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下午一點,謝朗準時到咖啡廳。

傅景鳶已經提前到了, 穿着素雅的白色長裙, 長發挽起, 兩鬓各垂下一縷, 耳邊綴着細長的耳環,妝容精致,優雅端莊地坐着, 背脊挺得很直,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 留下太多痕跡。

走到她對面的位置坐下, 謝朗的嗓音很淡,“媽。”

傅景鳶放下咖啡杯,擡眼,“你又來做什麽?”

謝朗向服務生要了杯咖啡,輕輕摩挲戴在左手手腕的護腕,垂着眼,不看傅景鳶厭惡、冰冷的神色,“我只是來看時景, 沒別的想法。”

傅景鳶皺眉, 語氣夾雜怒意,“我記得我去年就說過,我不歡迎你, 別再過來。”

“我本來沒想出來。”

他原本只是想在旁邊看看, 像過往很多次那樣。

傅景鳶加重音量, “不管你出不出來,我都不希望你來,不想你踏到這片土地,明白嗎?”

謝朗沒說話。

他更緊地抓着護腕。

“謝朗,算我求你,”傅景鳶看着謝朗,望着那張跟前夫謝啓年輕時五六分相識的外貌,又想起過去的樁樁件件,痛苦、悔恨、厭惡交織,別開視線,“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謝家人扯上哪怕一點點關系。我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小景,就剩小景。

我累了,很累了,就想和小景安穩的過,就想看小景平平安安長大。”

謝朗抿緊唇,忽然拿起桌上的水,借喝水的動作,轉移一點注意力,不讓內心的深淵跑出來。

好一會,謝朗才又開口。

聲音帶出幾分沙啞,依舊只是盯着桌面,“時景的腳……”

“你覺得呢?”傅景鳶打斷謝朗,嘴角掀起一絲諷刺,話裏也夾雜怒氣的發洩,“不可能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站起來,必須一輩子依靠輪椅,不能跑、不能跳,什麽都不能做!”

呼一口氣,攏了攏頭發,傅景鳶重新看向謝朗,“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小景也是。”

謝朗喉嚨發疼。

他忍着眼睛的難受,從旁邊的落地窗,直視正午的太陽,期待那份溫暖撒在自己身上。

傅景鳶從包裏拿出一張卡,壓着密碼推到謝朗面前,“裏面有50萬,足夠你到大學畢業。”

“我不用。”謝朗壓下酸澀,回頭,“不管你信不信,我來,只是想看一眼時景,确認他一切都好,看完他,我就會回去。

我曾經答應過時叔,會……”

“不許你提他!”傅景鳶忽然低吼,露出實實在在的怒火,“你沒資格提他,是你害死了他,毀了我的幸福!然後,你又差點害死小景,夠了,我受夠了!

謝朗,我拜托你,我拜托你不要再把厄運傳到我們母子身上好嗎!

我害怕你,很怕你。我的父親,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因為你,死的死,傷的傷,我怕再跟你接觸,就輪到我了。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小景還需要我,他才十歲,你懂嗎!”

謝朗張了張嘴,聲音堵在喉嚨,什麽都說不出來。

手無意識收力,指甲陷入掌心,傳來刺痛,他才緩緩的,啞着聲說一句“對不起。”

傅景鳶捂住眼睛,沒回應,過了會,她放下手,眼尾有點紅,拿着包站起來,走過謝朗,又停下,“謝朗,我這一生最後悔的兩件事,一件是嫁給謝啓,另外一件,生下你。”

停頓一秒,“如果你真的希望小景好,就不要再出現,那樣,小景會平安、健康長大。”

頭也不回離開了。

謝朗獨自坐着,窗外陽光明媚,卻一點也照不到他身上。

他置身地底深淵,不斷下墜。

靜靜坐了很久,謝朗才站起來,面無表情收走桌上傅景鳶留下的銀行卡,走出咖啡廳。

他在街上,找到一間郵局,寫下傅景鳶的地址,将銀行卡裝進信封,交給工作人員。

陳雩有點沒精神。

被洛程、韓靜雅叫出來玩,還是蔫蔫的。

今天才4號。

他已經做了很多很多題目,可一停下來,就還會胡思亂想。

他給謝朗打過電話,謝朗手機關機。

他給謝朗發過信息,謝朗也沒回。

謝朗去哪裏了呢?明明答應過,電話會開機,會接他電話!

