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绛葉
修魚绾月回到海棠苑。
苑內一株株海棠懷風蝶舞,一如她的主人盛麗風姿,媚眼如絲。
待得近了,一雙清冷妙目仿佛冬夜的月光破空而下,千年冰珠似的射在人身上,有不盡的寒意和蕭瑟,寂寞如斯的眼。
绛葉迎上前來:“二小姐,總算回來了,大小姐飛鴿傳信了。”
“說什麽?”修魚绾月冰冷飛她一眸。
绛葉眉毛跳了跳,一向如霜的臉,淡若無睹:“大小姐說,二小姐再婦人之仁,等到蕭瑤進宮,蕭家必定權傾朝野,再剪除就費力了。大小姐決定派青茉前來。”
青茉?長姊最得力的心腹。
青茉現,血光濺。
“長姊欺人太甚!讓她來!”修魚绾月走進內居,長臂一展,露出袖中的扶桑枝,狠狠扔到紫檀案上,語氣森冽:“這是你做的?醉香散,無色無味,與花同醉,侵入人體,混亂人心,五次過後,七竅流血而亡。為何與長姊一起逼我?”
绛葉瞟了一眼花枝,花色鮮紅,仿佛血花綻着妖麗。
“是我!”绛葉無情無緒,冷若冰霜:“绛葉随二小姐遠離壽春七載,厭倦京都景致。绛葉只想早日了結恩怨,衣還故鄉。”
“你以為我信麽?”修魚绾月怒極,伸手掐住她的脖頸,酷烈道:“绛葉,你我相依為命,姊妹情深,難不成你摸準了我的性子,自知我不肯殺你,所以肆無忌憚,是不是?”
绛葉眸中清煙一縷,忍着痛,無波無瀾睨她一目:“二小姐不會殺我,我又豈會傷害二小姐?二小姐夜夜失眠,所為何來?大小姐信使接二連三,逼人心魂,偏偏二小姐宅心仁厚,不肯傷及無辜,而绛葉不同,绛葉只是殺手,殺手嗜殺如命,一個召離有何所惜?”
修魚绾月手心一抖,憤然道:“就算她心如死水,活如枯木,也自由上蒼收了她去,何勞你費手?”
“她死了,蕭勉再不會茍活着,蕭瑤也進不了宮,依她敏悟的性子,是必留在蕭家查個水落石出,那麽皇帝呢?”绛葉冷眸冷心,仿佛冬月裏的冰花,凍一地天寒。
“皇帝定不舍她獨自凄涼,時常出宮探美,而你們就趁心如意了,是麽?”修魚绾月眸心噙悲,緩緩松手。
“二小姐冰心似雪,其中道理自不消我多說。二小姐難道真的不想離開?”绛葉淡然。
“我不會離開!”修魚绾月美眸剜她,一壁霧氣騰騰,有淚盈睫。
绛葉知心,除她,借誰來懂?
“何苦呢?二小姐!君侯對你再好,終究是大小姐要殺的人。大小姐定會派青茉前來,到時死的不是一個召離 ,也不是蕭勉,而是酂侯一門,包括慶兒。”绛葉美容涼如玄鐵,字字誅心,秀手随意遞上一方海棠絲帕。
“慶兒?”修魚绾月喃喃,仿佛霍霍的劍聲刺來最狠毒的一式,落在心上,一點點萌出寒意來,清醒着夢魇一般的魂。
緩緩接帕揩淚,眸華碎色漸收,斂成一道冰封數尺的痕,漏出幾分凜冽的殺機,唇角漫上一朵冬雪初綻的冷梅,稀薄一笑,齒際飄出一句:“召離不許死!我會做我該做的!你們不過要蕭瑤進不了宮而已,這有何難?青茉也該來迎我們了,你很想她了,是嗎?”
“二小姐也願意見大小姐了。”绛葉目視窗外,答非所問。
她眸裏有很少見的迷離煙色,仿佛穿越時空的光,光裏有支離破碎的倒影,纖冷的眉心湧起一絲不易察覺的似厭惡似酸楚。
“想見的,不想見的,最終都要見,绛葉,這是你我的命運。”修魚绾月望着她纖瘦的背影,眉角微酸。
“我們的命運不同,相同的只是束縛在這玉籠裏。”绛葉回眸淡漠一語。
修魚绾月凝她深深:“绛葉,你恨召離,恨不得她死?”
“我無恨。情意空洞,恨歸何人?恨她,他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恨豈不是白恨?枉自污了品潔。”绛葉擡擡下巴,神色倨傲,豔如冷雪。
“绛葉知秋,绾月傾鹄,我們依舊如斯。绛葉,你放手,我來做。”修魚绾月語意釋然,美眸如星子亮澤,仿佛一切回到從前的豪意江湖少年。
绛葉聲線淡如花色:“葉落秋寒,月随鹄豔。秋月映窗,落葉解語。當初是誰批的命數?”
