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青盔巷子,快快快,要是遲了出人命,司隸臺不得砍了咱們的頭。”
司隸臺,阮家?明月光停住了,折身向朱雀大街跑去!
火場內,阮鯉懷抱一卷畫像走出來,看見父親阮山虎帶着部曲沖進來救火,父親将她拉至拱門下,聲音急迫地叮囑:“鯉兒,你拿着這些細軟投錢副将處去,爹已經安排好,三日後一早,他的家眷會送你出洛陽,到了東萊去找你六叔公,這裏有爹給他的一封信。”
阮鯉接過信:“爹不同女兒一起走嗎?”
阮山虎沉吟有頃:“爹在洛陽還有些事要辦。”
“有什麽事比咱們的性命還要緊。爹,仲伯伯已經垮了,下一個便是您,您還不信女兒嗎?”
阮山虎陷入了沉默,他望向了遙遠處的黑暗。眼前的大火燒醒了他,如果今天就這樣葬身火海,他的死不但輕于鴻毛,更令阮家後人蒙羞。
人活一世,除了為蠅頭小利狗茍蠅營,似乎還遠遠差着一點什麽,那是什麽呢?
他想起了年輕的時候甩着霸王槍,紮着黃頭巾在船上扯起舉義的情形,那個時候的他前呼後擁,上千的水寨兄弟們簇着他山呼老大,燦爛如雲的忠義大旗在船頭招展,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你元齋伯伯有難,爹不能袖手旁觀。”
“可是爹,仲家是救不活的,元齋伯伯和太後的人作對,他……他必死無疑啊!”
阮鯉不敢置信,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伸出雙手,死死拽住父親。難道都到了這個時候,爹還不肯相信她說的話!
“按你說的,爹也不是必死的人了嗎,逃又有什麽用呢?不如留下一搏,尚存一絲希望。”
阮鯉一窒,仰起頭來,父親粗砺的大手摩挲着她的頭發,深深道:“鯉兒,爹答應你,一定離開洛陽。你先行一步,等爹料理完京中事務,便回東萊找你。”
阮山虎說罷,語調瞬間一昂:“把小姐帶出去!”由不得阮鯉掙紮,幾個士兵架住她往外走。
“爹,爹!”阮鯉高聲疾呼,只在火光中見得父親毅然決然轉身的背影。
明月光狂奔至青盔巷,巷子口不少居民為免被火勢波及,早已拖家帶口收拾了一些細軟出門觀望,往深處去一些官府已封鎖了入口,除了救火官兵不得出入。
他左右尋找了一陣,沒有能進去的入口,便繞到巷子另一側的街道上,縱着輕功飛上民宅,沿着屋脊躍了過去。
阮家果然陷于一片火海,司隸阮山虎正同府衙的人一起率領官兵進進出出地救火。他立在高處望了一陣,卻見一個人影從側門踉踉跄跄出來。
阮鯉抱着畫卷,恍恍惚惚地垮出門檻,卻被絆了一跤,有人接住了她,是明月光。
她定了定神看看對方,想起方才父親宛如生死決別般的叮囑,想起這身後的漫天火海,一瞬間像回到前世,她孑然一身,為了明月光葬身于此……
她她釵橫鬓亂,看見明月光,眼中已蒙了一層淚光。明月光伸手扶穩了她,拍去她後背鬥篷上的火星:“哪裏受傷沒有。”
阮鯉手臂擦傷了一片,臉上也有血跡,均是在書房搶救畫像時被倒下來的書櫃砸傷。她半夜起身未經梳妝,素面朝天的臉上沁染斑駁血跡,凄豔動人,竟有了三分畫中阮夫人的□□模樣。
明月光沒見過如此憔悴的阮鯉,他伸出手去,撥開她鬓角碎發,那裏有一道細疤,仔細看卻是舊傷。他才要碰,忽然阮鯉身子顫了兩顫,倒向他懷裏,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腰:“求你,求你……”
別丢下我,求你不要走!她低低痛哭出聲。前世的他,最初的熱情,最終的冷漠,多麽殘忍無情。
明月光呆了一呆,心中一片茫然,只能任她緊緊擁抱,聽她放聲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人窺視,一回頭,明小刀果然站在身後,咬着雙唇眼睛紅紅地盯着二人。
小刀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神也跟刀子似的:“爹讓我來看看阮家出什麽事。你怎麽會在這裏。”
……
景仁堂。
