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主要是在刻抄版本以前檢查一下史書部分,是否有诋毀本朝皇室的內容,或是與事實出入的記載。

這道檢查工序原本由禮部專派的官員完成,但孝太後對史書上寫自己的部分格外在意,因此每每必派心腹反複核實,但凡有于己不利的文字描寫,勢必要重寫追究。

寧絕臨時受命,看了幾夜的《大魏新書》本朝國史部分,覺得遣詞用筆方面倒還不錯,通讀下來倒沒有什麽亵渎皇權的內容,就是在對先帝發動襄陽之戰的年份上産生了一點疑義——

這裏記載着:元嘉二十七年,□□征襄陽。

然而□□出兵襄陽那一年,已經定都洛陽,登基為魏帝,改年號為太永。

所以正确的應該是:太永元年,□□征襄陽。

寫錯了年號,這放在尋常經傳中,也許不會有什麽問題,但這是國史,若有別有用心的人将之挑出來尋章摘句、大肆渲染一番,那将會是以言入刑的重罪。

寧絕看到這一句,便問了問身邊人這個部分是何人所撰,答曰蘭臺書佐明月光,他匆匆趕赴蘭臺,卻得到回複說此人已經離開,調任越騎營了。

那管理檔案的小吏想了想又道:“不過他的住所就在附近,大人若事情要緊,可以順道過去尋一尋。”

寧絕有一旦手頭上來了事情,便立刻着手解決的習慣,所以便直接來了這間小宅。

可惜又撲了個空。

“那麽太遺憾了。叨擾了,告辭。”

寧絕欲作轉身,卻忽然一停,慢慢地又轉過身來,像是重新将阮鯉審視了一番。

阮鯉放下去的一顆心又提到嗓子眼:他,這是要做什麽?

“我見過你。”

阮鯉的頭發都快要豎起來了:他認出我了,他都還記得!他也重生了麽?他要殺了我!一時間五雷轟頂,有點想束手就擒,又有點想殊死一搏。

“在宮裏,”寧絕将雙手自然地交叉在身前,他好像并不打算馬上離開了,“躲在合歡樹下的人是你罷。”臉上挂着點笑容。

阮鯉松出一口氣,暗暗有種虛脫的感覺——原來他指的是這個。方才她太過恐懼了,把對方想得太過厲害,才會亂了陣腳。

“是、是啊,多謝寧大人不曾聲張。”

“你知曉我的名字,”寧絕微笑道,“那你知曉我是誰麽。”

她查過,可是僅憑她的途徑,徒勞無獲。

“我在郎署任職,奉懿旨校勘魏書編修,明子寒的用筆出了些纰漏,我将原稿帶來,是想請他連夜修一修,好讓蘭臺盡早抄版。”

他說着,從身後取出竹簡,正是可以要了明月光命的那一卷。

阮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大人請進來坐。”側過身子,讓開了道路。

進入室內,阮鯉點了一盞油燈,因為心裏提防,沒有将門徹底關死,而是留了一道細縫,門縫裏不斷傳來院子的風聲。

“大人請用茶。”

寧絕接過茶盞,忽然道:“你是阮家的姑娘。”

阮鯉聽見這話愣了愣,擡起頭來看他坐在松木方桌前,對着燈閑閑把玩白瓷茶盞的樣子,好一陣心神不寧:“是。”

“前些日聽聞貴宅失火,怎麽,如今修繕完全了麽?”

阮鯉還在想着,關于來歷,前一世從未聽他和雪鷹漏過半絲口風,方才聽他說在郎署任職,想來是個将官。“是的,快了。”

寧絕點點頭:“那很好,小姐千金之軀,獨自流落在外總是不大安全。”

阮鯉怔了怔,琢磨着他話裏的意思,一個沒留神,添茶反将茶壺灑了些,打濕了寧絕的衣擺。

一見寧絕站起來,阮鯉下意識地現出一絲恐慌神色:“主上恕罪。”

寧絕正忙于拍打衣袖上的茶水,聽見這話驀然地一停,笑着朝阮鯉望來:“你喚我什麽?”

她情急之中,竟把前世的稱謂脫口而出,阮鯉這才醒悟,這會兒自己還沒被他收編,甚至應該是根本不認識他的。

寧絕笑道:“上一回在宮裏我便覺得奇怪,你一見到我便閉上眼睛,這回也是如此,你在怕什麽?”

