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到韓奕墳前時,天也不過剛亮沒多久。沈賽花将祭品放在一邊,挽起袖子開始清理韓奕墓邊的雜草。雖然韓家雇的有人定時來清理,可總是有疏忽的地方,這段時間正值農忙,照看的人自然沒法花太大的心思放在韓奕的墓上。
将四周的枯枝爛葉堆在遠處,韓奕的墓前總算是幹淨了許多。沈賽花和小樹端端正正跪在韓奕墓前,吹起火折子,将疊好的紙錢一張張的燒了起來,面色鄭重。火苗高燃,小樹的臉被烤得有點刺痛,卻不肯挪動一下身子。沈賽花又拿出三根香遞給了小樹,道:“香燃過了,咱們就走吧。”
小樹将點好的香插在韓奕墳前,道:“我有些話想對他說,你先找個地方歇歇吧。”
沈賽花聞言,也不再多說,轉身在不遠處簡陋的小亭子裏坐下,靜靜的看着小樹跪在韓奕墳前,喃喃自語。這一坐,便坐了不短的時間。等小樹終于起身的時候,日頭已經接近正中央了。沈賽花摸了摸有些癟的肚子,琢磨着家中還剩了許多新鮮雞蛋,回去了和些面粉,攤一鍋香噴噴的雞蛋皮子,再做一塊大鍋盔,熱乎乎的,肯定能吃出一身薄汗來。越想越餓,沈賽花不由得咽了咽滿嘴的口水。
“你來做什麽?”才踏上小路還未走出兩步,沈賽花便被面前的一行人擋住了去路。為首的正是兩鬓斑白的韓夫人,甘棠正低眉順目的站在她身邊,小心翼翼的攙扶着。
沈賽花心中連連叫苦。她這麽多年來跟小樹祭拜韓奕,從未撞上過韓夫人,一方面是因為她每次特意起個大早,天不亮就跟小樹出發,不到正午就能回去,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韓夫人一行人排場大,出行過程繁瑣,每次都是正午時分才能趕到節南山。
可偏偏今年祭拜,小樹心結似乎有些打開的跡象,在韓奕墳前說了許久的話,耽誤了沈賽花的歸程,而另一邊的韓夫人,則是由于連續幾日的心神不寧,讓她以為是韓奕鬼魂作祟,便較往日出發的時辰提早了一大截,只求早點看過兒子,心中早點安寧。
沈賽花這邊一耽誤,韓夫人這邊一提前,多少年不曾相遇的兩隊人,這回卻是意料之外的碰上了。
“我來拜拜韓奕。”沈賽花低頭答道。
“你以何種身份來祭拜他?他不過剛去世半年,你便拿了和離書,出了我韓家門。如今卻又腆着臉來祭拜,沈賽花,你可真是厚顏無恥!”
“我以故友身份前來拜祭罷了。韓奕對我來說,亦兄亦友,他生前對我照顧頗多,他死後我來祭拜。”
沈賽花不急不忙的答了這句,韓夫人卻更加生氣,也顧不得端莊大氣之類的事情,指着沈賽花鼻子,怒道:“你就是個掃把星!韓奕就是被你活活給克死的。如今他都已經死了,你還不放過他,還要跑到他墳前克他。沈賽花啊沈賽花,你說你安得什麽心?非得讓韓奕做鬼都不得安寧嗎?你當初拿出了和離書,出了我韓家的門,如今怎麽還有臉面出現在這兒?”
甘棠依舊用沈賽花無比熟悉的滿帶輕視的眼神瞥了瞥沉默的沈賽花,柔聲道:“夫人何苦這般生氣?她不過是個無人教養的山野女子,哪兒知道什麽臉面不臉面的。母親可別因為她氣壞了身子。”
沈賽花嘆了口氣,朝後退了一步,耐着性子道:“我跟您說過了許多遍,韓奕的死,是因為吳于田和葛明合夥害得,這是人禍。我承認我沒有照顧好韓奕,讓他遭奸人所害,對不起您的囑咐。”
“只是我為何拿出和離書,帶着小樹離開韓家,其中緣由您應該清楚,不用我再多說。我敬您是長輩,您說的話再難聽,我也聽聽就過去了。而你,”沈賽花轉頭看向韓夫人身邊的甘棠,“當初我才是韓奕結發正妻,你不過是個被韓奕睡過卻無名無分的女人罷了,連侍妾都算不上,卻仗着跟韓奕自幼一齊長大的情分,跟着他身後出席京都世家各家筵席。這般厚顏無恥的舉措,你又有什麽教養可談?我的确出生于山野,可我也有雙親養育,我也知道禮義廉恥。可是你甘棠,不滿我與韓奕結為夫妻,趁韓奕酒醉引誘于他,你這般行為,又有那點談得上教養二字?”
