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夏麒這一走,似乎沒有人想過重逢。人生那麽漫長,有過一兩段無疾而終的夢境也稀疏平常。他們沒有什麽頻繁來往的共同聯系人,一旦彼此之間不聯絡,消息就真的等于斷了。
夏維軍見他肯在學期結束前提前回來,喜出望外。讓他和平港的老戰友聯絡,希圖将來有份好關系的想法,是再也不敢有了。
他剛回N市的那幾天,夏維軍總悄悄關注他的手機。每進來一個來電、一條信息,就恨不得湊上去看。結果,他不是和葉教授聯系,就是和周懷洛聯系。
前者讨論學術,後者多半是“你走了我好寂寞”的嗷嗷哀嚎,發來十條他才會回兩條。如此這般觀察了半個多月,夏維軍才放心。
“找個時間,你去看看你爸吧。”一天晚飯,夏維軍垂眸道。
清明重陽都過去了,還掃哪門子墓。
夏麒對自己的生父印象不深,感情稀薄得可能都不存在,每年清明掃墓還都是因為中華傳統習俗要求。不年不節的日子,他實在沒什麽心情去掃墓。加之,夏維軍這話裏有要他去認錯的意思,他心底反感。
“嗯,我看看時間。”他沉默好一會兒,掐在夏維軍說下句話之前敷衍地回答。
夏維軍聽了,擡眼看他。目光一沉,張嘴想說什麽。可沒等他開口,夏麒就端着吃幹淨的碗去廚房了。水龍頭裏的水嘩嘩響,開得比平時大,聲音比平時響。
罷了。夏維軍望着他的背影,閉了口。心想,到底不是自己的親兒子。
想到“親兒子”三個字,夏維軍的心情轉而變好,嘴角不自覺揚起來——他最近遇到了鐘意的人,正在接觸着。只是八字還差了一撇,他暫且壓着沒告訴夏麒。
現在好多人都生二胎,年紀也就他這樣。他算着,要是自己和意中人成了,将來想有個親兒子,似乎也不是難事。
這麽一想,也就不那麽想處處管着夏麒了。敷衍就讓他敷衍吧。
夏麒沒有去掃墓。他有沒完沒了的課程和課題要做。回到N市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就一大早出門去導師的研究室了。
其實離開平港城以後,他就發現,能使人恢複的良藥有很多。冷酷、工作、新人,全都可以。就連無形的時間和距離,也能冰涼涼地覆在傷患處,令感覺模糊得接近麻木。
他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多懷念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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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初始的疼痛很尖銳。真有那麽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明白書上寫的那種“心口有道疤”是什麽感覺。疼,碰一下也不行。
但這道疤也确然會掉痂。
有一天他向下拉微信對話框,頁面刷過費天瀾,心裏沒有起任何波瀾。等看完想找的東西,再次拉回那個位置點開費天瀾的資料,手指懸在懸在“删除”按鈕上,卻覺得沒什麽好删的。他就知道,那段夢沒有那麽轟烈,不值得興師動衆。
他最終沒有删除那個人,只是清空了聊天記錄。
從此,費天瀾沉寂于平時根本不會去翻的好友列表中。日子一天天往後推,他就一天天被時間的灰塵覆沒。不是夢,也成了夢。
而這段時間,只用了半年而已。
夏天再次來臨,夏麒已經不再想起平港。連和周懷洛的聯系都大大減少了。其中再次得知費天瀾的消息,是周懷洛跑來旅游。
他是博士在讀中,忽然向葉教授提出中斷學業,要到處走走。走走的第一站,就是N市。
給夏麒打電話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說:“我特意去兌現找你玩的承諾!”
這年頭,誰把這種承諾當承諾啊。周少爺有時候真是天真可愛得有點憨。
夏麒開夏維軍的車去機場接他,發現陸照比自己更早到了。
機場的到達口就那麽大。夏麒剛出電梯,目光掃了一圈,就看到身穿實驗室白大褂的陸照站在牆邊,正低頭看手機。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上前打招呼。
陸照早在一月份就到北良化工的N市分公司了,聯系過他。他草草盡了一次地主之誼,後來對方再給他發信息,他都回複得客氣疏離。多少讓人熱臉貼了冷屁股。
“小夏!”陸照還是發現了他,揚手沖他揮了揮。
他只好走過去,默默鼻尖,說,“陸工也是來接我師兄的?”
陸照點點頭,注意力還在手機上。又低頭發了一條信息。大概是懶得打字,按出兩個詞就删了,改用語音。說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陸工是直接從公司裏出來的嗎?”
“是啊。”陸照這次把手機收進口袋裏,臉上的笑容挂着點無奈,“小洛要我親自來,我想着他心情不好,就來了。這小孩兒心地很好的,就是缺愛。能滿足他一點點,他都能高興好幾天。”
說得好像很有經驗似的。
夏麒心裏知道他們關系應該是很好的,絕非周懷洛說過的小透明不熟大神。但他不喜歡打探別人的事情。就算碰上有意隐瞞,自己能想通的就算了,也不會去質問。
陸照這樣說,他就點點頭附和:“是啊。”
這麽一來,話題便斷了。他望向到達口裏面,陸照見狀,也往裏看。
外面的顯示屏上已經顯示周懷洛的飛機準點降落。等了十多分鐘,終于看到周懷洛拖着行李箱出來。
兩人同時喊他。
他扭頭一看,本來皺成一團顯得很困倦的臉,立刻露出笑容,大喊道:“你們都來了,我真是有排面!”