他雖然和聲細語地說着話兒,可是阮鯉只能感到戰栗。

因為即便他此刻溫柔地微笑着,下一刻如果他出手殺人,他還是會這樣笑的。

寧絕轉移視線,将室內一陣打量,繼續說道:“你倒不必如此怕我,我也不會要了你的命——只要你父親肯忠于太後,阮家的人都不會有任何事。”說罷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着阮鯉:“姑娘明白我的話嗎?”

他的意思是,如果阮家效忠太後,就不會有事;如果違背太後的話,那有沒有事就很難保證了……阮鯉霍然地醒悟,很是驚訝:他是太後的人?

他怎麽會是太後的人呢?

前一世,皇帝聯合他扶持的中興一輩的青年大臣們搬倒了孝太後,凡是跟孝太後扯上過關系的官員們,都在皇帝親政以後的清算中被殺頭的殺頭,貶谪的貶谪;如果他是孝太後的人,怎麽可能還能夠在承平十年還能夠以一個神秘顯貴的身份,去安排算計當上了北軍中尉的明月光。

他倒底用了什麽法子,能平平安安活過孝太後和武帝兩朝執政的年代的?

“阿鯉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寧絕颔首微笑:“那很好,如此,告辭了。”

他正要走,外頭卻傳來紛亂的馬蹄聲,“去,這家,這家全都給我圍起來!挨家挨戶的搜,一個都不要放過!“

阮鯉心裏一驚,朝寧絕看去,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事先知情,只是轉過身朝着院門的方向,顯出側耳傾聽之狀。

狗吠聲兇悍地傳來,淩亂嘈雜的腳步聲入侵了院子。顯然,一大群人闖進來了。

突然,他開口道:“到房梁上去。”

阮鯉微驚地看他,寧絕神情凝重,仍然朝着院門,在口中又輕輕地催促,聲音冷厲了幾分:“上去!”

大概因為前世主仆關系的緣故,阮鯉對他的話是又害怕又遵循,他一開口,她就不自覺地要聽,玉足輕輕點地,貍貓般敏捷地竄上房梁。

她剛剛在梁上趴好,屋裏就闖進來一夥人,有人叫道:“寧絕?”聲音粗橫無禮,還莫名無端地熟悉。

阮鯉挪動位置,從上面偷看過去,只見那人朱衣紳帶,頭戴法冠,竟然是禦史大夫薛康。

寧絕端端敬敬地拜道:“下官參見壽春侯。”

薛康這會已經被太後封侯了,原來他在府上開宴流水席慶賀,收受百官送來的禮物錢帛,正不亦樂乎,忽然發現自家後園新搶入府中的兩個民女趁亂偷跑了出去,他勃然大怒,立刻派出府兵全城搜捕,才一路追至此地。

薛康的三角眼提溜轉了一圈,倒鈎眉毛從左邊皺向右邊,不住打量寧絕。

“下官奉太後旨意審校《大魏新書》,因對書中某處有一些疑義,特來向編修的郎官請教。不想在此地遇見大人。”

寧絕的口吻婉婉說來,聲音徐徐動聽,顯得十分誠懇自然。

“那編書的人在何處啊?”

薛康在下面東張西望,上面阮鯉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悄無聲息地把頭縮回來——如薛康這般好色的無恥之徒,若他發現自己,不知将有何等麻煩。

“回侯爺,那郎官任期調動,已經去了北軍,下官也未曾見得。”

薛康轉了一圈,并沒有發現其他人在,又将目光轉到寧絕身上來。

黯淡燭火下,寧絕長身微俯,莊重地低首垂眸;纖長的睫毛搭在他雪白眼睑上,一股動人心魄的神秘和冷徹,直從他骨子裏悄悄透了出來。

薛康看得移不開眼,心裏頭直扼腕驚嘆,難怪阿姐在西宮養了那麽多人,就屬這個頭一號得寵,我為什麽打着燈籠滿城找美人兒?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絕色美人兒!

