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費天瀾恍惚感覺自己被劈開成了兩半。

一半憤怒而委屈,喉嚨裏懸着質問:你為什麽不相信我?你居然玩弄我?

另一半自責而心疼,身體裏的神經都好像緊緊貼着夏麒的心情,哀傷而惆悵,想:破碎過的相信和期待,是不會再次輕易付出的。玩弄,更輪不到他來質問。

他明明和夏麒面對面,卻有種抓不住對方的恐懼感。

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好站起來走過去,俯身把夏麒抱住。用兩條手臂盡可能将人擁進懷中。好像這樣就能完完整整保護他,令他不再受傷害。誰再傷害這個人,他都想去拼命。包括自己。

不相信也沒關系。他想,他允許自己在他身邊就行了。心總會捂得熱的。

後來幾天,費天瀾把大量時間留在了工業園這邊,只有必須開的會議才上高新區去。他們每天都見面,吃吃飯聊聊天。然後費天瀾在九點之前離開夏麒那間單身公寓。

轉眼,費天瀾這個長差就出了小半個月,三江總部打了幾次電話催老板回去一趟。

“我這幾天可能回不來那麽早了。”這天離開之前,費天瀾對夏麒報備。

後者一如既往淡淡地颔首,回答:“好。”

費天瀾張張嘴,還有什麽想說的,又止住了。他琢磨了一些計劃,但事情沒有做成,他就不想空口說。于是戀戀不舍下樓了。

接着連續三天,他都呆在高新區。前兩天緊趕慢趕,堪堪在九點之前回到,短暫見了個面。第三天晚上,折騰到了十點以後。開着租來的代步車到夏麒那棟樓下,見那屋子只有一個窗口孤零零地亮着光。

這個小區夜裏很安靜,讓人很容易陷入放松和胡思亂想的狀态中。他不知不覺就盯着窗口抽了半支煙,最後決定打電話。剛剛翻開通訊錄,先有電話進來了。

是周懷瓊。

他接起來,走到小道邊的樹蔭下:“看到我郵件了?”

“看了。”周懷瓊聽起來不是很随和,疑慮地問,“你郵件的意思,是要今年之內在N市成立洛瓊能源的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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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瓊能源,就是費天瀾這次用于和項總談合作的公司,也是他和周懷瓊過去兩年聯手合作的成果。

有費、周兩家的財力和根基在,洛瓊在平港的發展成長速度飛快。這次和N市的項氏合作,更是往前邁了一大步。後者是行業內有名的大企業,擁有數個開采資質。

費天瀾回答:“是。”

“不行,時機還不成熟。”周懷瓊一口否決。“我們才剛剛和項氏建立合作,現在落地獨立公司,會被他們視為威脅。如果洛瓊是什麽小公司就算了,但它背後是你的三江和我的城央,我後面還有平港核電,這放在哪個合作方眼裏都擔心自己被吃了,我們只能放一個小團隊過去。”

一個小團隊,怎麽能讓三江的董事長坐鎮呢。

費天瀾冷靜地陳述自己的意見:“分公司遲早是要在這邊落一個的,這點你知我知,項總也知道。與其大家在合作中還互相提防,不如适當開誠布公。以我和項總接觸這麽長時間來看,敞開心胸能得到他更大程度的信任。”

周懷瓊聽了,默然不語。

費天瀾的想法雖然有一點操之過急,但事情也确實如他所說。在N市落一個固定的工作點是必然要做的。

這樣沉默半晌後,費天瀾試探地提出:“我們落點N市,項氏的提防還是其次的,最欠缺的是團隊。如果……我能把周懷洛找回來參與……”

“不可能!”周懷瓊猛地打斷他。

打斷之後,又沒有下文了。

費天瀾聽着那邊的動靜,略作停頓,又繼續說:“你這兩年一直在追蹤他的上網記錄,不是也看到了嗎,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專業。所以你相信我,對于他來說,要放下自己的專業,比放下一段感情難得多了。”

周懷瓊那邊低聲一嘆:“那他也是不會回來的……回來了會傷心。”