……看樣子,搞不好真的能高興好幾天。
但這天陸照實在是忙的,接周懷洛回城裏之後,又折回公司去了。約好三個人晚飯一起吃,後來也沒趕到場。私下給夏麒轉了幾百塊錢,說是給周懷洛接風自己算一份。
夏麒想了想,給周懷洛看,周懷洛笑得很開心,嗔罵了一句“狡猾老狐貍”。然後主動對夏麒坦白。
他和陸照的确早就認識了。陸照走上社會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周懷洛他爸手下幹的,後來被北良重金挖走了。
“我爸我哥都恨他,尤其是我哥,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齒。知道為什麽嗎?”喝了一點啤酒,周懷洛的臉開始紅了,說話也愛立起一根手指晃啊晃。
夏麒配合地問:“為什麽?”
周懷洛說:“因為他後來自己要出來創業,三番五次請陸工,請不到啊!”說完哈哈大笑,很得意似的。也不知道這份得意從什麽邏輯得來。
可笑着笑着,他就皺了皺鼻子,接着眼睛也紅了。
夏麒才忽然明白過來。周懷洛剛才那不是得意。是提起周懷瓊,就自嘲,就心酸,就無處發洩。
憋得太難過了,所以扭曲得高昂招搖,變了形狀。而這招搖一跌下來,立即變成小小的、小小的委屈。
周懷洛幾乎是一下子就冒眼淚了。
夏麒還沒見過人那樣冒眼淚的,一粒接一粒從眼底冒出來,就跟珍珠從眼睛裏掉出來一樣。區別是珍珠落地有聲,他的眼淚落地即碎。
夏麒愣愣地看了他兩秒,急忙給他抽餐巾紙。
他足足這樣冒了好幾分鐘眼淚,後來呼吸都不暢通了,才用餐巾紙擦掉眼淚,然後擤了鼻涕。再開口,聲音就帶了哭過以後特有的鼻音。
“我沒事。我就是看見你覺得同病相憐,對你哭,你肯定不會笑我。”他抽了一下鼻子又吸了一口氣,看過來,眼神恢複得挺清明的。
“我跟你說,平港三年之內,一定是費家、我們家,還有陳家的天下。”
費家。夏麒閃過那棟自己住過的房子——費家在他眼裏,就是那個地方而已,不是別人口中暧昧不明的其他什麽意思。
“哦。”他興致闕闕地應聲。
周懷洛自顧自地說:“去年十二月的時候,費天瀾回三江總部了。我哥拿出三江那幾個老家夥買人命推鍋給費天瀾的證據,幫他收拾了一群人。費天瀾也厲害,三江那些股份東邊拆,西邊搶,他最後又成了最大股東,真是不知道怎麽搞出來的,不過我猜裏面有我哥和陳家的手筆吧。外面都說三家聯手,平港變天。這些我不懂,我就見到他們三個人現在經常在一起,費天瀾真的對那個女的沒意思。現在,我哥和那個女的在談着對象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結婚啊……”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低下去,尾音拖得很傷感。也不繼續說了,手上的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着碗裏的湯。
“那個女的”,顯然是陳芝馨。
這個女孩兒在他們之間搖擺了那麽久,終于花落一家。周懷洛費了不少心思妨礙這件事,它還是成了。
夏麒心裏有些複雜,不知道回什麽好。兩人互相沉默。
想了好一陣子,夏麒勉力安慰周懷洛:“別難過,出去散散心,慢慢就會好起來的。離得遠,看得多,有事情做,就好了。”
“你是這樣?”周懷洛擡眼望過來。
“我……”夏麒語塞。
周懷洛近乎求知地看着他:“你好了嗎?你已經不喜歡費天瀾了嗎?如果費天瀾現在站在你面前,求你回到他身邊,求你別離開,說他無論和什麽人在一起談婚論嫁,你都會有一席之地……”他頓了頓,緩緩地問,“你能好嗎?”
那……可能真的不能。
夏麒被噎住,抿唇斟酌了一下,幹巴巴地說:“你辛苦了。”
周懷洛哼了一聲,下巴一揚:“我比你厲害多了。我痛定思痛,決定去游山玩水,周邊世界,回來我就脫胎換骨,你信不信?”
有錢真好。夏麒默默地想,面上臉色肅然,認真地點點頭回答:“信!”
周懷洛這頓飯還是喝醉了。
夏麒送他回酒店後,又聽他颠三倒四地說了很多話。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抓着夏麒不讓走。整個人縮在床上,看上去弱小無助。手勁兒卻很大。夏麒掙脫不開,只好留下來,守在旁邊。
等他睡着了,夏麒打開手機浏覽器,搜索了詞條:平港城 三江集團
立即跳出來很多新聞報道。內容各種各樣,其中最多的,是關于年輕新董事長任命的。為此,當地論壇還蓋了幾座高樓讨論這件事。有挖內幕的,有分析三江前景的,還有讨論八卦緋聞的。
熱熱鬧鬧,花團錦簇。
夏麒定在一則新聞上,看着圖片上的費天瀾。他穿了一套自己不認識的定制西裝,高大挺拔,一張臉英俊得驚人。姿态更從容了,神态端謹但眼神放松,一年前強裝淡定的痕跡已經完全看不見,整個人散發着真正舉重若輕的自信。
他應該,已經成為貨真價實的費總了。
“祝你前程似錦,中了呢。”夏麒輕聲呢喃,關掉頁面,側身睡去。
睡到迷糊時被周懷洛一滾,撞了一下,頓時又清醒了。睜眼看到桌上手機是亮的。他拿過去看了一眼,只是進了一條垃圾短信。
但他解開指紋鎖,翻到之前看的新聞,把那張圖片保存了。
這麽帥的照片,存着辟邪也好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