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人們能夠記得的傷害裏,微小的具體細節要比轟烈的大事件生命力頑強得多。它們從被發現那一刻起,就以失望為養料慢慢長大。主人每回顧一次,它們就長大一點。

在夏麒的腦海中,費天瀾踟蹰的腳步、飄忽的眼神、局促不安的心情……總是不受控制地浮現。尤其是在他看到費天瀾的時候。

他原本還以為自己可以像夏天那樣,即使發生意料之外的情況也保持表面如常。但在第二天早晨就發現,自己不願意靠近費天瀾,甚至不願意和他見面。

因為每見費天瀾一次,就像被提醒一次:你期待過他,你的期待落空了,你是個傻子。“你是個傻子”,伴随着一種近乎羞辱的感覺。它超過了失望本身帶來的難過。

相比之下,費天瀾就比他做得好很多。

早晨起床見了他,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但沒有親昵地靠近,而是小心地保持了安全距離,和之前的狀态相比未免疏遠。

夏麒看着他,喉嚨像被什麽梗住了似的,堵得發脹發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發個“嗯”的音節也是難受的。

于是他無聲地從他身邊走過,下樓去了。

“夏麒!”費天瀾喊他,音調發顫。

他也發顫。心裏的責怨不受控制地冒出來,纏住他的心房。他又想起前一天的費天瀾,回顧那一幕。于是那個小小的細節就長大了,蔓延開去。

他知道如果回應費天瀾這個招呼會怎麽樣——費天瀾會對他溫柔讨好地笑,哄他,可能還撒嬌。他會心軟,不得不接受那些示好。然後費天瀾會以為這一頁翻過去了,他因為縱容了他,也必須配合着翻過去。

但他心裏并沒有。一顆擁有過期待和愛意并破碎掉的心,會到處都是細痕,補起來也都是針線。他得欺騙自己,粉飾自己,加倍委屈自己,才能維持那種“如常”。

而他不願意。

所以,他再也沒有和費天瀾說過話,沒有做過早餐,沒有在深夜留過等人回家的燈。

這樣做,他心裏又疼又爽。

兩個星期過去,夏麒向葉教授和自己本校的導師提交了這次的專項論文。按下發送鍵那一刻,心裏有種解脫了的輕松感。他繼而打開機票訂購網頁,挑選回家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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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裏?”周懷洛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放學回家,經過夏麒身邊,無意間瞟了一下他的電腦屏幕,停下來問。

“回家。”

周懷洛彎身去看屏幕,“後天?這也太快了吧?”

“論文交了,有什麽修改的線上讨論就行。”夏麒點頭道,手上選中了一趟午後的航班,點擊訂票。

“你怎麽走那麽快?”周懷洛拉過一張凳子坐下,捏起他的手指把他的手從觸摸盤挪開,“我還沒和你好好玩過呢。馬上周末了,你過完周末,讓我表現表現再說嘛。”

“唉。”夏麒嘆了口氣,定定地看着他。

兩人對視片刻,周懷洛放開他的手:“好吧,我知道你不願意多和費天瀾相處。可是你想啊,他一天才在家多長時間,你多住幾天也看不到他幾次的。”

夏麒冷冷地說:“每天都看到。”

“那你走,告訴他了嗎?”

夏麒的語氣更冷了:“沒有。”

周懷洛聽了,啧啧一嘆,“你打算不告而別啊?”

“是沒有告別的必要。”

......真是個狠人!周懷洛暗道。嘴上一閉,不問了。

理性上他也是希望夏麒盡快遠離費天瀾的。夏麒把他當朋友,許多他推測在心信口說出來的事情,夏麒都默認了。将心比心,他不想看夏麒陷在沒希望的感情裏。

“那你回去以後,要常聯系我,我也會去找你玩的。”他悶悶地趴在桌上,擡眼看着訂單完成付款,頁面退出,電腦關機。

然後,夏麒扭頭對他說:“我允許你現在請我吃一頓餞別晚飯。”

“吃什麽飯?我能去嗎?”路過的田華熱情問。

夏麒的要求和田華的出現,都太猝不及防。周懷洛一時語塞。

“我後天回家了。”夏麒對田華解釋。

田華:“回你們學校啊?”

夏麒回:“是啊!”

“那是應該給你踐行的。”田華憨厚地道,從書包裏翻出兩百塊錢,“算我一份。”

周懷洛看了,腦子裏迅速算賬。田華出二百,如果自己就這樣加入,為了公平和平等起見,那也是出二百。才四百塊錢,能吃什麽?這不行。

“不用了,你收好。我是大師兄,我包了。”他果斷地把那二百塊錢往田華手心裏塞,背起自己的書包,怕田華多話似的,推着他們倆出門去。“快走快走,不然要地鐵就要擠了!”

周懷洛選擇了第一次帶夏麒吃飯的地方。他有點紀念的意思。夏麒明白。

這頓飯裏,周懷洛吃得有些悶悶不樂,話比平時少了很多。倒是田華好奇心重,向夏麒打聽了一通N市的行業情況。夏麒自己還沒怎麽接觸過社會企業,多半也都搖頭說不清楚。

周懷洛聽他們瞎扯了一會兒,有點聽不下去,打電話把陸照叫了來。末了,教導田華說:“陸工好歹是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就業指南要找靠譜的人做!”