“別動,破相就不好了。”蠟燭的火焰微弱地跳動,明月光在燈下給阮鯉塗藥,那藥性并不溫和,一沾到玉嫩的肌|膚,便火辣辣地灼痛起來,阮鯉有些躲閃,明月光怎麽也點不着她眼睛下面的一處傷口,左手便伸出去卡住她的後腦,使她不得亂動。
“嘶……”阮鯉發出不堪承受的氣音,藥汁一碰到傷口,眼淚也随之墜落。明月光擔心淚水沖洗掉剛剛上的藥,忙用拇指為她擦拭掉。
“疼嗎。”
阮鯉稍稍平靜,睫毛上挂着淚珠地看明月光,燈光昏暗,他的臉在一片淚光中模糊而安靜,雖然他的神情依舊平淡,但眼神卻說不出來的溫柔。
她幅度很小地搖搖頭,卻又掉一滴眼淚在他的手上。
他有一絲笑意,輕輕拭去那滴淚,手經過她的臉時,卻驀然地停頓。
阮鯉癡癡地望着他,氣氛裏流淌着欲語還休的柔情,忽然,她湊近身子,緩緩地向他靠去。
明月光對她微微一怔,他像是木頭人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越來越近。
近得幾乎可以呼吸到對方的氣息。
燒低了的蠟燭芯發出哔哔啵啵的細響。
就在二人幾乎要碰到一起的時候,門被砰地被推開,明小刀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門口。
阮鯉立刻站起來,和他迅速分開。
“我爹要見你。”明小刀冷冷道。
阮鯉去了明景漱的閣樓,剩下明小刀明月光姐弟留在屋裏。
蠟燭快燒完了,留下一堆紅蠟淌在原處。小刀點亮了油燈,用油布罩子把它遮起來,室內的光線一下變得柔和。
“你不應該招惹她,她同我們不是一路人。”
燈光下,小刀的臉頰依然清純俊俏,卻摻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你同白侍郎也不是一路人,不照樣尋他幫忙。”
小刀頓時回轉頭來,目光沒了先前的稚氣和天真,冰冷地逼視着明月光:“如果沒有他,你能有今日,能進得東觀麽?”
見他不語,小刀櫻唇顫抖,幾滴淚水落出眼眶,滴在繡花裙擺上:“你早把我們在益州的日子忘了,那時候你我父親三人無憂無慮,多麽快樂。”
明月光淡淡:“我情願沒來過洛陽,是你同爹沒給過我選擇的權利。”
小刀的抽噎更響了,肩膀急促顫抖,幾乎喘不過氣。
明月光沉默了,他走過去,遞給她一片手絹,手腕卻被小刀順勢抓住。小刀的眼神急切而絕望,她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急于要抓住什麽即将逝去的東西,她把頭靠在他的手腕上,靜靜地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大雨,今天家裏好忙碌,留言會明天一起來回複~
那麽親愛的們明天九點見啦
☆、別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個小公告:
因為聽取編輯的建議,所以會對文章的文名和文案進行調整,從明天開始本文會改名為《小美人兒》,帶來的不便之處請大家見諒,鞠躬~
每天九點更新不變,希望得到大家繼續的支持,再次鞠躬,感謝~
023
東方亮起晨曦的微光,明景漱獨立于閣樓,迎風徐徐地吹奏一支他最熟悉和心愛的曲子,婉轉的笛聲凄涼纏綿。
阮鯉爬上了閣樓,她從側面細看着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雙頰消瘦,挽着道髻,風骨卻有一種清朗蕭肅的精神。從氣質上而言,明月光同他有一點像。
對于這個人,她可以說不乏恨意的。想起思念母親大半生的父親,她替父親感到心酸和委屈。
“你是師妹的女兒。”明景漱的吹奏停下來,轉向阮鯉。
阮鯉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一股厭惡之情,抵觸地道:“我是阮山虎的女兒。”
明景漱點點頭:“你同他果然有一點像。”話語神态裏似乎帶着一股不以為然。阮鯉眉頭一皺。