薛康荒唐無恥慣了,不光浸□□色,偶爾也染指男色,府中亦養了那麽幾個細皮白肉的小厮供他玩樂。可是這些小厮就是加起來再翻十倍,也比不過眼前這個寧絕一根玲珑剔透的手指頭。

寧絕這名字叫得好啊,真是絕了!薛康暗喜,今夜出來捉山雞,倒讓我逮着一只鳳凰,可不能讓他輕易滑走。

他淫心一起,笑容也熱了三分,笑呵呵的把手搭上寧絕的肩膀,道:

“無後賢弟,你我同朝為官,都為太後分憂,理應說是親如兄弟。你幫太後校書這件事責任重大,我關心得很;快同我說說,這個書是哪裏出了纰漏,又是什麽人出了纰漏?”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從寧絕的後背上往下滑。

阮鯉一直屏息提氣地旁觀着,約束自己不可發出聲音,卻因為太過關注下方動向,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異常。

她稍稍挪動位置,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這時,有什麽物事從臉邊一閃而過。

下意識地往耳邊摸去,右耳的耳墜子不知何時沒了。

她渾身緊繃,定睛一看,只見那指甲蓋大小的珍珠耳墜直落而下,墜向寧絕和薛康之間!

☆、交鋒(二)

027

此時,阮鯉簡直後悔得想要閉上眼睛,自從遇到寧絕以來,她整個人都慌了,連行動也失去了章法!

珍珠耳墜像一粒冰霰,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面。

但下一刻,寧絕的腳動了動,迅速地踩住了那枚珍珠耳墜。

他的臉上挂着溫柔典雅的微笑,仿若無事一般自然。

阮鯉吃驚地看着寧絕,完全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舉動。不安的感覺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薛康一門心思都在寧絕身上,他揩了一把油,寧絕的身體動了動,顯然感覺到了薛康的騷擾,卻仍然微微一笑,低頭俯身地行一禮,回他的話道:

“是一處字的意思用錯了,倒也無妨大事,只消抄本前改過來即可。”

他這輕輕的一低頭,既莊重,又優雅,就像一只秀媚舒展的仙鶴。

薛康看得兩眼發紅,垂涎三尺地追問道:“是哪個字用錯啊,快來同本侯仔細說說。”油膩的臉也跟着湊了上去。

顧容在梁上只能看見他們兩人的官帽,看不見臉上神情,心裏正疑惑薛康怎麽一下子态度變得和善了,又聽寧絕道:“此字說來無妨,但要詳細釋義,怕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三天三夜?薛康一聽更高興了:“好啊,本侯就喜歡三天三夜,你就快說來吧!”追了一步上去,在寧絕後面用力捏了一把。

他這一下阮鯉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目瞪口呆,原來這個大□□竟然如此荒唐,可是寧絕呢,他要怎麽應付脫身?

她自然很恨寧絕這個人,可是薛康也不是善類,何況她現在能夠安然地伏在梁上沒有被薛康發現,多半還要托這個人的福。所以不知不覺中竟關注起他的處境。

令阮鯉和薛康沒有想到的是,寧絕說詳細釋義,竟然不是随口說說而已,他真的開始引經據典,一板一眼地開始為薛康講解起“卯”字的用意來了。

接後的半個時辰,寧絕口若懸河地開始為“卯”字注釋,從甲骨文獻講到民間傳說,又從聖人經典講到姓氏起源,甚至一家一戶地開始舉例用過卯這個姓氏的歷代名人。而且他一邊面含微笑口不停嘴地講解,時不時配合手勢動作,倒也真的如一位傳道授業的先生般潇灑自然。

薛康乃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賴,全靠薛太後方能做官,哪裏懂什麽學問,不一會便聽得頭疼發漲。

寧絕滔滔不絕了半個多時辰,薛康再愚蠢也看出了寧絕用意,不由得把臉一沉,惡狠狠道:

“寧絕,甭想跟本侯玩花的,今日你肯也好,不肯也好,本侯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說着便要去撲倒寧絕。

寧絕不躲不閃,一掌拍出,只用了一分力道,薛康便整個人飛了出去!

只聽“哎唷”一聲慘叫,寧絕站在原地,雙手自然交叉身前,看着從牆上慢慢滑落的薛康,笑容可掬:

“侯爺累了,就請回罷——太後仍在等下官複命,若她知曉侯爺為《大魏新書》如此費心,倒要擔心。”

薛康見他搬出太後壓自己,頓時惱羞成怒:“寧絕,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毆打朝廷命官!來人,将他給我枷起來!”