撒謊,騙人!

他很生氣!

“陳雩,陳雩!”

洛程喊了好幾聲,見陳雩沒反應,終于跑到陳雩面前,湊近陳雩,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

眼前驟然出現洛程放大的臉,陳雩終于回神,身體已經本能後退,離遠一些。

“抱、抱歉。”

他低下頭,小聲說。

“要道歉也是我道歉啦,突然吓到你我的錯,”洛程收回手,問,“你剛剛在想什麽?我喊你那麽多聲沒聽見。”

還沒等陳雩回答,他眯起眼睛,又搶問“你是不是在想學神?!”

“我……”

我不出來。

陳雩的表情,已經誠實的出賣了他。

洛程合掌,一拍“果然!”

他把兩只手放在腦後,跟陳雩并肩,但中間還隔一個人的距離,慢悠悠沿着馬路往前走。

走一會,察覺到陳雩的情緒不高,洛程問“你跟學神吵架了?”

陳雩搖頭,“沒有。”

洛程松一口氣,笑起來,“那就好,我還在想,如果你跟學神吵架了,我該怎麽給你們當和事老,可是吧,學神這人看着平易近人,真正相處起來,其實挺難,他估計不會聽我的話,會很麻煩。”

“不是的,”陳雩忍不住說,“謝朗人很好,也很好相處。”

洛程心說,那是對你啊。

學神對你,那是真的特別,校花、魯平、鐘聞樂都沒那待遇。

又走一會,到達目的地。

是外圖。

韓靜雅笑眯眯倒回來,“陳雩,給我們推薦幾本習題集吧,你現在在用的就好,我們也想像你,下次期中考,成績突飛猛進,揚眉吐氣一回。”

洛程用力點頭,“對呀對呀,求推薦!”

張辰羽看一眼洛程,“你上次不是還說,要心安理得當學渣,當學渣最棒。”

“什麽,風太大——”洛程瞪張辰羽,踩他一腳。

下一秒他又笑得跟朵花似的,藏不住的喜悅溢出來,“我終于嘗到成績帶來的甜頭了。我媽我爸看我數學92,一人獎勵了我五千。

所以如果我下次每科都上及格線,我就能發家致富!”

韓靜雅評價“庸俗!”

洛程哼哼,“我就庸俗,你敢說你不愛小錢錢?”

洛程看着大樓外明顯的“外語圖書城”五個字,仿佛它就是金山銀山,眼睛放光,一腳邁進大門,迫不及待扭頭對陳雩說“總之,我發家致富的夢想,就靠你了!”

被書籍圍繞,陳雩心情平靜一些。

不再總是想到謝朗。

他淺淺笑一下,“嗯,我會認真給你們推薦的。”

四人直奔頂層教輔區。

陳雩記得洛程和韓靜雅的成績,針對他們的需要,替他們一人挑了兩本,加兩套配套試卷。

“這些輔導書和試卷,我都用過,很基礎,适合你……我們。”意識到自己現在學渣的身份,臨時改口,又繼續,“你們回去,先做題,從基礎題型開始,做完以後分析,找出遺忘、不熟悉的知識點,做标記,再重點學習。

然後做錯題整理、同類題型延伸拓展。”

洛程、韓靜雅聽得一愣一愣。

半晌,洛程回神,望着陳雩的眼睛變成星星眼,“陳雩同學,可以啊。你知道嗎,你現在簡直就像加了光環的學霸!雖然你的分數離真正學霸還差得有點遠,但是,你在我眼裏已經是了!”

陳雩小指勾着書頁,腼腆地笑了笑,“謝謝。”

洛程抱着輔導書和試卷,拖着張辰羽,繼續在教輔區轉,韓靜雅也被對面可愛裝修風格的文具店吸引,打個招呼,進去挑選文具。

剩下陳雩。

他上次買的試卷和習題集還沒做完,不打算再買。

但他喜歡書香。

也喜歡走在書店裏。

走過一排排書架,陳雩在最裏面,看到一本一直想找的輔導書,驚喜的拿下來,剛要翻開,口袋的電話震動起來。

他拿出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謝朗。

眼眸頓時亮起,陳雩迫不及待按下接聽鍵,随手把書放回原位,快步走出區。

“謝朗?”