明景漱道:“我和師妹蘇華,原本在蒼梧山的重華宮中修行,她的父親同師父是故舊,她十四歲那年她父親來了,要将她帶回洛陽。而我當時受到江夏太守的推薦,欲沿江而上前往荊襄一帶尋找明主。”
說道這裏,他頓了頓,似乎低頭回憶着什麽,複而道:“師妹求我帶她一起走,而我當時年輕氣盛,一心要在荊襄闖出名堂,便拒絕了她的請求。不多久,我在荊州嵇建德處就職,始終忙于俗務,未能夠去洛陽探知她的消息;後來,便傳來她嫁人的消息……”
阮鯉聽着,心中起了一股厭惡:你們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的故事,為何要告訴我,既然你們郎情妾意,為什麽不自己好到一處去,要來禍害我、禍害我爹?母親不喜我爹,倒還不如不嫁。白玉沉逃婚不過惡心了我一時,你們你侬我侬生離死別卻惡心了我一世。
明景漱正要說下去,阮鯉便打斷了他:“明大夫要同晚輩說的只有這些了麽?我娘早已過世,我對以前的事情沒興趣,如今在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是我爹;若有誰想要令他不快,我不許的。”
明景漱愣了愣,阮鯉的五官面容可以說同蘇華一模一樣,可是神态氣質卻有太多不同。蘇華在他面前柔弱多情,是位嬌若春水的女子;而阮鯉橫眉怒目的模樣只能讓他想起阮山虎。
阮山虎,那個粗莽武夫,最後卻能娶了師妹。這是明景漱心中永遠的痛,面貌酷似蘇華的少女站在他面前,理直氣壯地維護阮山虎,這也觸動了他心中的傷痛。“你誤會了,我是想說,你是蘇華的女兒,但凡遇到什麽困難,均可來向我求助,我定會幫助你……”
“裝什麽大情聖,誰要你的幫忙?”阮鯉冷笑起來,前一世她只曉得明景漱這麽個人,并未真正打過照面,這一世見到,果然令人憎厭,“你以為同我說幾句客套話,便能贖清心裏的負罪?要不是你,她怎麽會哭哭啼啼一輩子沒有給我和爹好臉色;你後來不是又娶妻生了女兒嗎,你是否對你的妻子也這樣?你們兩個可真像,同誰一起便禍害誰,我求求你,下輩子投胎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別再禍害別人了!”
說罷頭也不回,甩了袖子下樓去。明景漱怔然地望着那形貌酷似蘇華的少女,臉上都是震動的悲恸之色。
禍害?她用了如此嚴厲的措辭,使得他明景漱茫然無比,他滞然地跟了一步,往樓下望去,只看見小刀和明月光姐弟兩站在院子窗前,朝這邊仰望的身影。
他深處的閣樓高似懸空,像一條巨大的鴻溝劃分着院落,從這裏望去,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兩個孩子竟是如此地孤單,而他這個父親對于他們而言,是如此地陌生。
三天後,阮鯉随錢副将的家人離開洛陽。
夜裏,明月光從蘭臺回到宅邸,入秋以後夜晚的晝夜相差甚遠,白天還是暑熱未消,夜裏就開始涼意滲透肌骨。
最近他在蘭臺的表現得到了上峰白玉沉的肯定,白玉沉原本對小刀這個冷峻寡言的兄弟并無好感,但漸漸地發現他不僅文武雙全,對于時勢的見解也頗為精到,他大喜過望,明家的人果然天生都是他的知己。他不僅大力誇贊明月光,更将推薦書送到了郎署。沒想到郎署很快下來了批複,準許明月光下個月升調越騎營,任記事參軍。
越騎營隸屬北軍。從東觀到蘭臺,再從蘭臺到北軍,他越調離景仁堂越遠了。明天便是中秋,白天小刀還來過,叫他明晚一定要趕回景仁堂吃團圓飯。
明月光一個人在空曠的街道上慢慢地走,有一兩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肩膀,身後雲遮住了月亮。
看來今年的八月十五并不會有圓滿的月亮。他心事沉重地想。
做官和治病有太多的不同,歧黃之術講究扶正祛邪、暴露病根糾治;而為官之道牽一發而動全身,恰恰有許多諱疾忌醫的地方。
他的步子停了停,雨開始下大了,急急地在路面上彈跳,浸濕了他的官靴。
他想起某個人,每次遇見她的時候,天幾乎都會下雨,她的笑容也像是帶着氤氲的水汽,被擦洗得澄淨如新。雨水裏,好像看見她舉着傘停在前面,回眸一笑百媚生:
“你也是真實的嗎,明月光?”
