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TheDead (23)

,才小心地求證道:“按照預想,愛絲忒拉應該是借由光明之神的遺物,強行召喚了選擇了安寧的死者。即便如此,要想召喚歸于安寧的死者,這些死者也起碼需要有遺體的一部分留存于世,所以我想愛絲忒拉手裏能擁有的士兵不會太多。那麽對她而言,最需要的東西就是屍體,對應的,最優先的事情,應該是來一場高效屠殺,增加屍體和……”

“紮維沙!立刻調遣三個軍團去往日落山脈!”奈德甚至沒聽完,就已經徹底變了臉色,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立刻通知德伯特!”

“奈德,我們的人手要是現在就進入日落山脈,女皇就有了借口對日落山脈動手。你不會想看到那個時候的局勢。”安娜晚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尤利塞斯的意思,臉色頓時也很不好看,“我們只能先派人到外圍等着。”

“而且要是派出三個軍團的話,可能會失守斯奈克城。”紮維沙已經站了起來,整個人的氣勢和剛才都已經截然不同,他想了一會兒,反手敲了敲桌面,“要不要幹脆讓金獅回防斯奈克城?”

“不行。”奈德想都沒想就立刻否認了,“金獅背後是中部平原,那裏是整個北陸現在的平民居住區,絕對不能冒着這種風險撤回金獅。”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日落山脈和中部平原,我們只能确保守得住其中一方。”安娜皺了皺眉毛,“你必須要決定那一邊冒一點風險。”

尤利塞斯抽空在他們吵架的空隙插了一句:“假如我沒猜錯的話,特薩應該也在日落山脈。”

“她只有一個人。”安娜對此并沒有什麽信心。

“愛絲忒拉也只有一個人。”紮維沙聳了聳肩,在安娜投來冷冷的一瞥中攤手,“安娜,德伯特到底是厄爾半島的小少爺,血族護短是出了名的,你真的相信日落山脈沒有幾個老吸血鬼坐鎮?有特薩和幾個老吸血鬼聯手,撐到我們增援肯定來得及。”

奈德沉吟了一陣,還是選了折衷的方案:“讓卡爾抽調原來隸屬蝮蛇的一個軍團去往日落山脈附近守着。”

“卡爾現在那個狀态還能帶兵?”紮維沙挑了挑眉毛,并不非常相信。

安娜斜了他一眼:“我相信,只要告訴卡爾大公,席恩大公在日落山脈、很可能會被愛絲忒拉的圍困就行。”

等方案确定了,安娜立刻動手聯系特薩,然而她試了好幾次,卻無論如何接不通。在場所有人都想到了不好的情況,稍微變了臉色,随即響起了一陣請求通訊的聲音。

尤利塞斯尴尬地從兜兒裏拎出傳訊水晶,眨了眨眼睛:“德伯特?”

剩下八道目光瞬間集中到了他身上,傳訊水晶裏傳來德伯特罵罵咧咧的聲音:“尤利,你個混蛋,你昨天晚上跟我說可能會被攻打的時候可沒說會是現在!能聯系到紅鷹大公麽?!我們需要支援!”

奈德一把搶過通訊:“我是奈德·康拉丁,你那邊還能撐多久?我立刻派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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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特在那邊跟什麽人低聲交談了兩句,才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能撐多久,修拉大人說不用太擔心,他說,假如有召喚師的話派召喚師來,有魔法師的話派幾個擅長大型魔法的來,黑騎士就算了,現在的情況頂不上什麽用。”

“修拉?!”異口同聲的驚呼,奈德擡頭和其他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德伯特哼唧了兩句:“要不是修拉大人在,我哪有這個閑心和你們通話。”

————

日落山脈對于這場毫無征兆的進攻幾乎毫無準備。

之所以是“幾乎”,純粹是因為尤利塞斯和德伯特前一天晚上随口扯了兩句閑話。

亡者森林突然暴動起來的血腥味讓呆在日落山脈的所有吸血鬼都察覺到了深深的不安,聯想到尤利塞斯擔心的事情,德伯特立刻翻出了自己父親硬塞給自己的底牌,數十位老吸血鬼召喚出來的巨大數量的蝙蝠頃刻間鋪天蓋地地圍住了日落山脈,随之而來的,還有特薩第一時間設下的魔法屏障。

