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夏維軍這天下班回家,見到一個意外的客人。費天瀾。這位客人雖然來得意外,但他并不吃驚。結婚那天接待過費天瀾之後,他就料到,他還會再來。
真正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費天瀾對夏麒看起來居然有認真勁兒。
“夏叔叔。”費天瀾見他回來,起身微微欠了欠。他也從對方臉上讀出了了然二字,便不多廢話,開門見山道,“我想跟您單獨談談,關于夏麒。”
夏維軍颔首,目視家裏的陽臺,“過來坐吧。”
陽臺上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擺着一條簡易的茶具。兩把小椅子。費天瀾坐下來,用羨慕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這個陽臺。
不一會兒,夏維軍的繼女林玉琪送來一壺水和一泡真空包裝的紅茶。磨磨蹭蹭半天沒離開。
她平時和夏維軍這個繼父并不親近,很少願意主動呆在同一個空間。夏維軍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她立即避開他的視線,反而猶疑地望了一眼費天瀾。
費天瀾于是沖她笑了笑,說:“謝謝你。”
她磨蹭得沒事情做了,終于離開陽臺回屋裏去。
費天瀾對夏維軍示意自己泡茶,一邊燒水,一邊閑聊似的開口:“我記得,夏叔您結婚那天,這個陽臺還是閑置的。”
說“閑置”真是客氣了。那時候的陽臺堆滿亂七八糟的雜物,現在則收拾得溫馨整潔,種了長勢喜人的盆栽。他們面前的小茶桌雖然簡易,也是認真挑選過的款式,品味雅致。
“這都是你嬸的手筆。”夏維軍一句話把話題帶了過去。
費天瀾贊嘆地咂了咂舌,意味不明地說“有家有室真好”。夏維軍對上他的眼神,自他的眼底看到些自己熟悉、但從來不擅應對的東西。
費天瀾這個費家獨子,和費三江真是像。
“有什麽話,你說吧。”夏維軍道。
“嗯。”費天瀾的态度很客氣,開口卻目标明确,“我想了解夏麒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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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夏維軍的目光驟然一凜,透出警惕。但費天瀾似乎毫不在意,繼續道:“不止是身世,他從小到大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您能不能多講講?”
“……”夏維軍被他客氣的态度和理直氣壯的話語卡在那裏,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好。
費天瀾迎視他,笑容滿面:“夏叔,阿麒在平港的時候經常和我說,您盡心盡力把他拉扯大,他卻因為自己天生的原因,不能完全令你放心,很過意不去。”
放屁。夏維軍腹诽。夏麒身上就算沒有他一滴血,那也是他一粒米一粒米養大的。小孩子是什麽性格他最清楚不過。夏麒絕不可能對人說這些。
夏維軍琢磨了一下他這話,忽然擡眼望向屋裏。一個身影飛快地在他的視野邊緣閃過,剛才顯然是在偷看。
他的臉立即冷下來,帶刺地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他的身世了嗎?”
費天瀾并不因他的語氣而有什麽尴尬,坦誠道:“我來找您之前,确實找別人了解過。玉琪妹妹告訴了我一點點。但她只知道繼兄和自己取向不合,而且這種不合是天生遺傳的。其他的她就不清楚了……夏叔叔,我只是想了解夏麒,希望能用正确的方式對他好一點。”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夏維軍再也受不了他的理所當然,連他遞來的茶都視而不見。
費天瀾拂去笑容,面色一沉,肅然道:“我要和他在一起,我希望我們将來的生活,也像您現在這樣。”他擡手指過陽臺和屋裏,“這麽溫馨,這麽美滿。”
“不可能!”夏維軍雙手搭在椅子上扣着,厲聲駁斥,“你憑什麽說這樣的話?就憑你有錢?你們家由你做主嗎?老費允許你和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嗎?就算允許,你做得到一輩子喜歡他嗎?你能只喜歡他一個人嗎?最重要的是,無後,這樣的罪過你能承擔嗎?!費小子,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這回事,是誰先起的意,但夏麒是我養大的孩子,我已經眼睜睜看着他父親的下場,絕不會讓他再走那樣的路!你放過他吧!”
