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愛謀(上)
穿過竹園,是芙蓉苑。
六庶母苌骊人一襲芙蓉輕羅長衣,金鑲玉鸾鳳步搖流蘇珠在額前顫幽幽的搖晃,一痕雪脯美不勝收,一搦細腰,一步一袅,挽着蕭勉送出苑外,身後一衆美婢。
蕭瑤住腳,眉心微皺。
父親華年正豐,嬌寵甚多,七個庶母,時光夠用麽?長此下去,萬戶侯迷戀美妾女色,怕是皇帝曉得,也要怪罪一番的。
母親清心寡淡的性子,似乎習慣了父親日漸冷落的境遇,并非母親紅顏遲暮,而是他們間有着隐藏甚深的郁結。
可惜母親不說,繡冬姑姑不說,父親更不說,而她再聰慧如雪,也是別無辦法。
解結還須系結人,縱是子女亦是無奈。
雖然母親允許了她與父親和睦相處,但母親也是言不由衷的吧?
蕭勉瞧見愛女,眉頭湧上一絲愧疚,轉瞬如羽悄然墜落。
蕭瑤淡淡道:“父親,母親病了。”
蕭勉心頭一痛,面上卻是波瀾不驚道:“你母親常年病痛,父親都已經習慣了。”
“姊姊是心病吧!心病要心醫呢。夫君每日席不暇暖,哪有空閑管你母親的病呢?人病久了,就像花開花落一樣的自然無奇。”苌骊人煙眉攏了譏笑。
蕭勉犀利的眸光狠狠挖她一眼,憤然甩開她的手,接過蕭瑤手中的紫檀托,柔聲道:“瑤兒,我陪你去看你母親。”
蕭瑤笑得清婉而柔順,似月宮撚寒而開的香桂,暗妩藏媚。
父女二人并肩往芊薏苑迤逦而去,日麗風和,所有的不快似乎都被陽光蒸化湮沒。
苌骊人惱怒揮帕,打掉眼前飛舞的彩蝶,彩蝶仿佛受了驚吓,遠遠飛上一株木芙蓉,木芙蓉開得豔烈紅凰,不久,也是要花落葉萎的。
花兒,真的一如既往開開落落,今時的繁盛只是為了明日灑脫的自然凋零,與人,何其有關呢?
“母親,莫惱。等我長大了,也要進宮,一定讓她鳳落宮梧,而不是赤雁高栖香樟。”一語霸氣道來,驚掉苌骊人的魂,伸手掩住她的嘴,低叫:“小祖宗,這話苑裏說說,千萬別讓人聽了去,要殺頭的!”
蕭姽婳揚着玲珑的秀眉,頗似蕭瑤精致的唇角,一樣的堅毅,相同的豐美。
“皇帝見了我,會舍得殺嗎?母親,一個後宮三千的君王,你說,他最喜歡的是什麽?”蕭姽婳烏瞳溜溜,仿佛要穿越時光,去往那人間的極美之地,他,是怎樣的面貌和氣性?
苌骊人微愕,歲月流逝,她寂寞的時光裏,不期然間調教出一朵絕世名花了。
她,剛滿九歲,卻已經是出落得仙姿樣貌了,美如瓊花,人間極難一見。蕭勉寵之不遜蕭瑤,唯一遺憾的是,她太嬌縱,嬌縱到傲睨天下群葩。
一個人,太過驕傲,是否真的會達到那極致的尊貴呢?
驕傲盛,錯漏出,或許她苌骊人輸給召離與修魚绾月的就是這天然的華族氣焰。好在,名花含苞,一切還來得及。
苌骊人幽幽一笑:“婳兒,帝王三千色,何止一瓢飲?唯有瓊漿玉液,帝王飲得最久,也最洽心惬意。後宮争寵,美貌不夠,還要擅長風月。來,母親教你如何風花雪月,獨享君王心。便是鳳不落宮梧又待如何?”
蕭姽婳明眸綻輝,媚眼天成,十分的自信從妖麗的眼角流瀉而落,它日國色長成,自己将是怎樣的傾國傾君?
蕭瑤,姑且讓你逍遙一段時光,很快,我便入宮壓去你的鳳姿!
蕭姽婳美瞳一勾冷笑。
芊薏苑依然安寧似清幽的仙谷,置身其間,有滌心蕩垢的感覺。
蕭勉在門外猶豫止步。
“父親,進去吧!”蕭瑤軟求道。
“不了,你母親看到我,也許病又加重了。你去吧,替我多照顧你母親。”蕭勉把紫檀托交付她手上,再不遲疑,轉身迅速離去。
腳步一絲淩亂,一絲凄怆。
寶藍色直裾長衣随風翻舞,仿佛訴不盡的心事,只付風音。
蕭瑤眸色酸痛。
久久凝望父親不失修竹芊逸而灑脫的背影,低低一聲長嘆。
該了的,總會有了局。等待,是她眼下能做的。
蕭瑤平靜推門而入,仿佛要把所有的抑郁排在門外,留給母親最安然的笑容,哄她把湯藥一滴不漏地飲入腸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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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一宕,風入秋境,只剩十日光陰。簾外十六株桂花香氣溢人,仿佛極力開盡豔色,散盡香華一般,只因,簾內的國色就要遠離閨閣,從此再難一聚。
香予美人,花賦英雄。
何況,是至尊天下的才俊聖主。
蕭瑤伏在窗前的榻上,望着桂花凝神。
與他的距離漸近了,而長公主卻杳無音訊,委實急心。
皇帝過幾日就要親臨侯府祭拜文終侯蕭何,一并迎娶蕭瑤,這是莫大的榮耀。
如果能夠,她多麽不想見他。想見的那個人,他又在哪裏呢?