短短二十分鐘之後,愛絲忒拉的軍隊就從海底爬了上來。

從亡者森林到日落山脈,他們警戒了海上的船只和空中的飛鳥,唯獨沒有想到,這些被強行喚醒的士兵們是從海底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不過這遠遠不是最大問題,更大的問題是,他們顯然忽略了一件事——愛絲忒拉是用了光明之神的遺物強行複活了死者,而有一件很顯然的事情是,光明之神的神力對自己後來造出來的失敗品們顯然不太友好。

那些木偶和殘肢拼接起來的士兵們,居然帶着光明之神的神力。雖然每個人身上的并不多,不過成百上千個人在一起,足以讓蝙蝠們被灼傷、吸血鬼們退卻了。

而對比另外一邊,愛絲忒拉的木偶們只要作為人類的那一部分*,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在,就還能容納光明之神的力量,就能夠驅動着整個木偶像活着一樣移動。

不,不是像活着一樣,是活着移動。

即使是令人作嘔的存在形式,不可否認的是,光明之神是為了對抗死神才做到這個地步,這些木偶都是強行從死神那裏奪過來的安息的靈魂,被弄成了這幅扭曲的姿态,在這個世間為人驅使,茍延殘喘。

蝙蝠們的慘叫聲在空中回響。在德伯特背後,他收留的那麽多戰争孤兒和因為弱小而無法加入戰争的人們,都聚在一起瑟瑟發抖。有幾個稍微年紀大一點的少年拿着幾根沒用的棍子,咬咬牙就想沖過去拼命,才跑了幾步就被德伯特一尾巴扇了回去:“滾回去守着你弟弟妹妹,我們再沒用還沒到這個份兒上。”

“德伯特少爺,和特薩大人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向着蝙蝠群走過了,似乎想要到對面去。”有一個老吸血鬼壓低了聲音驚慌地說,似乎是懷疑這個男人是個奸細。

德伯特的反應倒是完全相反,他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立刻下令:“撤開蝙蝠!讓他過去!”

“德伯特少爺,您确定……”

雖然知道修拉出于某種原因,并不希望自己在日落山脈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不過事到如今,德伯特也顧不上許多了:“快點,讓修拉大人過去!”

*師修拉的名聲無疑讓人心中一定,還在支撐魔法屏障的特薩聽到了這一聲,愣了愣。要是他以修拉的身份來對抗愛絲忒拉的話,那女皇一定也會知道……

然而修拉的表情打消了她的顧慮,他面色冷靜鎮定地穿過了人群,帶着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向着瘋狂的木偶們走去,他那個樣子,特薩只見過幾次,她很清楚,這說明修拉在發怒。

如他曾經說過的那樣,與他是不是皇子無關,與卡特琳娜二世無關,他一定會站在愛絲忒拉對面,就算不為了這些無辜的靈魂,也一定要為了同樣經受了這一切的阿貝爾,讓愛絲忒拉的計劃徹底破滅。

☆、Chapter 19

随手設置在身體周圍的魔法屏障并不夠強韌,剛剛被召喚過來的忠仆阿爾弗雷迪也沒法擋開所有的木偶,時不時有一兩個木偶會将手伸進來,冰冷的刀鋒從他臉上劃過去,溫熱的鮮血慢慢地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卡特琳娜曾經問過,你的血是熱的麽?現在他可以回答,是的,姐姐,我的血是熱的。

木偶們幾乎如同蟻群一樣撲了上來,幾乎把這個只身一個人帶着忠仆踏進他們中間的男人徹底淹沒了。站在人群這邊,遠遠看過去,只能看見修拉拖着一大堆木偶,緩慢地向前移動。

“他為什麽不攻擊?”德伯特往特薩身邊挪了一步,低聲問道,“那只忠仆一個人應對那麽多木偶很勉強的樣子,修拉大人似乎一直都沒有攻擊。”

“等着。”特薩遠遠地看着幾乎已經徹底被淹沒的修拉,繃緊了嘴唇,輕聲說,“德伯特,等着,等修拉走到它們中間的那一刻,你就撤開蝙蝠,能向後逃走的都向後逃走。”