門後的府兵聽了一擁而上,寧絕稍一拂袖,将他們震退三尺,在場人才知曉他內功高超至此,臉上均有訝色。

“沒有太後懿旨,誰敢動我。”

寧絕他始終站在原地,踩在那只耳環之上,英俊面龐上含着奪魄的微笑,他溫柔起來就好像沒有絲毫的攻擊力。

但是這句話說出口,便沒有人再敢上前一步。

薛康心中其實真的很有幾分怕着太後,雖然是他的親姐姐,可是自從她當上垂簾聽政開始,他的這個姐姐就同過去不大一樣了,薛康說不出來,但孝太後這幾個字對他仍然很有威懾力。他看着寧絕那張微笑的、誘人又可惡的臉,喉嚨就想被塞了一大塊石頭般的憋悶:

“寧絕,你不過是我姐姐養的一條狗而已,哪天你的毛不亮了,色不鮮了,太後那失寵了,我便将你的毛拔了剪了,全身不留一塊好肉,變成一條過街喊打的癞皮狗。”

說完一揮手,率着府兵灰溜溜而去。

至此,梁上的阮鯉終于松了一口氣,危機化解了,可是随之而來地她想到了一個問題:

方才看薛康的态度和寧絕的話,很明顯寧絕是孝太後的人無疑,可是他能得孝太後如此看重,莫不是因為……

他也是孝太後的男寵之一?

阮鯉被自己腦袋裏閃過的這個想法所震驚,她有點斷片,一時間無法将這一世和前一世的因果關系聯系一起來判斷事情了。

“你可以下來了。”他幽幽地道。

阮鯉一躍而下,又飄又穩地停在他身邊。對于他的話,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都不敢不聽的。

寧絕對阮鯉異常的乖順沒有任何注意,他看起來神情怔怔地,似乎也在想着什麽心事。他彎下腰,撿起了什麽東西:“還給你。”

他攤開的掌心裏,是那枚梅花托的珍珠耳墜,可是珍珠卻裂了一小半。

阮鯉才不敢拒絕,忙道:“不,不礙的,我修一修便好。”不料指尖才碰到耳墜,那剩下的一半珍珠卻盡數化為了粉末。

涼風從門縫裏吹進來,珍珠粉末在寧絕手裏吹散,揚起一小股白色的粉塵。

寧絕的神情比那涼風更涼,只薄薄地道了一句:“改日賠你一個。”也沒說告辭,徑直推開了門。

阮鯉跟出去送了兩步,他身法頗快,阮鯉才出屋,他已在院中沒了人影,只剩下一扇單薄的院門在風中嗚呀作響。風裏,還飄來他的低沉的聲音:“此事不可與任何人提及。”

“是……是。”

她回到屋內,卻發現方才寧絕站過的地方,竟然深深地踩出了一雙腳印。

阮鯉愣住了,忽然想起,自從踩住她的耳墜開始,寧絕就站在原地一步沒有動過;不論是薛康出手侮辱,還是言語威逼,他一步都沒有動過。

他竟然真的,冒着危險,幫了一回自己?

想到這裏,阮鯉不敢置信,再看了一眼那雙腳印。

——剛剛,他心中有多隐忍憤怒,這對腳印就踩得有多深。那珍珠在他強自壓抑的內力下,早就被碾成一堆玉齑。也許就在方才的某個時刻,他已經對薛康動了殺機,可是他仍然笑得溫文爾雅,風度款款,沒有表露出絲毫的恨意。

這樣的行事,果然很像他。

這雙腳印讓阮鯉無端地生出了一股寒意。她很确定,無論是自己還是薛康,都鬥不過這雙腳印的主人。

……

當四更的秋風吹落城門外海棠樹最後一片葉子的時候,白玉沉也怏然地走在入朝的官員隊列裏。

他這般無精打采的狀态已經持續多少天了?他不記得。他只記得從明小刀拒絕了他求親那日開始,他的心思就再也沒辦法集中在別的事情上。

城樓上的鐘聲緩緩敲響,內侍官打開城門,官員們列次走過金水橋。

白玉沉在裏面艱難地挪動着步伐,此時此刻他不知身處何地,滿腦子都是明小刀那張驟然變冷的小臉:“我不願。”

當時他還以為她在開自己的玩笑,想要維持些女兒家的矜持和羞澀,測驗下自己的真心,便立刻态度認真地表明道:

“小刀,我是認真的,我大哥已經答應幫我說服父親,娘也一定會同意這門親事;只要你肯,不出三日我便托媒上門,一定會将你明媒正娶。”

“可是我不肯。”

他還有些不大當真,臉上的笑容仍然甜絲絲地:“小刀……”卻被冰冷地打斷:“白三郎,你原本打算娶阮鯉,如今又打算娶我,日後也定會拿我兩人作比較,我才不肯。”

“怎麽會呢?”他看小刀說得認真,情急了,發誓道,“在我心裏只有你,她怎麽比得上你?”