他的罵聲越來越大,屋裏的林玉琪本來還躲着,聽到後面就沖出來了。沒等費天瀾這個當事人開口,她就先氣得為他伸張正義。
“你們這些陳腐老思想都是怎麽回事?什麽叫做無後的罪過?人活着是必須生孩子的嗎?人類會因為少一個人生孩子多一個同性戀就滅絕嗎?你既然說你已經看着我哥他爸被逼死了,為什麽還要跟那時候的人一樣逼我哥?你想我哥也跳河淹死嗎?你們這些人,能不能……”
“啪!”一聲響亮的拍打突如其來。
林玉琪捂住臉,不可置信地瞪着夏維軍。
夏維軍這一巴掌純屬怒不可遏不受自控,打完自己也懵了。嘴唇發顫地做出“對不起”的口型,動了動,卻出不了聲。
夏麒是他養活大的,林玉琪可不是。這個繼女要是得罪狠了,新婚的老婆還不得跟他大鬧。
“你敢打我!”林玉琪咬牙切齒,眼神惱怒得要冒火,胸口起伏。好像下一秒就要甩門而去。
忽然,她被一直強有力的手臂拽住了。
費天瀾把她拉到面前,那張英俊的臉正焦急而溫柔地看着她。也許是為了避嫌,他只用手背為她揉一揉被打的地方。
他溫柔地說:“乖,你夏爸爸不是故意的,你別跟他計較這個。今天是我害得你捱這一巴掌,等會兒我帶你出去吃好吃的,你想買什麽,我全都送你。就當幫我一個忙,答應我,不要和夏爸爸生氣,好嗎?”
他的目光堅定又寬厚,有種與生俱來的說服力。在他的注視下,林玉琪竟然真的漸漸冷靜下來,人在突**況下竄起來的情緒,就這樣偃旗息鼓了。
她恢複理智,點點頭。甚至為他舉起鼓舞士氣的拳頭。
“瀾哥,加油!”
安撫好了她,費天瀾松一口氣,拍拍她肩膀,朝屋裏偏了偏頭,“你先進去吧,等會兒我走的時候叫你。”
林玉琪再次進屋了,這回不再偷看。
陽臺上只剩下費天瀾和夏維軍。前者并不表現出任何僵持的傾向,也不再繼續問,只為剛剛的事情和自己突然的要求道了歉。
“是我冒進了,不夠考慮您的心情。”他面露無奈,歉然一笑,“但是對不起,我可能還會再來。下次不會這麽不顧及您的心情了,也希望您能慢慢理解我。”
夏維軍也已經冷靜下來了。
他凝眸盯着費天瀾,眼神冷厲,心裏想的,卻是“不愧是費三江的兒子”。
早在和費三江同在部隊的時候,他就服氣費三江凡事都目标明确,一動手必定準備妥善,心中十拿九穩。剛進部隊認識那個人,他就知道對方不好惹,更不能與之對立。如果非要和這樣的人共處,只能站在他身邊。
事實也正如他所想。那些年裏,他見過很多和費三江作對的下場。
如今面前的費天瀾,和自己的老爹相比恐怕不遑多讓……不,應該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他是個好應付的,三江集團那麽大一個公司也不會被他短時間就緊握在手了。
他們這種人,未必對自己正在争取的東西有多麽看重,但他看重争取本身。擋他争取的道路,他是不會客氣的。甚至,他也未必會顧及夏麒的心情——此刻,他堅定得近乎冷酷的眼神,正這樣告訴夏維軍。
“費小子。”夏維軍開了口,嗓子莫名有些沙啞,“你想知道這些,為什麽不去問夏麒?他想告訴你,自然會告訴你。”
費天瀾聽了,唇角重新勾起笑:“夏叔叔,我覺得你還不如我了解他。他不喜歡談自己,只有我想盡辦法挖來,才算用了心理解他。他也不喜歡問人要東西,只有我主動準備好捧到他面前,他才覺得那是真心給他的。不然……”
他頓了頓,微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你以為他為什麽只是和我在一起那麽短的時間,我現在就敢來追回他?我只是知道他想要什麽,而且現在一門心思想着有多少給多少了而已。”