德伯特側目看着特薩,在她灰色透明的眼睛裏,并沒有什麽擔心的神色,相反,那裏有某種強烈的希望和憧憬在熠熠閃光。

“特薩……”

特薩輕輕搖了搖頭:“再稍微等一會兒,你就會明白,他為什麽被稱為*師修拉。”

先是一陣低聲如同絮語一樣的吟唱,從遙遠木偶們中央傳來,而後,這模模糊糊飄飄渺渺的聲音如同疊加在一起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每一次發聲,每一個音節,都如同一把精致的小錘子,在每個人的心髒上猛地敲擊了一下,帶來清脆的聲音和顫動。

就算是特薩,也是第一次聽到修拉吟唱。那聲音随着吟唱進入中斷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令人耳膜震痛,越來越令人覺得恐懼而難以承受。

在場有好幾位自願加入日落山脈的、來自各個種族的黑魔法師,盡管後半段被徹底改掉,但是前一半召喚閃電的咒語對他們而言不算陌生。

然而在這一刻,這些黑魔法師們卻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咒語,如同初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明白看這個感覺,如同耳聾的人突然之間恢複了聽力。

就好像過去的那麽多年裏,耳朵上一直被蒙着的一層紙,被這越來越清晰的吟唱聲狠狠地撕開了。

木偶們已經不再向着日落山脈的人群靠近,他們放棄了進攻,轉而向着那聲音的來源瘋狂地撲過去。特薩卻并沒有撤回魔法屏障,反而迅速吟唱了加強的後續咒語,然後頂着那近乎讓人崩潰的吟唱聲和吟唱聲帶來的恐懼,轉頭向着其他人喝道:“往回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德伯特一邊指揮着吸血鬼們離開,一邊嘴角抽搐地對着特薩吼:“我過去絕對沒想到,如此狼狽地逃竄不是為了躲避敵人,而是為了躲避自己人的無差別攻擊!話說特薩,你不躲開麽?”

“不是為了躲避無差別攻擊。不躲不會有事,他的魔法不會攻擊到這裏的。”特薩并沒有動,遠遠地看着修拉,察覺到自己的手指久違地開始發抖,“我只是擔心,假如不躲遠一點,你們可能會留下畢生的心理陰影。”

聽特薩這麽說,德伯特原本準備離開的腳步頓時停住了,帶着一臉被看扁了的郁悶地看着特薩:“難道我的心靈在你眼裏如此嬌弱?連這種場面都看不了?拜托,木偶又不會流血,我不會暈過去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特薩抿了抿嘴唇,沒來得及解釋,就聽到那冗長的咒語開始進入了尾聲。

德伯特咒語聲停止的下一刻猛地因為失力而跪倒了下來。從指間開始感覺到麻痹,在幾個瞬間裏,連四肢都徹底失去了感知。他的大腦中有什麽東西在嗡嗡作響,完全沒有辦法思考,幾乎是超出承受能力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的神經。

他在一瞬間失去了其他感覺,僅剩的視覺也開始搖晃,眼前的場景幾乎已經變成了無聲的灰白色幕布,透過黑白的顏色,他看到有如被放慢的畫面從面前緩緩出現:

如同海洋一樣浩瀚的電光在戰場上掃過,而在那電光之間,修拉的魔法力幾乎有了實質的形态,不只是閃電,還有精神本身,從一個幾乎肉眼可見的密度,将這些靈魂拖拽在世界上的精神刻印生生摧毀。

假如他不是血族,早在這一刻或許就已經因為這種有如身處深海之中的窒息而死去了。

沒有哪個黑魔法師沒有憧憬過見到修拉,沒有哪個奧斯庫特的少女沒有憧憬過成為修拉的妻子。即使是身為外族的德伯特,也在少年的英雄夢裏面崇拜過這個男人,幻想過能得到他的指導,然後和他并肩作戰。

然而等到這一刻,即使特薩在他面前張開了魔法屏障,那些沖擊有大部分都被特薩承受了,德伯特察覺到的,依然只有力量的差距帶來的恐懼。

“特薩……”德伯特并不知道自己在那種恍惚中過去了多久,當他的視覺和聽覺都終于開始恢複的時候,他聽見自己上下排的牙齒不斷撞擊發抖,特薩說得對,他可能一輩子都會懷着這個陰影了,“這怎麽可能……”