“算了罷,算我對不起你。”明小刀站起身,他急忙去拉她的手,這要是從前,她會很樂意讓自己拉她的手,就像在七夕重逢的那時,兩個人手拉着手站在橋上看煙火,這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這一回,明小刀冷冷甩脫了他的手,連一個正面都不留給他就走了:“你不要問了,總之,算了罷。”

為什麽,為什麽?白玉沉完全沉浸在雷霆般的打擊中,他沒法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踉踉跄跄跨進了皇宮正殿,還險些被高高的門檻絆倒。同僚吳侍郎拉了他一把,悄聲地問他:“靜之弟,身體不适?”

他搖搖頭,心神恍惚地整理了下冠服,站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去。是不是自己哪裏做錯了,招惹小刀姑娘不高興了,所以才找個機會敲打敲打自己,耍耍小女兒家的脾氣?可是從前,她是沒有這種脾氣的呀,只有阿鯉才會刁蠻任性。

吳侍郎皺了皺眉,提醒道:“莫再走神了,今日朝會事關秋獵,你也得随駕,小心太後問你!”

☆、無後

028

白玉沉這才收斂了心神,勉強将注意集中起來。

國家舉辦的田獵活動中,又以秋獵最為重要,皇帝尤為重視;因此,若要看一個官員是否受重視,只消看他是否在這等重大儀式上随駕有名,和在皇帝身邊的座次便能知曉一二。

去年秋獵,白玉沉也随駕出行,還作了一篇辭藻華美的賦獻給皇帝,引得龍顏大悅;因此今年他也奉命随駕,只不過現如今他心事重重,怕是有些無心作賦了。

下了朝,白玉沉無精打采地乘着官轎去蘭臺,他坐在轎子裏想着明小刀,不由得一陣煩悶,掀開了灰尼簾子正想透一口氣,卻見明月光牽着一匹馬剛好經過。

他和明月光共事過一段時期,算得上熟悉,白玉沉心念一動,也許可以同他打聽打聽明小刀的消息,正想打個招呼,忽然卻看見馬匹的另一側,和明月光并肩同行的人卻是阮鯉。

阿鯉?白玉沉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她不是離開洛陽了嗎,怎麽又出現在此地,還跟明月光一起?

……

明月光向來獨來獨往習慣了,并不喜歡乘轎,雖然已升了參軍,來來去去還是騎馬,出入軍營倒也方便。

阮鯉走在他身邊,用手撫摸了一下雪白的馬鬃,雪花骢發出一聲呼嚕嚕的響鼻。

“你聽說過郎署有位姓寧的大人麽?”阮鯉向明月光問起寧絕這個人。

“你問的是左署郎寧絕,他剛調任,從前在黃門做侍郎,”明月光道,“你問這個作甚。”

前些日,父親明景漱在洛陽城中游走舊交,也曾多次提及此人。他是孝太後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雖然是外官,卻有資格在內宮出入,據說他暗中替太後辦事,做的也是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明景漱尤其要兒子小心提防。

阮鯉會問到這個人,讓明月光有一絲絲地詫異。

“也沒什麽,”阮鯉自然地笑着,仿佛漫不經心,“日前他尋你修書,我想,也許是你的朋友,便好奇問問,他是你什麽人,出身哪裏?”

“我同他素不相識,不是朋友。”明月光想起寧絕派人送修《大魏新書》的那一回,顯出遲疑之色,難道孝太後已經對他的身世有所覺察,故而派出心腹查看虛實?

前幾日,父親明景漱曾經在話鋒裏透露,鏟除妖後一事不可再拖延下去。明月光有所察覺,便追問父親,但明景漱不想拖累養子,便無論如何不肯透露計劃。

明月光正擔心着這件事情,阮鯉的話,就格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為什麽會提到這個人?他不希望阮鯉卷進這件事情裏來。

阮鯉又道:“他姓寧,同三年前澎化巷的那家姓寧的家族可有什麽關聯沒?”

