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老爺子随手從床頭抽兩張紙巾,急匆匆把沾滿油脂的雙手擦幹淨,望一眼副院,看到他伸出右手,做了個“OK”的手勢,才算放心,即刻開了口:

“進來。”

她進門的時候,看到盛夏的陽光灑在房間裏,空調上的紅色絲帶被冷風一陣陣吹起,室內安逸幹淨,上了年紀的醫生用筆刷刷在體檢單上寫下幾行字,然後将筆放進白大褂口袋裏。

床邊上坐了個老頭兒,鼓着腮幫,不知道跟誰置了氣,滿頭白發都快悉數豎起,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怏怏地不願意理人的樣子。

“外公。”他拖着她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停在老人面前。

老爺子擡了擡眼,撇了撇嘴,不肯出聲。

“林叔叔……”他用疑慮的語氣看向副院,對方搖了搖頭:

“正發着脾氣呢,一個多禮拜沒吃肉了,昨天好不容易托人偷偷買了點,給你舅舅過來一鍋端,掃蕩一空,全給扔進垃圾桶了。老爺子是真生氣了,今天越想越難過,剛才好不容易才勸他測完血壓。”

“別提那混小子,整天不見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盡找我的茬來了。”

他拾起桌邊的體檢單,從頭到尾浏覽一遍,情況還算可控,跟一周前相比變化不大。

老爺子活了幾十年,從來都是無拘無束,年輕的時候風餐露宿,後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壯年與兄弟們一桌滿漢全席下肚,還能即興再來一段《夜奔》,唱腔渾厚,情緒飽滿,引得人人叫好。八十多歲的人,每天雷打不動一碗紅燒肉,結果十幾天前吃出了問題,心絞痛得厲害。剛開始還死撐,後來實在受不了,被送到醫院,急診忙了一晚上。林副院長半夜接到電話,趕回醫院坐鎮,才曉得老頭兒這是患了冠心病。

他蹲下來,把體檢單攤開給老爺子看:

“外公,過兩天就要手術了,各項指标很重要,舅舅也是不想你再出事。這樣吧,等手術結束,我給你做吃的,舅舅一定沒話說。”

一進房間,他就聞到了熟食的味道,與其讓老爺子憋出饞瘾來,不如把事情的後果縮小到自己的可控範圍內。

“你說真的?”老頭兒擡頭問他,忽然看到他身後的人,其實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小姑娘絨絨的發尾剛剛過肩,臉上幹幹淨淨的,一點兒東西也沒抹,眼睛裏一直帶着笑意,瞳仁晶亮,牙齒特別白,是個讨人喜歡的好孩子。

他笑了笑,點頭答應。然後伸出手去,握住身後人的掌心,直把她拽到自己身邊來,并排站着,低聲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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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外公……”

她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老爺子有趣,出于晚輩的禮節,毫不猶豫開了口。

漸漸才察覺出不合适,臉紅得厲害,擡頭與他目光相接的時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是這一眼,老頭兒就心中有數了。

林副院悄悄離開了,老爺子戴上老花鏡,翻了翻床邊的報紙,然後擡頭問道:

“怎麽今天過來了?”

“帶了朋友來看您,挑了今天,兩個人都有時間。”

這一句話,把人輕描淡寫介紹過去,免了許多尴尬。

他拿了桌上的茶杯,轉身走到飲水機旁,等水燒開。她愣在原地,嗅覺慢慢蘇醒,滿室的清香劑裏混合了油膩的味道,往後退了一步,有什麽東西磕了腳,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根細骨頭。

證據确鑿,豁然開朗,她歪着腦袋朝老頭兒看過去,兩頰露出了好看的酒窩,對方指了指背對着他們的人,然後做出個噤聲的手勢,又用雙手把耳朵堵住,搖了搖頭。

她忍不住笑意更深,點頭的間隙,彎腰用紙巾包住骨頭,麻利扔進垃圾簍裏去了。心裏想着,他竟然這樣愛唠叨麽,話多的連老人家都要捂住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回過頭,發覺這倆人似乎在某一時刻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心裏大概猜到了緣由,卻故意問:

“什麽事這麽開心?”