甘棠壓根沒想到沈賽花會這般光明正大的将這些事情抖露出來,一時間又羞又氣,身後随行的丫鬟小厮們的竊竊私語聲如同蒼蠅般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初秋正午的太陽還帶着令人心煩的熱氣,她的臉一層一層的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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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賽花卻并未打算就這麽算了,朝前一步,臉湊到甘棠面前,陰測測道:“你我平輩之間,我無須對你太過敬重。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的,有時候懶得跟人理論,就直接動手了。你這麽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身子,也不知道能受得了我幾拳。”
一直沉默不語的小樹也跟着沈賽花靠近甘棠,搓了搓手腕,便有“咯吱咯吱”的骨頭摩擦的聲音響起。
甘棠向來是清楚眼前這兩人的武力值的。以前她去韓奕居住的院子的時候,經常看見沈賽花和小樹兩人,一人一個木頭樁子,赤手空拳的練着武,打得嘭嘭作響,吓得她根本不敢在韓奕的院子多待。
她本來就又羞又急,這下再被沈賽花一吓,慌慌張張的朝後退了一步。“咯嘣”一聲,甘棠便坐在了地上,嘴裏不停的抽着冷氣,眼淚徑直流了出來。
“棠兒,棠兒你這是怎麽了?快快,快把棠兒扶起來。”韓夫人見甘棠淚流不止,連忙叫着下人将甘棠小心翼翼的扶了起來,期間甘棠不停叫疼,臉色煞白,毫無血色。
韓夫人急的連聲問着甘棠哪兒疼,手足無措。沈賽花望了望甘棠倒下的地方,嘆了口氣,輕手拉開韓夫人,道:“她沒什麽大事,可能剛才跌倒,崴着腳了。您先在一旁歇一歇,我來看看。”
韓夫人雖然對沈賽花不甚慈善,可對甘棠,卻是打心眼裏心疼。聽聞沈賽花有法子,也就沒再多說,讓到一旁,給沈賽花騰出了地方。
沈賽花嘆了口氣,暗自唾棄了一下自己的心軟,蹲下身子,伸手探向甘棠的腳踝。誰知還沒使力,甘棠就喊了起來:“疼疼疼,你這人居心不良,我不要你看,你走開。”
韓夫人見她喊疼,也上前一步,急聲道:“你輕點兒,輕點兒,棠兒受不了疼的。”
沈賽花擡頭看了眼甘棠,涼涼道:“你若是在這般亂叫,我也就管不着你了。只是往後萬一成了個跛子,可別怪我當初不幫你。”
甘棠瞬間閉上了嘴,整個山頭瞬間安靜了不少。
沈賽花見她不再做聲,身後捏了捏腳踝,示意攙着甘棠的丫鬟放開手,道:“擡起另一條腿試試。”
甘棠不敢再多言,順着她的話提起了另一條腿,單腿勉力站了片刻,又疼的放了下來。
沈賽花松了口氣,道:“沒骨折,就是崴了一下,沒什麽大礙。你們先扶着她去那邊涼亭坐下。”
一旁的韓夫人也松了口氣,随即吩咐着衆人将甘棠扶着坐在了不遠處的涼亭上。待甘棠坐穩之後,沈賽花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甘棠的褲腿扯開一截,左右細看了一番,擡頭吩咐道:“前面不遠處有條小河。你們找兩塊布,将布打濕了拿過來,給她敷上就好。”
有機靈丫鬟将裙擺撕下一塊,拿着布條去了河邊。甘棠的抽泣聲總算是慢慢停了下來。韓夫人湊過來,問道:“棠兒這麽疼,真的沒什麽大事兒嗎?”
沈賽花站起身子,道:“沒事兒。她沒傷到骨頭,大概是裏面出血了,所以腫的厲害。用冷水敷一敷,先讓血止住就好。”拍了拍剛才蹲下蹭上的灰,沈賽花道:“我就先回去了,不耽誤您了。”
沈賽花轉身要走,韓夫人卻拉住了她的衣袖。沈賽花不解的看向她,韓夫人指了指甘棠,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跟着我們一起下山吧。棠兒腳腫的實在厲害,我帶來的人都不懂該如何做,你幫忙照顧一下棠兒。”沈賽花正欲回絕,又聽到韓夫人道,“好不好?”
這麽多年來,沈賽花從未聽過韓夫人用這般懇求的語氣對她說話,她語氣猛地一軟,沈賽花欲回絕的話在喉頭轉了又轉,最終還是無法說出口。
遲疑片刻,她最終還是點點頭。韓夫人見她答應,随即朝她感激一笑。
沈賽花莫名有些心酸。眼前的中年女人,喪夫多年,獨自一人打理着偌大的韓家,将獨子韓奕拉扯成人。好不容易等到獨子可以光耀門楣,高高興興的送走,回來的,卻是獨子的屍體。
她一向以名門貴婦的高貴模樣面對沈賽花,卻在這一瞬間,因為擔憂甘棠,出言請求,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無能為力的普通婦人。
若是韓奕沒死,她如今,應該是個很幸福的母親。
沈賽花突然間眼睛酸痛。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弄完之後,基本應該會隔日更了吧,存稿不夠用了,過段時間有個考試。
雖然沒什麽人看,但還是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