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對這種場合一向敬而遠之,不喜歡酒會,其實是不喜歡酒會中杯盞交錯、四處攀談的氛圍,陌生人讓她無端尴尬,四周冷空氣逆流,大概她用盡十年光陰,也學不會在社交場上來去自如。

Aaron花了一分鐘時間介紹雙方,那些稱謂和頭銜她記不住,只好全程用微笑掩飾。

阿唐一直在細細地打量她,左半邊的頭發被剃掉一圈,又長出了新的絨絨的如胎毛一樣的發,尖銳的叛逆之中包裹着讓人快要融化的柔軟,确實是特別的存在。

雖然他從頭看到尾,并不覺得有哪一部分,恰如其分地符合好友的審美,他印象中的Darcy,對這一款絲毫不感興趣,如果不是鐵證如山,他至今不敢相信。

他将酒杯遞出去,與她碰了碰:

“大明星,久仰。”

她只是禮節性将酒杯靠近唇邊,抿了一口,不過三分鐘,阿唐就從她眼裏看到了倦意,慵懶和不想奉陪的意思,貓一樣的女人。

他想他大概有點懂得Darcy了。

“我聽朋友說起過你,他很喜歡你的音樂。”

一般人都會順下來,哪個朋友,然後深入聊下去。

她卻只說了聲“謝謝”,絲毫不關心自己跟眼前的娛樂圈隐形大佬通過哪位朋友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在不遠處,汪一明的眼神犀利如鷹隼,小花旦從晚宴初始就一直糾纏,讓他多介紹一些制片導演給她,被他厲聲打發走了。

他需要冷靜思考,怎麽回事,她在BEC受到了排擠,無端被拿下三部電影主題曲,可是今天,BEC創始人的合作夥伴兼好友,卻主動找她閑談,表情誠懇,談笑風生。

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到底是哪個環節,與他的猜測背道而馳,才出現了眼前詭谲的一幕。

阿唐很快告別了她,他的背影融入藍綠交替的輕浮燈光之中,幾個女明星立刻湊上去,挽手的,攬腰的,貼面的,左右逢源,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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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路上,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問她:

“明天能空出來給我嗎?”

她眼底已經全是笑意,還要故意裝作在思考,停頓幾秒,才問:

“做什麽?”

“帶你去見一個人。”

隔着電話,她不知所措,輕輕咬住指尖,竟被他察覺了:

“為什麽不說話,你是在緊張麽?”

“沒有!”

她把話說得很沒有底氣,堅決的語氣,卻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說出來,惹得他恨不能從電話那頭鑽過來,好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免去電波的颠簸,讓她無所遁形。

見一個人,莫名讓她覺得周遭空氣都愈發稀薄,一點點喘不過氣。

無數種猜測在腦海中盤旋而過,她确實緊張了。

第一次為自己的不善言辭感到惶惑,他要帶她去見什麽人,她要穿什麽鞋,搭怎樣的上衣,頭發放下來還是紮成個揪。

她是從來不會考慮細節,随心所欲慣了的人。

一段感情,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不動聲色為他改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這改變有時背離自我。

她覺得糟糕,盡管邏輯正确,思維清晰,早早地覺察到這一點,卻無力回天。

沉淪再沉淪,投入更投入。

從未如此認真,對任何事,對任何人。

第二天,她跟他在相約的地點見面。

她戴了一只很大的白色口罩,遮住半邊臉,早上十點,她難得在休息日起了個大早,身後是狹窄的胡同口,一整條街沿着她的左右手向兩邊延伸,綴滿了各色小吃店,許多種香味串在一起,雜亂無章。

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問她:

“餓不餓。”

她搖頭,心口不一遭到胃的反擊,瞬間被出賣。

肚子不合時宜叫起來,她扭過頭去,不想再說一句話。

他開車載她去一家私房菜館吃了午飯,車留在地下停車場,他說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不如步行過去。

出了門,她一路跟着他走,夏天蟬鳴了一路,一聲一聲淺吟低唱,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她覺得這一刻仿佛只有十九歲,消逝了十年的光景,沒有他參與的日日夜夜,也不那麽遺憾了。

又走了一段路,她看到熟悉的體育館矗立在路對面,低低念道:

