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傷
室內無熏香,卻是香氣盈鼻,是蕭瑤與修魚绾月身上自然散發的體香以及香樟案的香氣,再則千層菊花觚裏的杏黃色月季花也泛了清雅的香韻,窗外的綠荑香更是香得沁人心腑,令人神旌搖曳,不能自己。
蕭瑤倚在修魚绾月胸前,揚眸輕笑:“月母親與母親一般慧心,都是拔高脫俗的美人,所以父親才最疼你們,凡是最好的東西一定留給母親與月母親。”
“你父親最愛的人是你母親。”修魚绾月柔綿一笑,眸華似水,看不出喜怒。
“瑤兒最愛的人是母親與月母親,還有父親與慶兒。”蕭瑤擡首離了她的懷抱,清婉聲聲,握握修魚绾月的手,以示她的至誠。
“我愛慶兒多深,就愛瑤兒多深。瑤兒,你能否應承我一件事?”修魚绾月暗暗嘆息,如果你不是蕭家的人該有多好。
她神色鄭重,仿佛隆冬裏的第一場雪,讓人歡喜之餘,心生敬畏。
蕭瑤深深凝她,不容置疑道:“月母親請說!”
修魚绾月把她的手緊緊合在自己的掌心,像對姐妹一般的囑托道:“我一生深愛幾個人,然而都離我而去,唯有慶兒是我最大的牽挂。你若有一口氣,應承我好好照顧他,無論你境況如何,不許反悔!”
“好,我一定答應月母親,我在,慶兒在;我不在,慶兒依然在。”蕭瑤用力按按她的手心,仿佛印上一記,掌在記深,承諾至死。
修魚绾月抱緊她的雙肩,喉嚨微哽,嗓音失了往日的從容:“瑤兒,記着,月母親真的很疼你!我也如你母親一般,盼你進宮逍遙自在。”
“我曉得。我願意為月母親做任何事情。”蕭瑤言辭懇切,心頭莫名一顫,月母親怎麽了?
她真的盼她進宮嗎?她不是時常說女子宮外自由宮內悲慘麽?
進宮怎會安寧逍遙?一個遠離希望的人,安寧成了奢侈的期翼。
蕭瑤依她身旁,揀了木香菊珍珠糕入喉,胸尖沉沉。
修魚绾月眸色一沉,轉過瞳去。
習風卷卷,杏簾飄缦,紫檀案上的九層博山香爐煙霧袅袅,香爐絢麗輝煌,是長安著名巧匠房風所作,爐身百種奇禽怪獸,自如轉動,奇異靈巧,亦是皇宮一絕,皇帝特地割愛賞給了她,凡他認為最好的,都應該給了她。
雲母屏風旁一株珊瑚樹,高有丈餘,枝條四百,閃爍着紅瑩的豔澤,仿佛烽火的光芒照亮曾經清水般的閨卧,皇帝賜名“烽火樹”。
整個室內,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無論蕭瑤喜歡還是厭惡,都沒有拒絕的權利,只能置于眼前,長伴君恩。
修魚绾月雙眸一一掠過,訝然之外,是深深一嘆,人愈寵,身愈危,絲毫不虛。
“瑤兒!瑤兒!”她往外邁出的腳步驀地止住,蕭瑤似乎癡怔在另一個世界。
她叫她,她亦是低首如醉如醺。
修魚绾月搖頭失笑,自小,她就是如此的游離情态。
蕭瑤眼前閃過一道俊拔人影,月色下,他黑衣飄揚,長發随風起舞,手挽碧雪劍,一騎白馬急馳而來,堅定的眸子裏映着絕望和悲涼,他深情凝望着月母親,手掌如鷹控住了她。
月母親是住在他心尖上的那個女子吧,可惜月母親嫁了父親。
她篤信,他冷面冷心,随手摔得她生疼,若非月母親揚袖接住,她想,他是要摔死她才解恨的,那恨有多深,那情就有多深吧。
盡管他們從不相識,相識只因恨意纏萦。
月母親冷嘲熱諷逼碎了他,他瘋狂揚劍奔離,痛到連馬兒也不及相顧。白馬頗識人性,縱蹄追逐他身後,一人一馬在風中飄搖,格外蒼涼灼目。
蕭瑤瞬間替少年心碎,一轉眸,她看見月母親斷珠的淚,到底他們是何種情緣?