“額,沒什麽,我是想跟外公說……”她看了老頭兒一眼,對方利用視覺盲區,悄悄朝她比了個大拇指,她停頓片刻苦思冥想,畢竟沒有即興編造的天賦,虧得他肯等她。

“就是想……提醒他,上了年紀要多吃清淡的,我爺爺今年一百出頭了,就特別注重飲食健康。”

他倒完了水,走過來的時候,感覺到她明顯緊張了,身體繃得像一只弓着背的貓,趁着他轉頭去給外公遞水的空檔,她悄悄将垃圾簍往角落裏踢了踢,又踢了踢,直踢到桌肚下,确定他看不見為止。

“說起來,我應該先去拜訪的。”他語調誠懇,更像在求得某種認可。

這間病房在老人搬進來之後,簡單布置過。老爺子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低頭找鞋,穿上後走到床對面的書桌前。

其實是為了轉移視線,紙簍裏除了骨頭,還有昨天撕開的包裝一角,真是棘手。老頭兒扶額坐下,桌面上是一盤棋,只走了一半,黑白棋子相當,殘局難解。

老爺子解釋說,昨天跟隔壁老王殺到天昏地暗的時候,對方抓耳撓腮想不到破解的方法,血壓急升,查房的醫生護士及時趕到,把兩個人隔離開來。

晚上老爺子在陽臺呼喚隔壁老王:

“老兄弟,殺兩局再睡。”

“你殺了我更實在。”老王躺在病床上,撥通病房的座機,有氣無力撂下話。

話音剛落,她徑自坐到老頭兒對面,執了一顆白子,認真考慮好半天,終于落下第一步。

他看過她各種認真的神态,蹙眉或者咬唇,思考的時候有一層無形的結界,他跟所有人一樣被阻隔在結界之外,進不到她的世界裏去。

但他近乎瘋狂地迷戀這種狀态,窺視她,臆想她,不斷靠近,在嚴防死守中尋覓縫隙,一點點扳開,然後震碎整個結界。

像是一場精神層面的追逐游戲,眼神不敢太放肆,舉止亦懂得克制,怕一不小心,透露太深的心思;力道不得當,結界破裂,人也要被巨大的溫柔吞噬碾碎。

她已經很久沒有下過圍棋,一連交替走了十幾子,将白子的無氣狀态逆轉過來,棋盤頓時生機盎然。只是越往後走得越慢,愈發膠着,最後幾個子落了下風,滿盤皆輸。

老頭兒樂得合不攏嘴,大呼過瘾,末了點評,隔壁老王前半局臭棋被救活,已經算是贏了一半。

卻忽然看到老王在陽臺上伸長脖子朝他們喊話:

“老李,別得意,等人姑娘走了,甭來找我,我不會玩棋!”

她跟他離開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他們回到他的家,隔着門聽到小希從裏面一路狂奔,門剛打開,她就被撲了個滿懷。

阿拉斯加的皮毛油光水亮,明明是只威武雄壯的大型犬,非黏着她不放,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尾巴搖得起勁,把主人冷落在一邊。

她摸了摸它的腦袋,握住它的兩只前爪,跟它低聲細語交流了好一會兒。

小希掙紮着四肢落地,用腦袋蹭了蹭她的小腿,帶她走到廚房邊。

它把頭埋進飯盆裏,發出類似狼的叫聲,“嗷嗚”不絕,叫累了又把腦袋撤出來,趴在地上使勁喘氣。

飯盆裏空空蕩蕩,旁邊的水盆,也一滴水不剩。

“原來是餓壞了。”

一刻鐘後,盆子裏裝滿了水和食物,小希狼吞虎咽吃完了,休息一會兒,又慢慢踱步,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她腳上不動了。

他拎着阿拉斯加的項圈,輕輕松松把它提起來,要扔到卧室裏關一晚。

“你過敏,別跟它鬧。”

她抱住小希,被它伸出的長舌頭親了一下鼻子,眯起眼睛,用軟糯的聲音道:

“比以前好了很多,就讓它好好坐着,玩一會兒我也該走了。”

分開的時候依靠電話和簡訊度日,他們在外公做完手術後的第三周去了日本,并沒有一起,他有工作,先行一步,她獨自上了飛機,手裏握着S.E.N.S.的音樂會門票,約好了開場前兩個小時,在場館外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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