院內裙來衣往,色彩斑斓。
丫環仆役一色的興奮與期盼,帝王勝過天,此生能親眼見一眸,死亦歡然。
蕭瑤黯然。
“長姊,你在做什麽?”一聲稚嫩的嬌音打斷她的思緒。
蕭瑤心頭一歡,跳下錦榻,攬住粉雕玉琢的蕭慶,欣然道:“好弟弟,你總算來瞧瞧長姊了,長姊好想你,你好些了嗎?”
“喝了藥已大好了。我也想長姊,可是父親總逼着我去學堂,說長姊就要入宮了,不能常見長姊。”蕭慶委屈地扁扁嘴:“長姊,你為什麽要進宮?長姊不想陪慶兒了?”
“我很想陪慶兒,我也不想離開你。但我長大了就要嫁人的,嫁了人就要離開家離開慶兒了,只不過嫁的是皇帝罷了。雖然回家很難,但我會努力回來看慶兒的。”蕭瑤溫柔如絮,抱緊幼弟,一縷心酸滑痛眼角。
一入深宮便是生離死別,從此,真的要拘禁在那片繁華之境麽?
蕭慶抱緊蕭瑤的腰,信心滿滿:“長姊,你如果不能回來看我,我就入宮見長姊!我一定努力讀萬卷書,勤習武功,做一個文武兼備的将軍,打敗匈奴,給長姊增光。”
“慶兒!”蕭瑤眸心擰緊,有破裂的滋味。
後宮争寵,每一枚女子就是一方勢力,蕭氏歷來文治,而他小小年紀卻想做她身後的将軍,保全她的家勢,成就她的一宮之位,是誰教導他如此的心态?
也許是父親吧,父親對她的疼愛從來就是犧牲旁人,哪怕是他唯一的愛子。
蕭瑤抱緊蕭慶,淚往心流,紅唇緊咬,無論如何,是該下定決心了。
時光如此短迫,容不得她小女兒的碎碎心思。
得與失,不試,又如何界定?
姊弟二人緊擁不語。
情在溫暖處,最深的語言已是多餘。
還不如安靜地看着窗外的人來人往,體會別樣滋味。
侯府上下雖忙碌卻井然有序。
召離素來體弱多病,女君執事權五年前就移交給修魚绾月,她少年掌家,華貴氣度外,處事公正無私,深洽人心。
酂侯蕭勉更是依賴無度,大小事全然抛灑,國事清閑外,嗜好與倡優、門客一起暢飲尋歡,早把蕭相國恭謹素樸的家訓置之度外。
時下,愈演愈烈。
萬戶侯,風光旖旎,正是招蜂引蝶時。
召離濃愁深鎖羽睫。
沉吟良久,毅然換上火烷折枝合歡長裙,命繡冬梳了飛仙髻,插上鸾鳥牡丹紋金簪,戴了嵌綠松石苦薏菊花形金步搖,挂一對嵌寶石芍藥花形耳墜,香粉輕施,紅唇微點,腕上攏一只世間少見的春色翡翠手镯,映着她雪白的肌膚晶瑩凝脂。
一切收拾妥當,婢女阿蕖恭敬捧上菱花寶鏡,眸裏一抹驚豔的光芒。
召離淡淡一笑,不用照,鏡中的那個女子一定是美若仙外姝品的。
有多久,未曾用心梳洗裝扮了?
夫君喜歡的盛裝,她以為終身都不會兌諾。
有些時候,人到底扭不過時境,情随事遷,心亦奈何。
她暗嘆一聲,攬鏡自照,唇角蔓延一絲嘲弄的笑韻,心口撕裂了一道道血痕,旁人看不見,自己卻是痛入骨髓。
“繡冬,夫君在乘風苑麽?”召離放下菱花鏡,神态憊懶,似乎一場精心修飾,耗費她九分精力,再多一刻,将要支撐不住一般。
花再美,逢秋也是終究凋零的。
繡冬上前扶住她纖弱的腰枝,疼惜道:“小姐,何苦呢?”
召離展顏微笑:“不苦,為瑤兒,值得。結是我系,也該我解。”
語畢,幽幽一嘆,仿佛唯此,才能化去心憂,撐出一方氣勢。
“我扶小姐去吧。”繡冬取下腰間的一串鑰匙,回眸飛一眼火齊屏風旁俏麗的小丫頭阿蕖,素來伶俐讨巧,頗得召離的寵溺,繡冬無暇思索,定聲吩咐道:“阿蕖,把它交到月夫人手上,免得月夫人等不及差人來取。仔細着!”
“是!”阿蕖眉彩欣然,雙手捧過鑰匙,緊緊攥在手心,一壁掀簾離開,嬌俏的身影如名花端莊,也百伶百俐,裙裾擺動如舞,卻是一絲風息也無,像是有些功底。
召離瞧着她靈敏不失穩重的俏影,黑眸跳動一簇火樣光芒,扶過繡冬的手,凝重道:“繡冬,讓阿蕖陪瑤兒一起進宮。”
阿渠,她觀察很久了,是個值得托付的女子,她話語不多,卻是處事極其妥當,來府中三年,從未出過差錯,讓她陪了瑤兒一起進宮,她心中方能落定,也踏實安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