“少女時的閑趣,你也值得當真?”修魚绾月揚眉微愕。
“閑趣才知心。”绛葉飛她一目,迅速回眸,轉身離去,随手揀了紫檀案上的扶桑花,輕輕一抛,撂入了金鑲玉竹笥中。
鮮豔的紅桑碎如齑粉,豔若血滴,飄蕩幾星在杏黃色雲紋錦簾上,逶迤鋪展開來,仿佛血花垂濺,痛人的眼。
她依然堅定如斯。她與她,一皆如往。
或許,長姊比她們都太了解各自心意。所以,才不斷的信鴿跟至,暗探頻臨。
修魚翦篁,你太過咄咄逼人!難道我清靜的過日子也礙了你的眼麽?
修魚绾月狠狠絞着手中的絲帕,恨不能絞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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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蕭瑤起身梳洗完畢,急忙親自去端湯藥,盡孝的時光越加減少一日,仿佛無情的風雨又摧殘了一朵花事,愈想抓牢,愈覺匆匆而逝。
剛進廚房門口,修魚绾月迎面走出,看見蕭瑤,嫣然一笑:“瑤兒親自來了。”
“月母親,你來做什麽?”蕭瑤明眸微訝,月母親是很少來廚房的,她整日忙碌得很,替母親分去了不少煩憂。
因而,她心中對她因感激而格外尊重,也如孩童般依戀。
“昨兒慶兒貪涼,吃了井裏湃着的涼瓜,壞了肚子。我配了藥監督她們熬上,免得與你母親的藥弄混了。”修魚绾月語調輕柔,溫聲道:“瑤兒,你母親飲藥數年已有些排斥了,今兒這藥無論如何得讓她飲下,時下裏花粉濃郁着,若再犯了病,可是回天乏術了。聽繡冬說,昨夜的藥你母親倒掉了,我不敢多勸,怕你母親……”
修魚绾月眉間攏了星憂傷,對她淺淺含笑,仿佛籠煙芍藥,朦朦胧膿的美。
分明那笑裏,有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
美人與美人間,大約從來就很難相安無緒吧。
蕭瑤心頭一突,月母親是寂寞的,母親也是寂寞的,為什麽寂寞的人不能夠把手言歡,不能如庭中同時燦放的名花那般相互依戀,同是春風吹盛的女子,對風兒難道不是一般的情愫麽?
“多謝月母親勞心!有我在,母親一定會飲下湯藥!月母親好好照顧慶兒,晚些我再去看他,好些日子未見,很想他了。”蕭瑤如斛珠傾落的音韻道。
“瑤兒如今是皇妃之身,家人之禮雖然依舊,但你父親不許他來聒噪你,讓你清靜些也好,到底小孩子家淘氣,上回不是害你燙了手麽?你父親管他也是應該的。”修魚绾月憂眉舒展,寬心離去。
蕭瑤輕盈端了藥,看了看慶兒的藥正在煎熬,想着小小的慶兒皺着眉頭喝下苦汁的郁悶模樣,定是讨笑得很。
從賀皇後壽誕回來,已有數日未見他了,委實想得慌,又因自己心事太重,飲食不香,睡眠不好,整日懶懶心灰的,也就未去找他了。而慶兒也不如尋常時刻跑來嘻鬧,大約是父親把他關進書房了吧,可憐的慶兒,才多大點兒。
蕭瑤搖頭嘆息,腳下輕移,步步生蓮。
廚房離芊薏院半炷香的路,兩旁甬道花香撲鼻,各色名花被母親與繡冬姑姑莳得格外嬌豔,因了她們的巧手,一年四季苑中花香不斷,即使寒雪被蓋,而名花異草照常開放絕世姿容,一如閨中的絕代女子,不因天氣的寒冷而失去妩媚動人。
蕭瑤擇了竹園近道,遠離香氣,以免減了藥性。
竹園小道清清幽幽。
蕭瑤一壁走,一壁心事重重,猛不防腳下一滑,手中的紫檀木托離手向前飛去,蕭瑤驚叫一聲,一條人影如電閃至,伸手接住紫檀木托,一手拽穩蕭瑤。
蕭瑤驚魂未定,展眼瞧影,清泠笑了:“绛葉姑姑!”
绛葉手上的木托,玉碗端端正正,滴水未濺。
蕭瑤垂首歡喜施禮,绛葉迅速揭蓋,一聲莺婉破空折下:“绛葉!”
绛葉縮手,淡漠回眸。
修魚绾月袅袅雅步,一襲玫瑰紅衣,立在翡翠修竹旁,愈加眉似遠山,唇如畫色,不斂自威,有天然渾成的鳳儀高貴。
“拿着!”绛葉冷豔似寒潭的千尺深水,望而生畏。
蕭瑤接過紫檀木托,盈盈凝她,她從未見她笑過,不知她的笑是否瓊花一般的瑰麗呢?明明很清華的女子,卻是那般冰得讓人不寒而栗。
修魚绾月未至身前,不遠不近的距離,淡淡叫道:“绛葉,我忙着,你去照顧慶兒,慶兒四處找你呢。”
绛葉清冷諾諾。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紅衣翻袂,黑衣疊冷,偏偏走在一起,是那樣別具風情,豔冽得晃人的眼。
蕭瑤凝神遠望,心中有暗幽幽的色彩流過。
不敢再碎散思緒,腳下加力,再晚些,湯藥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