“萬一呢?你沒有叫過他回家,怎麽知道他不想回家?”費天瀾緊跟着問。

周懷瓊果然在周懷洛的話題面前動搖得厲害,半天沒再說話。費天瀾這下也不再追了,完全等着他自己做決定。

過了許久,周懷瓊略微松口:“等你回來我們開個會聽聽大家的看法再說吧,至于周懷洛,你先不要去打擾。”

“好,留給你自己去打擾。”費天瀾不懷好意地笑道。

周懷瓊:“……”

早日在N市落一家公司,是費天瀾在那天之後經過反複思量做的決定。周懷瓊提出的擔心,他已經試探過合作方項總。他這三天都在高新區陪着項總,為的就是這件事。

給周懷瓊發郵件之前,他已經對項總的心理拿捏了六七分。在這個基礎上,他才會給周懷瓊發郵件。眼下周懷瓊松了口,他也就多了些把握。

但是挂了這邊電話,他再擡頭看夏麒那個窗口,光已經滅下去。他嘆了口氣,心也沉下去。只好打開微信,悶悶不樂地發了句“晚安”。

發完信息回到車上,正要啓動車子,那個窗口又亮了起來。夏麒的臉出現在窗後,費天瀾的手機同時響起來電鈴聲。

夏麒問:“在哪兒?”

“樓下。”費天瀾開門下車,沖夏麒揮了揮手,解釋到,“今天應酬了,沒趕上時間。”

“你上來吧。”夏麒道。

費天瀾聞言一喜,心裏砰砰直跳,嘴上裝模作樣:“都這麽晚了……”

“不來算了。”夏麒作勢關上窗。

“來來來!”費天瀾丢下煙,踩滅,立即大步向樓梯走去。

他一直不挂電話,沒一會兒,手機裏的聲音就和門外的聲音重合了。夏麒過來開門。他一腳跨進門裏,立即把手機放在玄關鞋櫃上,分出手把夏麒抱起來轉了一圈。

“怎麽這麽高興?這三天做大生意了?”轉完圈,夏麒推開他,眼角視線上挑看過去。

他不願意把人放開,又抓回來抱着:“本來沒有這麽高興,你說讓我上來,我就特別高興。”

夏麒:“……我沒別的意思。”他扭開頭,避開費天瀾直視的目光,“你吃晚飯了嗎?”

費天瀾說:“還沒。”

夏麒眉心一蹙,瞪過來,“為什麽沒吃飯?你應酬沒飯吃嗎?”

費天瀾迎着他的目光,只傻笑不說話。摟着他肩膀的手臂往自己用力攬了攬,然後把下巴墊在他肩上。這樣靜靜抱了一會兒,夏麒的身體放松了。兩人親密地倚靠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費天瀾很輕地說了句“謝謝”。

“謝什麽?”夏麒忽然來了點興趣。

“謝你肯讓我進門。”

“哦。”

“謝你願意讓我呆在你身邊。”

“嗯。”

“……”

“沒有了?”

“有。”

“嗯?”

“謝謝你還給我追你機會。”

夏麒忽然輕輕地笑了,聲音很好聽。

從第一次在飛機上聽到夏麒的聲音開始,費天瀾就常常從他的聲音裏拾到童年在後山溪流中玩耍的感覺。溪水清泠泠的,他雖然一個人玩着孤獨,但內心總是安定的。

彼時世界不過方寸,處處都确定而踏實。

“夏麒。”他擡手捧過懷裏這個人的臉,看着他的眼睛,難掩興奮地說,“你什麽時候可以休假,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夏麒茫然地看着他:“去哪裏?”

“我家!”他解釋道,“我長大的家。不是你以前住的那個家。”

夏麒怔了怔,随即揚了揚唇角,說:“想讓我了解你了?”