盡管因為巨大而長時間的消耗,修拉的魔法力已經開始減弱了,然而在這片戰場上肆虐着的魔法力依然讓人覺得驚恐。特薩回答的聲音不算大,聽得出她撐着魔法屏障抵抗修拉的魔法力也很疲憊:“他沒有在用魔法攻擊這些木偶。要是攻擊木偶的話,即使是修拉,也不可能盡數摧毀這個數量的木偶。

他只是借由閃電這為媒介,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摧毀了愛絲忒拉用來召喚靈魂的精神刻印。說到底,現在不過是愛絲忒拉和修拉兩個人之間的精神力厮殺。”

所以說……這種事怎麽可能?德伯特緩慢地咽下了自己的震驚:“……哪邊會贏……”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修拉不可能贏。”特薩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風暴中心的人影,即使是她,在這場風暴的邊緣也覺得相當吃力,“愛絲忒拉在亡者森林,沒有什麽地方比那裏更加适合一個亡靈使用和補充魔法力,假如繼續消耗下去,修拉一定不可能贏。”

德伯特的瞳孔一縮:“那……”

“我們在賭一件事。”特薩握緊了魔法杖,咬了咬嘴唇,“愛絲忒拉現在能造出的木偶有限,在她找到大量屍體之前,她承受不起這樣大量的損失,我們在賭,在修拉耗盡力氣之前,愛絲忒拉會因此選擇退回。”

“勝算多大?”德伯特覺得膽戰心驚。

特薩抿了抿嘴唇:“既然修拉決定去了,那就是絕對能成功。”

愛絲忒拉的認輸來得毫無征兆。那些漆黑的潮水一樣湧上岸來的木偶,在其中大半都徹底失去了靈魂倒下之後,剩下的部分再度如同退潮一樣飛快地爬回了海洋深處。

狂暴的魔法力停止得非常突然,在那碎裂了一地的木偶中間,黑袍的青年晃了兩下,勉強借由魔法杖才站穩了。一直在他最近的地方抵抗着逼近的攻擊的阿爾弗雷德,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緊跟在木偶們身後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海洋,應該是去探查木偶們的去向了。

特薩立刻撤掉了屏障,以最快的速度沖到了修拉身邊,勉強扶住已經開始搖搖欲墜的修拉。他的精神還不算太差,但是因為短時間之內消耗了巨大的魔法力而開始虛脫,重重的汗水滲透了整件魔法袍,體能的消耗帶來了急促的喘息,特薩察覺到他幾乎把大半的體重都靠到了自己身上才勉強站住了。

染色的魔法因為魔法力的透支而開始不穩定,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雙眼中若隐若現,特薩猶豫了一下,并沒有立刻把他帶回去,而是讓他原地休息了一會兒,起碼讓染色的魔法能夠維持了,才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這一段時間裏,原本躲起來的人群已經大抵回到了之前的位置,遠遠的看着他們向回走。

并沒有英雄歸來一樣的歡呼。并不奇怪,大多數人這一刻看着修拉的感受,和剛才看着愛絲忒拉的木偶們差不多,即使理智上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只是無法停止本能的恐懼。

表現稍微如常一點的大概只有德伯特了,盡管他的指尖還泛着白,不過他已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回了常态,他拎着通訊水晶湊過來:“紅鷹大公問我們還能撐多久,修拉大人,你覺得現在這是結束了麽?”

修拉回頭看了一會兒背後一片失去精神印刻印的木偶,猶豫了一會兒:“不……我想還沒有,集中攻擊行不通的話,大概會開始小範圍一邊消耗一邊試圖抓住小群的流浪者吧。讓奈德大公找幾位召喚師和大面積攻擊的黑魔法師來。等等……還有,派至少一個軍團來。”

特薩和德伯特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修拉稍微抿了一下嘴唇:“我了解女皇,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你是說……女皇軍會攻擊日落山脈?”德伯特吃了一驚,“為什麽?”