他和田華說話,眼角視線卻往夏麒這邊望。瞎操心。夏麒心道。然而他吃軟不吃硬,不忍拂周懷洛的好意,沒表現不樂意陸照來。

不多久,陸照就到了。還穿着工作的白大褂。應該是一下班直接過來了。

他肩寬腿長,瘦而不弱。鼻梁上架着的金邊眼鏡看起來十分文雅,鏡片後面的眼睛在不笑的時候,目光格外專注堅定,有一種科研工作者特有的氣質。他的腳步又邁得很寬,白大褂時常被帶起的空氣掀開,露出紮在褲腰裏的黑色襯衫。襯衫之下結實的腰腹線條若隐若現。

他這樣十分引人注目。大廳裏不少看到他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周懷洛沖他打了個響指:“陸工,這裏!”

他穿過半個大廳走過來,手上拎着個手提袋,上前遞給夏麒,臉上挂着微笑,道:“小洛說,你馬上就要回家了。消息太突然,我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麽,這個給你。”

夏麒站起來,嘴裏還含着東西,對送到手邊的禮物有些不知所措。

“拿着吧,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一套書而已。”陸照很果斷,把手提袋放在了他椅子上。然後自行到周懷洛旁邊的座位坐下了,“周少爺請客,我蹭了一頓大餐。”

周懷洛嘻嘻一笑,擡手招來服務員:“要加酒,酒單我看看。”服務員給他出示酒單,他瞟了一眼,便定了一款,“先來一瓶。”

夏麒在桌下捏了一把周懷洛的手腕,周懷洛望過去,只見他眼裏寫着“你幹什麽”幾個大字。笑笑,安撫地拍拍他手背。

過了一會兒,夏麒收到他偷偷發來的微信。

“拯救你于水火之中。”

“冷酷不是使人恢複的最好辦法,過去才是。新人替舊人,是最快幫助人過去的方式。”

“忘了告訴你,陸工準備要去北良的分工廠做技術指導,也在N市。”

“你們要好好相處,他人挺好的。”

“跟着陸工,前途也不用憂了。”

e on!move on!”

夏麒:“……”

四個人中有三個都是學生思維。學生聚餐最為簡單,吃飽飯再聊盡興,就散局。夏麒是主角,那瓶紅酒便大多由他喝了。周懷洛和田華各分了一些,陸照開了車來,以茶代酒。最後離開餐廳的時候,夏麒已經有點腳步發飄。

他聽到周懷洛說:“你先送我們倆吧,然後送夏麒回去。”

唉,不對吧?明明應該先送喝得最多的人啊……他爬起來,扶着副駕座拽周懷洛,發表了反對意見。

後者回頭拍拍他的臉,義正詞嚴地說:“我們明天都要一大早上實驗室的,你交完論文可以一覺睡到地老天荒呢!”

田華從後面攬他的肩膀,附和說:“大師兄說得對,你乖乖在後面躺着緩一緩吧。等下我下車了,整個後座都是你的!”

這聽着也有道理……主要是橫着躺下确實舒服多了。夏麒迷糊地想了想,沒再提異議,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這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後來是陸照到後座來叫他的。溫暖的手心輕輕拍在他臉上,低聲喊他“夏麒,起來了,到家了。”

酒中醒來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他經驗稀缺,掙紮了一下,沒能坐穩。腦袋往後一仰,差點又躺了下去。只有右手臂堪堪撐住身體。

“來,我扶你。”陸照輕聲說,伸出手臂穿過他的腋下将他架穩,空出的手則護在他頭上以免他撞到車門。他想說聲謝謝,一開口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字,先呼出一口氣。

這太不體面了。他不禁臉紅,喃喃道,“陸工,我沒事兒,我自己……”話音未落,整個人便被陸照架在身上了。他有種跌進別人懷裏的錯覺,一時愣住了。

“我就送你到門口。”陸照拍拍他的背,在他耳邊安慰地說。

越是沒有力氣和自理能力,想象力越是豐富完整。夏麒在腦子裏勾勒了出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幾乎是吊在陸照身上,陸照欠身把送他的禮物也夠出來,這一下把他摟得更緊了。他們剛剛對話的時候,陸照的呼吸就在他耳畔。那麽,他們看起來就像耳鬓厮磨……

“呵呵。”他無端地笑出了聲。

陸照有些疑惑,低頭看他:“笑什麽?”

“……沒。”他努力讓自己的意識清醒一點,語氣端正一點,說,“謝謝陸工。”

陸照微笑不語,單手扶着他,用拎了禮物的手推院門。穿過院子,走到屋門前。夏麒反手掏了掏自己書包的側邊小袋子,掏出鑰匙,正要插入鎖孔,門毫無征兆地從裏面打開了。

費天瀾冷然站在門邊。

陸照對夏麒這位房東早有耳聞,或者說,對費家早有耳聞。見到費天瀾,并不驚訝,禮貌地含笑點頭,道:“費先生,你好。小夏喝得有點多了,我送他回來。”

費天瀾面無表情地回:“麻煩你了。”

“小夏。”陸照輕聲喊夏麒。正想脫開他,忽然發現他奇怪地攀緊了自己。

但這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緊接着,夏麒便松開他自己站穩了。那一攀,就好像是從他身上借兩份站穩的力氣似的。

“謝謝陸工,辛苦你送我一趟了。”夏麒瞪着眼睛,微醺之中語氣把握不好,顯得過于鄭重。

陸照把紙袋遞給他,“好好休息,下次見面就要一段日子了。”

夏麒很乖地點點頭,說:“嗯。”

陸照走了。

夏麒轉過身,面對費天瀾。

那是他這麽久以來,見過的最可怕的費天瀾。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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