“你本來就很了解我了。我最好的、最壞的、最落魄的、最得意的……”說到這裏,費天瀾驀地停頓了一下,眼神讪讪,“除了最得意的,你都見過了。不過沒關系,我覺得我一定還有更得意的時候,比如把你帶回家的……”

“差不多得了。”夏麒推開他。他的手臂沒用太多力氣,這一推輕易就推開了,兩人拉開了一些距離。夏麒沒讓他再抱,往廚房走,“先給你熱點吃的。”

他趕緊跟上去:“那你到底什麽時候有空跟我回家?”

“不知道。”

“你肯定會跟我回家的吧?”

“不知道。”

“那我今晚可以住你這裏嗎?”

“……”

“那就是可以?”

夏麒不語,在冰箱裏選了兩個盤子。一盤肉菜,一盤西蘭花,算蔬菜。還有一碗剩飯。看量,就是費天瀾沒回來剩下的。

他把菜一股腦倒進飯裏,扔進微波爐。一回頭,費天瀾靠在廚房門口看着他。

他一直都在那裏看着他。

夏麒和他隔着一個冰箱的距離,同他對視片刻,忽然認真道:“費天瀾,要不,你先跟我去見一個人吧?”

“見誰?”

“我爸。”他學着費天瀾剛才的語序,“不是你見過那個爸,是我親爸爸。”

夏麒很不喜歡掃墓。哪怕是清明重陽這種傳統習俗要求的掃墓日子,他也是應付的态度。偏偏夏維軍動不動就喜歡在自己管不了他的時候,甩出那句“你去看看你爸吧”,他便更反感了。

主動去掃墓,這還是頭一次。

費天瀾沒有二話,什麽事都推了,在這個周末陪夏麒來到N市郊區的公墓。

“我是不應該降生的。”他們沿着階梯向上走,夏麒談起自己。在費天瀾的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談及自己。

面前有一簇不知道哪位掃墓者掉下的花,夏麒蹲**把它撿了起來,放在最近的墓上。然後往這一排裏面走,嘴上的話幾乎沒有停頓。

語速不快,就是無端令人插不進話。

“夏維軍說,我爸是從家裏逃出來的人。他那時候多大年紀,本是哪裏人,家裏還有什麽人,他一概不和人說,因為一次意外,給夏維軍做了一段時間線人。我只是他不小心的産物,他本人一直很後悔。後悔到得知我順利降生,草草把我和我母親托付給夏維軍,第二天就投河自盡了。他救過夏維軍的命,所以夏維軍視他為兄弟,這麽多年養大我。我母親嫁出國外之前,他也挺照顧我母親——沒想到我還有母親吧?”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終于停下來,回頭朝費天瀾笑了笑。最後面這個問題顯然也只是随口一問,并不要費天瀾回什麽。

因為他随即把自己的父親介紹給了費天瀾。

“這是我爸爸,他叫顧明禧。”他指着面前的墓,對費天瀾說。

費天瀾看到墓碑上簡簡單單地寫着“顧明禧之墓”,上面有一張生前遺像。照片上的人果然還很年輕,面容和夏麒很像。但和夏麒的冷清相比,這個年輕人更為憂郁。不像一個給警察做線人的人,倒像個年輕的藝術家。

費天瀾蹲下去,把自己準備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仰頭問夏麒:“我該叫他什麽?”

“随你。”

費天瀾挑了挑眉梢,然後轉過頭,對着墓碑毫無障礙地喊:“爸爸。”

……然後被夏麒踹了一腳。

費天瀾開心地笑着,正要跳起佯作抗議,忽然看到不遠處來了個眼熟的人。

那邊的人也看到他們了。隔着幾米的距離向夏麒打招呼:“小夏!”

夏麒點點頭,“陸工也來掃墓嗎?”

陸照說:“陪一個朋友。”說話間,人已經走到他們跟前,“你們是來掃墓的?是看誰?”

夏麒回答:“我爸爸。”

費天瀾緊跟着說“也是我爸爸”,于是又捱了夏麒一手肘。費天瀾這下真要抗議了,兩人低調地打鬧起來,壓着音量盡力不影響場合的肅穆氣氛。

忽然,他們聽到陸照用一種很奇怪的、難以形容的沙啞聲音,問道:“顧明禧,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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