“她不蠢,不是猜不到,只是抓不到你們和議會有牽連的證據。”修拉搖了搖頭,“既然特薩為日落山脈作戰了,女皇就有了借口攻擊日落山脈。不只是為了給愛絲忒拉增加木偶,也不只是為了立威,更加是因為日落山脈本身就卡在北陸和奧斯庫特之間的要道邊上,只要這裏失守了,就很難将女皇軍逼出北陸。而我……想集中精力解決愛絲忒拉的事情。”

德伯特并沒有懷疑,轉頭和奈德交談了兩句,然後向特薩攤了攤手:“紅鷹大公的意思,既然修拉在這裏,特薩你介不介意回去斯奈克城?畢竟斯奈克城現在還缺少一個統帥魔法師軍團的人。”

特薩略微頓了頓,席恩到現在還沒有醒,修拉又是透支魔法力之後的狀态,要她現在離開日落山脈,從心底裏說,實在是不太情願。可是她同樣清楚,這個時候根本不應該考慮這些,假如席恩醒着,大概會因為她的猶豫而生氣吧?

“也好。”修拉看出特薩在猶豫的事情,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會留在這裏的。我說過,我或許不能對着女皇刀刃相向,但是我會站在愛絲忒拉的對面。相信我,我會阻止愛絲忒拉的,所以你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吧,別擔心我們。”

“好。”特薩握緊了魔法杖,不知道是在安慰誰,“等戰争結束了,還會再見的。”

☆、Chapter 20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茱莉亞夫人。”席恩揚了揚淡淡的眉尾,随即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還是說,其實我也已經死了?”

灰發的女人漂浮在他對面,彎着眼角,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微微地笑。

自從這一次受傷之後,身體裏一直積郁着的寒冷被那個女人身上的幾乎灼熱的溫暖驅散,有如實質一樣在他身體裏躍動着,帶着難以言喻的雀躍。自從出生以來就一直殘破的身體裏所充斥着的前所未有的輕松感,讓他非常确信自己已經死了。

“席恩,你還活着。”茱莉亞仍舊是微微地笑,并不像是一個第二次才見到兒子的母親。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并不是茱莉亞,不過是茱莉亞殘留下來的關于席恩的意識碎片。

而在茱莉亞的記憶中,似乎對這個長子的印象就已經只剩下了名字。

乍一看上去,茱莉亞和蘭斯洛特長得很像,然而仔細看,又找不出究竟哪裏像,最後也只能說,他們兩人的神态氣質真的是幾乎一模一樣。

就像其實特薩和茱莉亞的外貌非常相似,但是即使是熟知她父母的人,看着特薩,也絕對不會想起茱莉亞,只會想起奧爾德斯。

“我還活着?”席恩微微仰起頭,“您說笑了,世上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救我了。”

“安德烈的孩子。”茱莉亞向着席恩伸出了一只手,似乎在等着他握過來,盡管席恩并沒有理會。

在茱莉亞的心裏,他始終只是安德烈的兒子麽。席恩這麽想着,很意外的是,他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居然并沒有覺得很難過。

“我也曾經以為,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救你了,在你出生的時候。”意識的碎片似乎被勾起了一點別的什麽記憶,“我記得你,剛生下來就不會哭,臉色青紫,像是随時就要死了,可是安德烈還是很喜歡你。”

這不是茱莉亞會說的話,即使他只見過一次,他也非常确定。席恩怔了片刻,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的這不可能是茱莉亞,只是一小片連記憶都不全的意識碎片。

“蘭斯和特薩……他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很健康麽?”或許是壓不住心中的惡意,席恩這麽輕聲問道。

“蘭斯和特薩……那是誰?”茱莉亞的意識碎片眨了眨眼睛。

只有關于他的記憶。席恩這麽想着,略微帶着些諷刺地挑了挑嘴角:“那麽,您曾經……想起過我這個兒子麽?”

“安德烈的兒子,是屬于蝮蛇加洛林家族的,你不可能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母親。”意識的殘片晃了兩下,開始有些模糊,她睜大了眼睛,似乎在确認些什麽,“我記得你,在亡者森林邊上。”

在遇到奧爾德斯之前,茱莉亞她并不理解什麽是愛。

對蘭斯洛特,對席恩,她都是一樣的,她想要養育一個孩子,所以她生養了一個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優秀而完美,所以她留下了蘭斯洛特,而不是席恩。