三年前承平之亂,寧氏一族被孝太後滿門誅殺,澎化巷也被抄沒成了廢墟。

阮鯉也曾經想過寧絕同寧氏一族的關聯,可是在東觀的寧氏譜系上不曾見到過這個名字,而且,如果寧絕也是那一族的人,何以不在受害之列。

“三小姐,你問的這個人,确是中散大夫寧預之子,”明月光忽然如此嚴肅地轉過來,阮鯉也不禁很認真地仰起頭聽他講,“他的寧氏一族因言獲罪,原本要滿門抄斬,但寧預大人卻寧死不屈,而其子寧絕為求自保,卻站出來檢舉父兄有罪,因此得保性命。他賣親求榮,如今已是孝太後的心腹,其行為天下人所不齒。三小姐,我勸你遠離他,也不要再打聽他的事,就這樣,告辭。”

明月光走後,阮鯉徑直潛入了東觀。

她曉得明月光的勸告是為她好,但是她知道寧絕這個人,并不是你遠離他,他就會放過你的一個人。

阮鯉重新找到了那本記錄寧氏譜系的書簡。

寧預,字有兆,中散大夫;

寧非,字伯達,寧預長子;

寧鵬,字仲翔,寧預次子;

……

寧珏,字季康,寧禦四子。

阮鯉的視線停在這行字上,整個寧氏族系都找不到寧絕這個名字,但是唯有這個人于他同音。

再翻看承平二年寧氏被誅的記錄:

寧預,字有兆,中散大夫;腰斬于市;

寧非,字伯達,寧預長子,侍中;腰斬于市;

寧鵬,字仲翔,寧預次子,議郎;腰斬于市;

……

果然找不到寧珏這個人。

這便證實了,這個從處死名單上無端消失的“寧珏”,正是她如今所見到的寧絕。

為求自保,不惜背叛家族出賣至親,投靠了滅族仇人,還做了她的寵臣,甚至将自己的名和字都改變了:

——他給自己改名為絕,大抵便是要絕情絕義的意思罷?

這個字改得,就更狠毒了,将自己稱作“無後”,徹徹底底斬斷了前後的親緣關系。

何其冷血,何其殘酷!

她合上竹簡,眼前浮現那一夜,他腳踩珠墜面含微笑面對薛康的情形,如今回想起來,真是說不出的陰冷和刺毒,前一世得罪他的人全沒有好下場:薛康死了,孝太後死了,連她自己也死了,說不定自己死後,他也将明月光殺死了……這一世,哪怕這些人又死一遍,他一定也會活到最後。

阮鯉想起前一世薛康的死,他于太後倒臺前一年暴斃,朝廷頒布的消息是薛康病死,民間的傳聞息是薛康酗酒急色,死在了教坊的繡床上;但她總隐隐覺得,這其中也許還有些別的什麽原因。

這些事越想越毛骨悚然,阮鯉欲将書簡放回原處,卻因雙手顫抖,竹簡墜落在地。

一只白玉般精琢的手伸過來,接住了竹簡的另一頭。

阮鯉悚然地擡頭,對上從書架後面走出的寧絕。

他拾起書簡展開,很感興趣地看着,語調沉雅地道:“看來,姑娘對本官感興趣。”

他目光停留之處,正是方才阮鯉翻到的寧氏族系譜。

一時間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的阮鯉,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既然對本官感興趣,見到本官,理應歡喜才是,為何姑娘感到害怕呢?”

他笑容溫雅,阮鯉卻似見了鬼連連後退,直到撞上了紅木書架,幾卷竹簡簌簌墜到腳邊。身後的路,才發現自己已經退無可退。

她咬了咬牙,回過身,定住神,作怯怯狀回道:“大人于阿鯉有救命之恩,阿鯉關心大人,自是應該。”

“哦?那你看過我的身世,豈非對我這樣的翻覆小人很失望。”

“阿鯉不敢。”

“既然你對我如此感興趣,那麽我帶你走,你也一定是願意的了?”

他說到此處停下來,擡眸深望一眼阮鯉,那漸漸收斂的微笑之中,透出一道極淡的銳意:

“請姑娘到寒舍一坐。”

……

阮鯉幾乎是被寧絕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請進馬車的。

因為她知曉,反抗也毫無用處。

只是,他究竟想做什麽?這個時間點,父親還健在于世;他也似乎羽翼未豐,要說他想招攬自己收入他的刺客組織,也許倒有幾分可能。可是如今她已經知曉他是朝廷的郎官,按照律令,如果官員私下募集刺客是會以謀逆罪論處的,他一個左署中郎将,不可能擔得起這樣的風險。