“我是季明安,你來謝朗家,他需要你。”

陳雩只來得及跟洛程打個招呼,就飛快離開外圖,趕去謝朗家。

四十分鐘後,陳雩站在謝朗家門口,扶着門,半彎腰喘氣,覺得心髒超負荷,已經要跳出來。

喘了十幾秒,感覺好受一些,他就稍稍握拳,敲響了門。

門很快就開了,季明安出現在門後,他的臉色不好,見是陳雩,側身讓人進來。

陳雩着急,“謝朗怎麽樣了?”

“不太好,”季明安嘆息一聲,“幾天幾夜沒睡,高燒快40度,不吃東西光喝酒,也不肯看醫生,如果我不是一直讓人跟着他,知道他提前回來,就真的要給他收屍了。”

“那他現在看醫生了嗎?”

季明安“打了退燒針,但體溫還很高。這還是我強行讓醫生先給他打了鎮靜劑,趁他睡着才打的,然後我拿了他手機,給你打電話。”

看着陳雩,“你對謝朗是特別的,你幫幫他。”

陳雩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滿是擔心,“為什麽會這樣?”

想到什麽,低聲問“他……是去見誰?是因為他去見的那個人嗎?”

“他去紐約,見他弟弟,不過不是他弟弟的原因。”季明安煩躁的摸出煙想抽,又記起陳雩不喜歡煙味,重新放回去,走到落地窗旁,沉默一會,才沉聲,“他這次過去,又見到他母親了。”

母親。

陳雩還記得那天他跟謝朗躺在床上,謝朗說過,他的母親,視他如洪水猛獸。

是被母親傷害了。

他的心髒難受的揪成一團。

陳雩望着緊閉的門,走兩步,又停下來,“藥效還有多久會過去?”

“劑量不大,最多一個小時。”

陳雩摸到房門,握住把手,“我進去看看他。”

季明安颔首,“進去吧,我下去重新買份粥,你照顧他一會,對了,你要吃點什麽嗎?”

陳雩搖搖頭,“不用,謝謝。”

房間的窗簾全部拉了起來,光線很暗,陳雩眼睛适應一會,才能看清謝朗躺在床上的輪廓。

走到床邊,突然踩到什麽,陳雩彎腰撿起來。

借着大廳透進來的光,他看清楚書封,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陳雩把書放到床頭櫃,又把窗簾拉開,傍晚的夕陽照進來,柔和的橙色,驅散一室的黑暗。

房間亂糟糟的,跟他前幾次過來的幹淨形成強烈反差。

地板落了一地的空酒瓶。

空氣中,也彌漫着濃濃的酒氣。

謝朗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盡管因為鎮靜劑強行入睡,但眉頭皺的很緊,雙頰也因為高燒發紅。

蹲下來,在床邊安靜注視了謝朗一會,陳雩起身,走出房間,沒多久端着一盆水進來,先替謝朗擦臉和手臂。

然後擰幹毛巾,放到額上。

做完這些,他又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房間。

陳雩打掃完,謝朗也醒了。

發現謝朗醒來,陳雩連忙跑過去,彎下腰看他,“謝朗,你——”

話到一半,他就被謝朗拉進懷抱裏。

謝朗高燒,身體滾燙,呼出的氣息灑在他脖頸,熱的驚人,身上還有沒散掉的酒氣,手臂緊緊箍住他,幾乎要将他嵌進身體。

陳雩本能地環住他,感受到掌心下的身體微微顫抖,又察覺落在脖頸的濕意,喉嚨幹澀無比。

謝朗在哭。

他從來沒見謝朗哭過。

“謝朗。”

“謝朗。”

……

陳雩輕輕地呼喚謝朗的名字,除了名字,他不知道可以說什麽。

許久。

謝朗嘶啞、還帶着哭腔的聲音才響起。

“小魚。”

緩緩松開陳雩,雙臂垂下,謝朗低着頭,不看陳雩,也隐藏自己的神情,“我是個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的災星,對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因為我,外公死了,時叔死了,時景再也站不起來……”

“但就算這樣——”

他猛地擡頭,通紅的眼睛暴露出來,瞳底卻是深黑的,如同被一層墨色覆蓋,任何光芒,都無法侵入。他用執拗,偏執,瘋狂的眼神凝視陳雩,孤注一擲的虔誠希望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要害怕我,離開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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