!你們家沒一個好貨!你奶奶把你給了我們,可你們家又不守信用要要回去!都是你害的!本來我們不會來這裏,你爸爸是個讀書人,他哪裏能應付那些牛鬼蛇神!現在出事了,各個家裏都有保,全部都推給你爸!你爸他……”
媽媽哭得很傷心,我忍着屁股上的疼上去扶她,被她再次用力的推開。
“你滾!你這掃把星,難怪你奶奶說你是掃把星要把你送人!”
媽媽的表情很猙獰,就像年畫上的鬼一樣龇眉裂目。我很害怕,爸爸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一時間所有的委屈一并上湧,我哇哇的哭了,“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媽媽像是被我哭聲驚醒。她愣了一下,突然詭異的笑了,她對我說:“莫非,你想救爸爸嗎?你想救爸爸你就去求你幹媽,你幹爹是做大官兒的,只有他能救你爸爸!”
……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一直那麽疼我的幹媽卻不願意幫我救爸爸。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時,媽媽再次崩潰,她瘋了一樣緊緊握着我的雙肩,握的我疼得皺眉她都不放手。
“我告訴你莫非!你根本不是我和你爸的孩子!你是被顧家抛棄的孩子!你知道你幹媽是誰嗎!她就是你的親生媽媽!你覺得她對你好嗎?可是她不要你!顧平安是你妹妹!她們只要你妹妹不要你!只有我們家才收留你這個沒人要的小孩!你知道嗎!知道嗎?”
……
即使多年過後,我都忘不了那一晚發生的一切。仿佛像是一場噩夢,我突然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九歲的我承受不了那麽多傷痛,秘密,我覺得難過。
我獨自一個人走了近一個小時到了幹媽家。我喊她媽媽,她抱着我哭,我問她,你能讓我回家嗎?她還是哭。我哭着跪在她面前,她依然只是哭。
那時候我明白了。
九年前她選擇了放棄我,九年後如是。
爸爸在獄中自殺的時候我還在學校上課。
那是一節數學課。滿臉淚痕的媽媽将我從教室帶到了醫院。
爸爸在監獄裏折斷了刷牙的牙刷刺進了自己頸部的大動脈。已然沒有呼吸的他脖頸上有個血窟窿。血都凝成了暗紅色,一塊一塊的。
我始終以為爸爸是睡着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又冷又硬,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慈祥的把我的手握在手心裏。
我一直以為我會哭的,可是我沒有。我把白色的被單蓋在了爸爸的臉上。
人生第一次,我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那個會溫柔喊着“非非,到爸爸這裏來”的男人,我始終堅信他不是懦弱,不是逃避,他只是累了,所以選擇另一種方式安眠。
爸爸去世以後媽媽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從前她從來不會接受幹媽的禮物或者是錢。而後來她就像所有市儈的女人,兇惡的對我說:“不要錢拿什麽養你!你吃的穿的不要錢啊?!”
可是我知道,媽媽只是活得太辛苦了。因為我不只一次看見媽媽對着客廳裏爸爸的遺像發呆,一發就是幾個小時。
到最後,她總是默默的抹掉眼角的淚水,抱怨的說:“死男人,還說要養我們娘倆兒一輩子,你現在是去哪兒風流快活!把孩子丢給我一個人!”
那時候,我終是原諒了媽媽對我一切的苛刻。她打我罵我我都不放在心裏。
因為我知道,她的心裏有多麽苦。
我也知道,她對爸爸,有多麽的愛。
我并沒有想過要搶莫非任何的東西。
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場晚會。
大隊輔導員明明說過主持人是我。我每天在家裏背稿子挺直了背脊編手勢。
可最後,輔導員卻說:“莫非,你主持過那麽多次活動了,這次讓出來好不好?老師給你安排領唱。”
……
我什麽都沒有說,笑嘻嘻的就答應了。在進辦公室之前,我不是沒有聽見輔導員說:“我哥哥想轉士官,肯定要拉攏顧家了。”
另一個老師說:“我瞧着莫非那孩子也挺不錯的,聽說是那家人的幹女兒。”
“幹女兒哪有親女兒親啊,我把顧平安換上來,跟她爸媽也好說話點。”
“……”
那一天讓我徹底明白,即使我努力的優秀,努力讓所有人看到我,也敵不過有一對好的父母。
10
十四歲的時候,我的世界裏出現了一個叫做沈安平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