那年,她七歲,她不懂,只是迷惘。
大人的世界如琉璃繁绮,她想,長大了,也許她就懂了。
然而光陰荏苒,一晃六年,那個人卻不曾再見。
随着年齡漸長,黑衣少年習以成性生根在心底深處,成了她悵然若失的情懷,這情懷只能永遠潛伏心靈枝葉,漫似一道絢麗的景,織成歲月美妙的年華,冷暖自知,酸喜自調。
“瑤兒又走神了。我想跟你說,去看看你母親。這幾日,瑤兒話越來越少了,你母親急得病倒在床,剛才醫工來探了脈,說是急火攻心,好生調理才能好呢。”修魚绾月盈然折回,一壁撫弄着她烏黑如寶石光澤的雲鬓,疼惜道。
“母親生病了?早上請安好好的,為何丫頭們若無其事般?真真氣人!”蕭瑤駭了一跳,擡首離開她的手,拔腳要走,修魚绾月一把捉住,嗔道:“瑤兒這般模樣如何出去見人?如今你是皇妃尊貴,誰敢輕易來清擾你的寧靜?”
蕭瑤乖巧止住腳,修魚绾月替她攏了攏亂發,整整衣襟,方攜着她的手一起去看召離。
紅酥手輕揚,杏簾空垂,底下綴的珍珠發出玎玲的聲音,那聲音敲在修魚绾月的心坎上,有些微的疼痛,透過珠簾,她仿佛看見紫檀幾上的兩道點心,色澤那麽美,卻美得有些妖豔滴血,鮮豔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瑤兒。
修魚绾月撫胸呻吟一聲。
“月母親,你怎麽了?臉色蒼白得很。”蕭瑤似乎聽見她的呻吟一般,眸華一緊。
“無事,坐久了突然起身,有些不适罷了,走走就好了。”修魚绾月溫妩一笑,握握她的手,轉身走下玉階。
如煙黑夜,侯府深似海,絹紅宮燈次第點開,明媚輝煌。
蕭氏數代人的積累,蕭家大院繁華之外,已是古色古香的風格。兩人走過幾道九曲長廊,便是芊薏苑。
芊薏苑,如玉石般的清雅高華。
月華映窗窗如月。召離靜靜安坐薏窗鳳榻,凝神香樟。當年女兒降生時,絢麗如火的祥鳥飛至窗前的香樟枝上,對着薏窗清鳴幾聲,她永遠不會忘記那聲音的清遠悅耳,仿佛上天的祝福之音。
然而女兒從七歲那年一場驚吓,再不肯家人提赤雁的事,那抵觸的情緒随着年齡的增長愈加劇烈,而她也越來越剜心裂膽,總覺得有什麽不祥發生。
只是一切靜好,皇帝三番五次的恩賜,珠寶,絹匹,黃金,宮中最美的寶物,皇帝已不知賞了多少了。
每賞一次,她心慌一次,似乎站在刀刃上,卻找不到刃尖所在,唯有急火攻心,愁成心病。
女兒,是她的心結。而作古久遠的那個女子,卻是她的囚籠。
曾姑婆,我到底錯了麽?
召離眉心襲痛。
酂侯蕭勉玉樹臨風,妻妾雖不敢逾越了漢律規定人數,卻也有七人之衆。她雖然是嫡妻,然而恩愛兩茫茫,只餘淡漠與黯然相伴,他的情如今只在月夫人修魚绾月身上,而她的心,卻一直在那個人的影子裏。
曾經的愛恨情仇,演繹今日的清湯寡水般的局面,或許才是最好的吧,兩不相幹,再無糾纏,各自懷念認為最對的那一個,或許這才是真癡人一枚。
“母親,你好些了嗎?”蕭瑤推開丫環,掀簾進了內居,口中急切叫道。
“無妨,不過心火罷了,安心調理便好。”召離回眸溫笑,望一眼修魚绾月,唇角滑過一抹柔軟:“妹妹也來了。瑤兒,讓你月母親過來坐。”
修魚绾月就榻而坐,伸手觸觸她的美額,柔綿如絮道:“姊姊安心些,再有一個月瑤兒就順利進宮了,瑤兒天命所在,定是福慧雙修。”
召離苦澀一笑:“妹妹雪心,總是洞若觀火。身為母親,哪裏有不急的?再好的福命,做母親的也是少不了憂思。”
“瑤兒天資靈敏,姊姊寬心為好。再則命有禍福,非人意可料,一切看瑤兒的造化,我們急火燒了眉毛,也是無濟于事,還不如靜養剔心,讓瑤兒無後顧之憂,安心後宮。”修魚绾月婉婉勸慰,心意拳拳,宛若親密的姊妹,毫無隔隙。
蕭瑤一旁用美人拳輕輕替母親捶着肩背,一壁聽着二人難得一次的真情交心,美眸噙了溫暖的笑,這不是她一直渴盼的畫景麽?