難道他是在為孝太後招攬人手?這倒是有可能,之前朝廷已經将仲月言入罪,卻又重新翻查此案,說不定皇帝和太後的矛盾已經浮出水面,既然孝太後感到受到威脅,那麽勢必會和支持皇帝的一黨争奪拉攏朝中勢力。

她想起了父親阮山虎,之前那麽着急地送自己離開洛陽,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陰暗晃動的馬車內,阮鯉心思深重。身邊射進一道炫目的光,寧絕拉開了車簾,車窗外穿來似曾相識的聲音:“恭迎主上回府。”

這個聲音?她驀然愣住,随寧絕視線向外望去,只見朱色的門扇前長身玉立的一個白發武士,灰麻梭織的布甲鬥篷,一張蒼白毫無感情的臉。

雪鷹。阮鯉嘴唇微微顫動。

寧絕率先下車,雪鷹攙扶過寧絕,又朝她伸過來一只手,阮鯉心驚膽戰地搭住他冰冷的手腕上,不時地偷瞧一眼雪鷹。寧絕在前面負手而立,注視自己家的大門,聲音裏也似含着笑意:

“寒舍簡陋,要委屈姑娘屈尊降貴一段時日了。”

聽到“一段時日”這四個字阮鯉一驚,不由得随他仰望而去,只見那灰敗淩亂的澎化巷廢宅群中,嶄新的“春申集”牌匾在陽光下熠熠發亮,齊嶄如新。

☆、春申集

029

寧絕吩咐雪鷹招待阮鯉,便又坐上了馬車,風塵仆仆地出門去了。

名為邀請,實是軟禁,阮鯉心裏頭明白得很,此刻倒反而不那麽急了,既然寧絕沒有立刻傷害自己的意思,那麽暫時,她還是安全的。

春申集的宅院并不大,一共三進院落,阮鯉被帶到第二進院落。

院中栽植着矮竹,草皮也經過新的修繕,此時秋意已深,院中梧桐葉不時随風而落,樹下有個打掃的小厮在懶洋洋地掃梧桐葉子,可是他掃多少回去,樹上就又落下來多少,他也一臉不着急的模樣,就如此慢慢地掃。

阮鯉站在院中看了一會兒,見那兩棵梧桐樹高古參天,樹冠榮華繁茂,似有百年樹齡,卻像是已經伫立在這座宅院很久很久了。

東西兩廂被這兩顆百年梧桐隔成兩重小院落,阮鯉站在西廂前,望見梧桐樹下、通向東廂的小徑上來往着不少婢子,一個提着餌食的小厮匆匆奔向東廂,那廊檐下挂了一只鳥籠,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喂給它:“小祖宗,吃了這口,就別再瞎叫喚了!”

“绾绾的心尖子,绾绾的心尖子!”那鳥翅膀一張,羽毛五彩斑斓,竟是一只會說人話的黃嘴鹦哥。

阮鯉瞧着那小厮滿頭大汗地哄鳥兒出身,這邊雪鷹帶了兩個婢子來,一個喚作文竹,一個喚作鳳仙,均是臨時看顧阮鯉的奴婢。

“看樣子,寧君是打算請我長住了,”阮鯉輕瞥雪鷹,話中不無譏刺,“我阮氏女雖然不濟,但父親總歸是朝廷名正言順的司隸,你們将我扣在此,知會過他了麽?”

雪鷹面無表情:“這是主上的安排,容後他歸來,自會同你解釋。”之後不論阮鯉再說什麽,均不予理會,将随身佩劍抱在懷中,如一尊石佛般在西廂走廊下站住了。

寧絕這是派出了雪鷹看守着她呢。阮鯉好一陣氣悶。

前一世同雪鷹沒少打過交道,他是一個即使火燒到衣服上,只要沒有寧絕的命令就決不會動一下的人。有一回她同雪鷹執行任務,去殺一名京軍的武官,那武官哨探出身,警覺性極高,從不輕易露面;最後還是雪鷹在那武官的愛妾房中潛伏了七日七夜,未踏出房門一步,最後引得目标出來,一劍取走了人頭。

被這樣一個人監視,無疑是很痛苦的。

既然阮鯉知道雪鷹的底細,也知道寧絕暫時不會對自己動手,她便既來之則安之,在這西廂裏住了下來。

此處的客房布置得極為樸素,四白落地的房間內僅有一張梨花木架子床,一張放着茶盞的小方桌和一張凳,床尾的牆上挂了一副“思言敬事”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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