“去年就是在這裏,時間過得真快。”

他原本走在前面,忽然回過頭,望了她很久,循着她的手臂向下,指尖觸過手腕,直達掌心,同她十指緊扣,然後一言不發繼續向前。

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以後每一年,我都在。”

301醫院就在五棵松附近,她沒想到他口中的見一個人,會在這裏。

穿過混雜着消毒水味的前樓,他帶她徑直往住院部走。

盛夏的中午,驕陽似火,穿梭于大樓之間的人并不多,她又戴了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完全不必擔心被認出來,只是心裏忐忑,他家人病了嗎,從沒聽他提起過。

住院大樓裏,年屆六旬的副院手裏拿着體檢單,淡定從容地出了電梯,身後跟着慌慌張張的年輕小護士,穿過靜谧寬敞的樓道,停在一間單人病房前,習慣性右手握拳,倒扣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裏面沒有回應,又敲了三下,依舊紋絲不動。副院朝年輕護士攤開手掌,對方将房卡交到他手中。

打開房門,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不禁變了臉色,嘴角抽了抽,吩咐護士:

“把血壓儀給我,你先回去。”

病房裏彌漫着紅燒肉和鹵蹄膀的味道,罪魁禍首是個鶴發龐眉的老頭兒,年紀可能比副院大了近兩輪,看他進來,只是擡了擡眼睛,絲毫不動搖,繼續對付手上的蹄膀。

“您這是存心讓我為難。”

“……”

“從隊裏開始,到進這間醫院,好歹我也跟着您三十多年,給您瞧了半輩子小毛小病了,您這麽坑我可實在不厚道。要是給您兒子知道了,我也甭解釋,收拾鋪蓋直接回家得了。”

“那混小子,昨天過來,把他老爹辛苦藏好的燒雞醬鴨全都翻騰出來扔了,夠有本事的,以後讓他別來!回來就折騰我這把老骨頭。”

“得了,我給您量一量血壓,您自己瞧着吧。”

副院長将血壓儀平放在桌上,抽幹淨袖帶裏的空氣,小心綁在老爺子右手臂上,然後慢慢注氣。

“您看。”

老頭兒看着血壓儀上的數字,不說話了。

“這肉我得沒收。”醫生邊說話,邊踱步走到陽臺邊,室內跟陽臺被古色古香的镂空木雕門頭隔開,陽光照進屋裏,亮堂堂一片。

“沒收進我肚子裏還差不多,要不是你搞突襲,現在都消化完了。”

“窗戶都打開透透氣,老吹空調對身體不好。”醫生完敗,只好換個話題,說着擡手去開窗,下意識低頭掃了一眼,然後轉身,讷讷對老頭兒道:

“您外孫就在樓下。”

老爺子差點沒從床上跳起來,把肉飛快丢進真空包裝袋,指着它道:

“快,趕緊扔了,沒收,我允許你沒收,都拿走。”

副院長又往下看了一眼,語氣中盡是咂摸:

“他身後還跟了一女娃,停下來給人整理頭發了,挺親密的模樣。”

老爺子的表情變化相當精彩,先是愣了兩秒,等回味一遍醫生的話之後,眉毛撇了兩撇,原本想摸一把下巴上的白須,結果發現住院後都剃光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下巴,道:

“人老了,這不是怕我有個萬一,從哪裏找來個姑娘裝作處對象,哄着我玩兒吧?”

“那也忒逼真了點。”

“這孩子每周三過來,今兒可是周末,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讓我過安生日子。”

生氣歸生氣,該收拾的一樣不落,指揮副院把所有熟食掃進袋子裏,紮緊,看他已經走到門邊,趕緊喊住:

“回來!回來回來回來……”

“……”對方一頭霧水,一臉探詢。

“萬一碰上怎麽辦?直接裏頭解決吧。”老爺子指了指衛生間,眼巴巴看着醫生進去了,水沖了好幾次,嘩嘩流淌聲讓他拍胸頓足直喊糟蹋。

仿佛受到了感染,醫生出來時臉色沉重。

老頭兒可管不到那麽多,他忙不疊翻出了空氣清香劑,剛放好,門外就傳來隐隐約約的腳步聲,一雙人兩對腳,走得極有默契。

片刻,敲門聲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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