然而,在她的感情的閥門突然打開、幾乎以瘋狂的姿态湧出之後,她先後再度遇到了兩個兒子。

在吞赫鯨背上回頭的那一刻,她想起來了這個已經被忘記了太久的孩子。她是真的沒想過席恩能活下來,畢竟他的生命力實在是微弱到了根本不可能活過十歲的地步。然而在意識到這個孩子是誰之後,下一刻,她寧願這個孩子永遠不承認自己,起碼不用背負一個這樣絕對不會讓他覺得光榮的母親。

愧疚麽?後悔麽?或許吧,誰知道呢。

茱莉亞的意識碎片沒有再說話,她微微地笑着看着席恩,然後慢慢得消失在了席恩眼前。

真是令人憋屈的見面。沒有哪一點令人愉快。

其實也不是真的在意的,只是心裏一直有那麽一個執念。不可能有這樣一個母親麽?席恩放軟了表情,慢慢閉上眼睛。

——或許……我是真的想要這樣一個母親的。

昏暗的山洞裏,黃銅做的燭臺倒映着澄黃的光芒,從一場并不如何如意的夢中醒來,盯着火光的跳動看了好一會兒,席恩才聽到了堂兄的聲音:“……你醒了?!”

嘴裏彌漫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不難想象,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

“是的,我醒過來了。”席恩苦笑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為什麽我還活着?”

丹尼爾愣了愣,隐約覺得不太對勁:“席恩,是修拉用茱莉亞夫人的生命力結晶救了你。你已經昏迷了一個多月了,修拉大人……”丹尼爾掙紮了一下,還是決定照自己偶爾偷看到的事情實說,“違反公約,用俘虜的血延續你的性命了。”

茱莉亞的生命力結晶……所以之前果然不只是一場夢麽,雖然如此令人不愉快,席恩淺琥珀色的瞳孔稍微黯淡了一些,腦中有着昏睡之後的脹痛:“為什麽要救我呢?只有靠着吸食着別人的鮮血才能茍且偷生,這樣的存活還有什麽意義?你們又到底為什麽要我繼續活下去呢?”

丹尼爾怔了怔,居然沒想到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下一刻,一聲咳嗽從丹尼爾頭頂上傳來,一只蝙蝠的腦袋從山洞頂上的某個角落憤怒地探出了出來:“我德伯特·厄爾,謹代表整個厄爾半島的血族,對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種族歧視言論提出深切抗議!”

席恩之前的情緒徹底消失不見,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然後他聽到德伯特更加憤怒的聲音:“然後我代表我個人,一個暈血的血族,對你這種身為一個人類不暈血居然還拿出來炫耀的行為,表示憤怒!”

席恩莫名其妙得感覺到了一種活下去的動力。

——人總是得有點更慘的對照物才會覺得其實自己活得還不錯。

“咳咳。”席恩費力地擡手抹了把臉,把剛才有些迷茫的表情抹平,回到平日裏的樣子,“這一個月戰況怎麽樣?”

被無視的德伯特咆哮:“大公您請先對我的抗議做出回應!”

丹尼爾同樣忽略了德伯特的怒吼,兢兢業業地回答:“在你遇刺之後,議會軍一度失利,退到斯奈克城附近,所幸卡爾大人和奈德大人相繼趕到,局勢已經平穩。後來愛絲忒拉進攻了平民區的日落山脈,被修拉大人攔下了,不過女皇借此機會同樣進攻了日落山脈,所幸卡爾大人帶來的人也成功守住了這裏。也因為女皇軍被日落山脈沿線分散,黑龍和紅鷹已經成功反擊女皇軍,順利的話,或許再過一個月就能将女皇軍驅逐出北陸。”

和計劃出入不大,席恩挪動了下僵硬的脖子:“蘭斯洛特那邊呢?”

丹尼爾搖了搖頭:“沒有消息,自從特薩大人在奧斯庫特掀起風浪、蘭斯洛特借機逃走之後,就徹底失去了聯系。”

起碼說明他還沒有再被抓起來。席恩稍微閉眼緩了緩精神:“特薩去過奧斯庫特?她現在在哪兒?”

丹尼爾知道席恩不希望特薩插手戰争,因而他沒立刻回答,旁邊的德伯特等不下去插了一句嘴:“特薩?不是回斯奈克城了麽。”

席恩立刻鎖緊了眉毛:“特薩為什麽會在斯奈克城?說起來,她到底怎麽知道大陸上出事的?現在又用什麽身份呆在斯奈克城?”

