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夏麒畢業的時候,已經在北良N市分廠上了五個月的班。這時陸照為着一款産品的提升研發,成立了一個專項研究小組。自己親任組長。夏麒以他助手的身份兼任副組長。

這個職位,加上他的人才引入條件,已經可以在北良申請分房。

能那麽快得到這樣優厚的待遇,是陸照對他格外關照的結果。

這些年,陸照一直對他不錯。他讀書的時候,陸照給予他指導。平時北良廠裏有什麽需要和學校、科研機構合作的項目,陸照也喜歡找他。這些讓他刷了不少經驗和資歷。

現在他上班了,陸照把他領在身邊,給他表現和出成果的機會。也令他屢屢被開綠燈,卻不顯得突兀。在別人眼裏、在他自己的履歷上,他的升遷都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無可指摘。

陸照是他的伯樂。

但他卻無法那麽理所當然享受這個“伯樂”帶給自己的一切。申請分房的表格在他抽屜裏躺了一個多星期還沒有上交,最後還是陸照來追問的。

“你不是想從家裏搬出來嗎?”陸照單手撐在他辦公桌上,看着他,“公司的小區雖然偏遠了一點,可能現在也分不到太好的位置,但至少你可以自己住了。”

這确實是夏麒想要的。他捏了捏表格右上角,猶豫沉默。

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想太多,這些是你應得的。我只是把一個人才在前進道路上本來就不該有的障礙,稍微清掃了一些而已。”

這個人總是特別會照顧別人的感受,話講得漂亮又不虛僞。因為內容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只不過在當下的環境裏,那份真實不值一提。

如今,只有符合規則,哪怕是不健康的規則,才是被普遍認可的“正常”。而他的情況不屬其中。

可他實在需要獨立和空間。

夏維軍婚後沒少提要生二胎的事。“二胎”兩個字用得格外微妙,好像是站在有女兒的妻子的角度說的話,又好像是将夏麒放在了自己“一胎”的位置。

可是其中讨好和暗示的意味,不可謂不明顯。

讨好妻子。我對你這麽體諒,你也應該滿足我的心願。暗示養子。你也不小了,應該獨立自主少依賴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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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麒無奈暗嘆,擡頭對陸照露出一個感激的笑,不太熟練地給領導提出回報:“那陸工什麽時候有時間,我請你吃個飯吧。”

聞言,陸照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随即半開玩笑地調侃:“小夏啊,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了兩年半。”

這是他最越分寸的一次發言了。但這也和其它他說過的話一樣,是真話。

夏麒聽得耳根一熱,臉就有些紅了。笑容裏染上幾分窘迫。

陸照見狀,忽然很愉快,故意逗他,“那我可要看看自己的行程。”

說着裝模做樣翻出手機日歷,湊到夏麒面前。上面很多日期都有添加了标注标簽,只有少數幾個空着。

陸照指指離當天最近的一個标簽,那也是要下個月了:“你看,最近全都沒沒空。”

夏麒面露為難:“那就等你下個月忙完……”

“不用。”陸照搖搖頭,收回手機,“等你搬家那天,我可以調時間幫你忙。然後你順便請我吃個家常便飯,可以吧——我聽說,你做飯很好。”

後面那句話聽着是特意提的。

夏麒先前的窘迫才剛剛緩和,新的窘迫又湧來了。瞪着眼睛,努力做出淡然鎮定的表情,點點頭,說“沒問題”。

于是,申請表當着陸照的面填完,然後被他直接拿走了。

半個月後,申請就有了結果。夏麒在北良自建的職工小區裏得到一間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

那小區雖然離市區遠,但工業區本身早已形成一個成熟的生活環境。商業娛樂樣樣齊全,若非精神追求很高,在這裏生活這裏未必比市區差。

夏麒很滿意,也松了一口氣。

房子是統一做過簡裝的,他簡單置備一些家具,便搬了進去。

搬家那天,他請了專項研究小組所有成員去吃飯——自然也包括陸照。那頓飯也确實是按照陸照的意見,他親自下廚做的家常便飯。

“但你還是算作弊。”

晚飯後同事們逐一離去,陸照最後一個留下來。提起這頓飯,他有些幽怨,看着夏麒的眼神透出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不明的情緒。

夏麒避開他的眼神,說:“那等你有空了,我再請你一次。”

陸照對這個答案表示滿意。拎起白色的工作外套,提出讓夏麒陪他走走,順便逛逛小區,熟悉熟悉環境。現在他們都住在這裏,夏麒新來,陸照卻已經住了快兩年。

真逛起來,才發現小區很大。

一條河将小區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北良員工自用區,另一半商業出售。有一條跑道沿河而建,正有不少人在跑步。

他們沿着跑道慢行。

夏麒覺得陸照有話想說,他摸不準會是什麽。

陸照這些年的好,說正常也正常,說暧昧也暧昧。然而就暧昧來看的話,又并不到那個份上。倘若陸照打算把話攤開來講,他很願意早聽早處理。

“我以前有個朋友。”慢步了跑道的三分之一後,陸照以此為開場白。

夏麒扭過頭去,便迎上他含笑的注視。那眼神很深,完全看着他。

這種眼神會讓人有一種錯覺,好像世界之大,他只看得到你。但夏麒覺得,陸照并不是在看自己。他從他身上看別人。

果然,陸照說:“你和他很像。”