語畢,轉身進屋,如約喊上林玉琪出門去了。留下夏維軍在陽臺上久久發呆。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了?”夏麒一字一句地問,好像很震驚,又好像很平淡。說完便垂下視線,沒看費天瀾。完全看不出來他這是什麽意思。
晚飯,費天瀾把自己去找夏維軍的事情當做課堂作業,老老實實一五一十交待了。然後等着夏麒對這份“作業”的批改意見。
他在夏維軍面前說得像模像樣,其實心裏的底只有說出來的一半。交完“作業”,盯着對面的反應,心裏忐忑極了。偏偏夏麒那張臉上還看不出什麽反應,半天了才吐出這麽一句來。
費天瀾頭皮發麻,輕咳一聲,把手往後搭在椅子靠背上。那是他威懾下屬時常用的姿勢,現在只能用來給自己一點積極暗示提升自信。
“我,知,還是知道一點的。”
夏麒聽了,擡眼看他,幽幽地說:“哦。知道就行,多吃點肉。”說着,真給他碗裏添了一塊糖醋排骨。
費天瀾:“???”
這時候難道不是應該繼續考下去嗎?他連下一題的答案都編好了。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過去和夏麒的相處,絞盡腦汁要找了幾個漂亮細節預備用于答題,好把夏麒好好感動一下。
現在對面這個反應,讓他怎麽發揮?
“哎,阿麒啊……”他試着開口續話題。
“嗯?”夏麒沒事兒人一樣回,眼睛也沒擡。
“我哪裏做得不對嗎?”
“沒有。”
“但你為什麽不高興?”費天瀾手回手臂直接擺在桌上,手指碰到了對面的夏麒,于是拽了拽對方的小拇指。“你跟我說說吧,不然我難受死了。”
夏麒垂眸看費天瀾的動作,良久,未動。正當費天瀾要乖乖收回去的時候,他伸手按住了他。然後掰開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滑進他的指縫間,握住。
“真的,我沒有不高興。”他目視着費天瀾,長長的眼睫毛有些細微的顫意,“你為我做什麽我都很高興,你和我爸說的也都對。我只是……怕。我怕這都是你一時興起。來找我也好,追我也好,每天給我交這些’作業’也好,我怕這是你事業平穩了生活無聊了沒事情可忙了,正好又要來這邊出長差,就找我玩一玩。我舍不得讓你失望,所以......陪你玩一玩。但你剛才告訴我,你和我爸說了’将來’,我有點沒想到……對不起。”
他一口氣說完,薄薄的嘴唇像失去血色一樣蒼白,抿住了。後面不知還藏了什麽不能盡言的心事。
于是費天瀾就知道,這些不是他拿出來氣自己的話。而是他內心的真話。
這些天,他站在一個順理成章的主動權持有者地位,煞有介事“教他”談戀愛,他還以為這小家夥要享受被追的感覺,虐自己一虐,然後給自己一個歡喜結局。
原來事情全不是如此。
他其實小心翼翼在應付自己,設計一個教戀愛的小游戲,只為了陪自己“玩一玩”。他随時準備着把“玩膩了”他送走。
他根本就不相信他帶着真心來。
費天瀾感覺自己的呼吸被鎖住了,心髒裏面一片枯敗。生平第一次發現,一顆真心赤丨裸丨裸擺在心上人眼前,對方卻完全不能感受,心髒乃至整個身體真的會因此震痛起來。原來,想把心剖開給人看并不是修辭,是很重很苦的真實味道。
我的天,我該怎樣告訴你,你真的在我心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