“黑龍大公。”德伯特跳下來,變成人形,“黑龍大公特薩·茨威格,或者現在議會軍的魔法師軍團領袖?”

勞爾那個混蛋真的幹得出來啊!把女兒趕出來再把孫女召回了,這張老臉真是比想象中厚一些!要席恩頓了一陣,覺得自己太陽穴抽痛,他閉着眼睛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卡爾在哪兒?喊他過來。丹尼,告訴我這些事情的細節。”

毒蜂大公卡爾·羅貝坦在聽到席恩醒來後立刻趕了過來,腳步臨到山洞口,卻突然有點膽怯,那一步怎麽都跨不出去。

“是卡爾麽?進來吧。”席恩的聲音從山洞裏傳來,大概是聽到了先前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聲音,卡爾才揉了揉有些發熱的鼻子,收了收心神,走了進去。

長達一個月的昏迷讓席恩看起來比先前更加蒼白瘦削,然而前所未有的,他身上帶着的魔法力和生命力卻非常充沛。漢娜和丹尼爾都在旁邊,漢娜看起來也已經沒有了一貫傲慢的樣子,稍微紅了眼圈。

盡管已經在戰場上厮殺了一個多月,盡管鮮血已經将少年的熱情完全澆滅,卡爾在這一刻卻像是突然回到了幾個月之前,那個還什麽都不太懂的孩子,嗫嚅着喊了一聲:

“席恩叔叔……”

“辛苦你了。”席恩用某種前所未有的溫和口氣這麽說道,卡爾立刻低下頭,憋住眼淚回答道:“沒有。”

“好了,我們來談談。”席恩挑了挑眉毛,整個神态立刻從一個溫和的長輩帶上了三四分的傲慢,“首先是丹尼和漢娜,大公爵在戰争中遇刺身亡,所有繼承人全部拒絕繼承、甚至沒有人留下在斯奈克城阻止一下局勢,蝮蛇加洛林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和第二繼承人,不解釋一下這件事情麽?”

漢娜和丹尼爾:“……抱歉。”

“嗯,下一個。”席恩并沒有仔細追究,他背倚在靠墊上,目光偏轉了一個角度,“德伯特先生,既然對面只有愛絲忒拉一個人,為什麽不把特薩和修拉參戰的消息封鎖?只要沒有證據,女皇就不可能冒着失去南陸支持的風險進攻日落山脈。”

德伯特:“……我錯了。”

“最後,卡爾。”席恩停了下來,看着那張因為瘦削而顯得年長了好幾歲的面孔好一會兒,“我最初把你接到蝮蛇家的時候,曾經對你說過,我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看中了你的本心。所以無論因為什麽理由,當你失去本心的那一天,你就不要再回來蝮蛇家族了。”

他看到卡爾的整個脊背顫抖了起來,才聽到卡爾輕聲回答:“對不起,席恩叔叔,對不起……”

他看着卡爾那張已經變得愈發線條剛硬的臉,有好些年裏的記憶湧了上來,這個孩子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到底也不是沒有感情的:“不必叫我叔叔了,卡爾,我不是苛責你成為什麽樣的人,也不是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年紀還小,會沖動、會被仇恨和憤怒沖昏了頭,我不是不能原諒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年長了,就會好起來。說起來,我是你的教育者,這也有我的責任。”

“叔……大公你……”

“可是我必須教會你一件事,卡爾,你得為你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席恩伸出手,費力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犯的錯誤,你不可以逃避,也不可以因為自己改過了就當它沒發生過,你總得為此付出代價并且努力補救他。回去毒蜂家族,好好成長成一個大公爵,然後不要用我的侄子的身份,而是用毒蜂大公的身份來見我。”

卡爾猛地擡起頭,眼中終于再度亮起了某種火花:“我會努力的!”

席恩挑了挑眉毛:“很好,丹尼,麻煩幫我接通奈德的通訊,是時候讓這場鬧劇盡快結束了。”

☆、Chapter 21

睜開雙眼,視野裏并沒有光。随着手臂的移動,并沒有被脫下的輕甲在黑暗中輕輕作響。

随着這一陣輕甲的響聲,有人在黑暗中點燃了燭光。

“我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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