然後,他聽到一個的确令人遺憾的故事。

陸照有個朋友,他們從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認識了。雙方的父輩是同事,所以他們從小一起玩。打打鬧鬧,相愛相殺,一起長到高中。

那個朋友是個私生子,他父親隐瞞家裏多年,終于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暴露了。父親原配殺來。一番談判後,原配答應接納他,但絕不接納他媽。

那年冬天,他媽為了讓他安心走,以後也不要被提防猜忌,投江自盡了。他苦苦抗争一個月,最後還是不得不和父親走。

“我們約好考同一個大學,我考上了,但他沒有。他不是成績不好,其實他比我更有讀書的天賦,都是家裏的事情幹擾了他。我不甘心,就勸他複讀,說我等他。他聽了我的,真去複讀了。我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去看他一次,那時候他很抑郁,只有我去的時候會開心。我一直想,熬一熬,考完就好了,換個環境就好了。這次就算沒考上,他想去哪裏就讓他去哪裏。畢了業還是可以到同一座城市的。但是,高考一結束,他就失蹤了。”

說到這裏,他們踏上橋,正對遠方的夕陽。

陸照突然停住腳步,站在橋邊眺望那個圓滾滾的大紅球。周圍的雲霞也色彩秾麗。一切都很熱烈,仿佛會傷人眼睛。

這樣的情景下,夏麒本能想說些什麽聊以安慰。可這不是他的熟練技能。想了想,最後還是陪陸照沉默。

一直到天黑下來,陸照才重新開口,只用一句話為故事收尾:“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只知道他還活着。”

“為什麽?”夏麒脫口問。

陸照擡起手拍了拍胸口:“我知道,因為我感覺得到。”

夏麒動了動唇,終究沒出聲,只點了點頭。他自然還有問題,想知道陸照對自己好是不是移情,除了移情還有沒有別的……但哪一個問題,似乎都唐突。

而且陸照看上去很累。臉上沒有笑容,眼中也沒有笑意。漫長的時光并沒有讓他把往事放輕,反而似乎塗抹得更濃墨重彩。

回望,那色彩會紮眼睛。

“我住那邊。”良久,陸照指了一個方向,“我往那邊走了,你記得回去的路嗎?”

小區再大也是個小區而已,怎麽會不記得。夏麒被這個問題細細地刺了一下心,仿佛看到陸照對那個朋友的說話的樣子,便有點心疼。因為,看故事也會心疼的。

他點點頭:“我記得。”

“那回去吧。”陸照面對他,勉力提了提嘴角。像是想起了今天的初衷,勸慰地說,“放輕松,好好工作。”

夏麒點點頭,“我明白。”

那天夏麒到很晚都睡不着。陸照透過他看另一人的樣子,陸照被色彩濃稠的往昔紮傷的樣子,都給他難以形容的震撼。

以前,他從來都認為,人要活得舒服一點,感情就應該淡,懷念和迷戀就應該少。否則便是負重前行。甚至原地深陷、自掘墳墓。

可是陸照讓他發現,懷着很深很重的感情,同時揣着對過往的懷念與對未來的期待去活,所能擁有的溫度和美感,竟然強烈得令人羨慕。

他羨慕陸照。

羨慕他敢這樣活着。

他覺得,絕然讓自己放下過去的周懷洛很勇敢,堅守并等待的陸照也很勇敢。

只有否認和埋葬未及追究到底的感情,既不敢往回,又不願意讓別人走進心裏,偷偷把一張新聞照存了一年多的自己,自欺欺人得像個傻子、懦夫、笑話。

一個人住,一個人吃,離開工廠實驗室就獨來獨往,讓人有大把大把時間胡思亂想。

于是這以後的很長時間裏,夏麒都讓自己去回溯。他不斷地想起平港城,想起費天瀾。

從飛機上偶遇那一面,到費天瀾最後無措又愠怒的眼神。從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動情,到費天瀾把他當新鮮、當幻想的委屈。從他的不甘心,到費天瀾的不挽留……一切都像做化學實驗一樣,仔仔細細惦着最小計量單位去想。

捋到最後,他覺得自己有點瘋了。

一想到費天瀾絕不可能來找他,除非他回過頭去,否則這一切無以得解,他就像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壓得心口發悶。身體不知是哪裏,總在隐隐作痛。

不斷生長的沖動,最終在費天瀾生日那天毫無征兆又意料之中地決了堤。

那天結束上午的工作,進入午休。同事們三三兩兩結伴去食堂,他也在其中。踏進食堂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腳步。

“我去打個電話。”他扭頭對同行的同事說。

同事道:“那我們裏面三號桌等你。”

他點點頭。目送同事們進去之後拿出手機,手心裏已然汗津津一片。但他明确、果斷、一個數字都不錯地在撥號鍵盤上按下費天瀾的手機號。

費天瀾接得很快,嗓音有些低沉。

“喂,你好?”

這個聲音咚咚地敲在他耳膜上,他不由得發怔回味。咽了咽喉嚨,喉嚨是幹澀的。然後急忙趕在那邊發問或挂斷之前,開口說:“費天瀾,是我,夏麒。”

很長時間,那邊一點屬于費天瀾的聲音也沒有。連呼吸聲都沒有。只有一些背景音讓他知道,這個通話仍在進行中。

“費天瀾……”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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