召離翻腕握住她的手,瞳裏一抹感激:“難得有妹妹這般慧心情腸,果真是對瑤兒極好的。我平素淡言少語,自拘苑中,并非忝位倨傲,實則淡泊的性子。妹妹疼愛瑤兒,我心有感激,若秀于口,就俗了妹妹的真心實意。再則,我對妹妹十分歉意,妹妹乃禦封‘月夫人’,理應與我并嫡,屈了妹妹,我甚抱愧。”
“位分于我不過秋風過耳,蝸角虛名莫若靜安。皇上雖金口禦封,不過是敷衍給了淮南王一份薄面罷了,我若當真真是不知好歹了。我素仰姊姊苦薏于野的标格,名花雖好,何如野菊清歡?姊姊貴為一國女君,心閑極少,府內女眷又甚多,若姐妹陽為親昵,陰藏心機,還不如素不來往,全了清心淡日,也是極自在。況且我也是懶腸少肺的性子,喜愛瑤兒赤子無邪,我愛如珰珠,與慶兒一般光景。”修魚绾月絕色眸華撚了一抹高華,似乎她從不曾悲哀過,她的時光總在笑容如花的日子裏流動,那般優雅從容,那般清麗脫俗,又那般令人仰為觀止,在她面前,再尊美的女子也無形低于塵埃,弱了勢焰。
召離美眸一抹激賞:“妹妹,當日淮河邊,你一襲玫瑰紅衣,一騎紅塵飄然如仙,美眸如黑寶石閃爍無邪的光芒,亮了我等的眼,也燦了夫君的眉,夫君為你日夜神魂颠倒,冒死求了皇帝賜婚。若不是他,皇帝定獨寵妹妹,風光無限好。”
修魚绾月淺笑凝眉:“聖寵又如何,還不如蕭家清淨自在。”
七年前,她本是帝王待诏的妃子。
修魚绾月,國色天香,乃淮南“壽春雙璧”之一,淮南王劉安特地千裏迢迢獻給皇帝的美人,在京城王邸居住等待宣诏的日子裏,被京城的風光旖旎吸引,悄悄溜到城外郊野,不想蕭勉帶着家眷踏青,不期而遇。
恰巧蕭勉偶然獵了一頭稀世獨角珍獸,不敢私藏,獻給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悅之下,還未來得及見上一面心儀已久的美人修魚绾月,就準了蕭勉的請奏,賞了修魚绾月于蕭勉做了貴妾,封號為“月”,與召離并顯。
召離暗嘆,若非那番遇合,也許今日的修魚绾月已是皇帝的寵妃。
命運像一張撥弄無常的琴,輕靈彈奏間,悄然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妹妹傾城傾國,若非夫君莽撞,妹妹豈是屈身侯府?只怕當今眼裏只有妹妹,再無衛夫人。我一直替妹妹惋惜,妹妹恨夫君嗎?”召離幽幽一嘆,秀指輕輕撫摩着愛女倚過來的香肩,一縷芳香沁入鼻中,怡人心腑。
修魚绾月淡若海棠一笑:“姊姊不知,妹妹其實根本不想進宮。妹妹一心向往江湖,何曾想過做什麽帝妃侯夫人?更談不上恨夫君,若說恨,只恨妹妹命數如此。”
“月母親未進宮,也許是天意要讓月母親來疼瑤兒而不是宮中敵對的妃嫔。”蕭瑤掩唇俏笑。
召離狠狠戳了她一指,秀眉鎖怒:“臭丫頭,胡說,辱沒了月母親一罪,大不敬二罪。”
修魚绾月攬過蕭瑤,心疼揉揉她微紅的額頭,嗔道:“姊姊手太重,瞧,都紅了。瑤兒,做你的庶母比做皇帝的寵妃更自由歡心,這也是我們的情緣,月母親欣喜得很。”
“月母親武功了得,一定在江湖上行走過。”蕭瑤羨慕地依在她肩膀,嬌聲道:“月母親是俠女,對不對?江湖上可有名號?認得‘慶雲劍’扶璎女俠嗎?”蕭瑤聲音驀地低下來,有些弱勢道:“還有‘碧雪劍’羽公子,江湖傳言他死了,是真的麽?”
語末了,心頭怦怦。
她從來不肯相信,那個人真的死了。
他怎麽可以死?他還未見過長大的她,又怎麽能夠死?
羽公子,你可知道,蕭瑤多想再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