她已經不在了,他想。
……
仲月言還在天牢裏,新的北軍中尉上任了,不是阮山虎。
石淩煙又是一大口悶氣堵在胸口,像老痰一樣進不去吐不出,憋得心裏發慌:
好不容易攀上阮山虎以為攀上了高枝,哪知道他這個司隸得罪孝太後,顯然要步仲月言的後塵日薄西山;從前瞧不起景仁堂那窮酸小子,還輕視阮鯉同他來往,沒想到竟然得到了新中尉賞識,這麽快就升到了越騎營任參軍。那叫明月光的小子如此年輕,前途大有可為,如果當初肯多花一點心思在他身上,也許境況大不相同!
她想到這裏,恨恨吐出一大口氣,在看人這一點上,不得不說阮鯉這個死丫頭眼光夠毒。
不過她已經走了,再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當務之急,是應該好好勸一勸阮山虎這個石頭腦袋,讓他順着時勢來,不要再自尋死路跟太後作對。石淩煙想到這裏,精神稍微回來了些,阮鯉走了,她已經是阮家最尊貴的女人。
中秋之夜,沒有圓月良宵,天下着濛濛小雨。
都說一場秋雨一場涼,明景漱雖然道士出身習武的人,但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禁當年,提早穿上了鹿皮襖子,明小刀也換上了明月光帶回來送給她的鵝黃蘭花繡小襖,一家人圍坐在堂屋吃團圓飯。
小刀做了一桌子的菜,有羊皮花絲,蓮蓬豆腐,烤乳鴿,還從醉仙樓買回來了酒。
自從明月光搬出去以後,景仁堂很久沒這麽熱鬧過,大家顯得心情都很好,向來少言的明景漱跟兒女們喝了兩杯,話也多了:
“小刀,我看你前些日同白家公子來往密切,他是不是對你……”
“他中意于女兒,想要上門提親。”
此言一出,明景漱父子均是一頓,明月光繼續夾菜,明景漱微訝道:“那你……”
明小刀舀了一勺湯端給父親,笑着繼續道:“女兒正想為此事請求爹。倘若他來提親,請爹一定要拒絕他。”
“啪嗒”東西掉在地上,明月光撿起竹筷:“我去換一雙。”
☆、共處
024
明景漱有些迷惑了,在他印象中,女兒對白家公子似乎不乏好感,也可以說得上交往親密。
明小刀嬌笑着道:“白家才出過那樣的事,女兒不想讓人說三道四,也想再看看他的心意是否堅定。”
明景漱顯得憂心忡忡,白玉沉賢名在外是不假,但他曾經是阮山虎的女婿,又背信棄義解除了婚約,這樣的人是否是一個真賢還有待磋定。而且自己的女兒他十分了解,她當真看上了白三郎嗎……他轉向兒子,明月光已重新拿回了碗筷,默不作聲地夾着碗裏的菜。
“我吃完了,先回去了。”
明景漱驚訝:“這麽快。”小刀也道:“是啊,難得回來再多待一會兒吧。”
“不了,明早還要去蘭臺校書。”
小刀站起來:“我送你。”
夜涼如水,風停雨霁,空寂的街道上仍然不見月亮,小刀送明月光走在朱雀大街上,見他默然無語的模樣,笑道:“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
明小刀嫣然一笑:“還說沒有,你是不是在想方才我同爹爹說的話?”
明月光停了一停:“你當真中意明月光麽。”
小刀笑得更甜了:“你很在意這件事嗎?
“我只是在想,你為何處處要同阮姑娘争。”
笑容凝滞在了小刀甜美的臉蛋上,她愣了愣,瞬間地冷下臉,語氣不敢置信:“我什麽地方同她争了?白三郎喜歡我,又不是我拿着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什麽叫做我同她争?”
白玉沉停住腳步,轉向明小刀,那雙清冷照人的眸子裏閃着極其複雜的情緒。良久,他嘆了口氣,繼續走路:“你不要意氣用事。上一輩的事情是上一輩的事,即使她的母親虧欠你,她也不虧欠你。”
明小刀被這番話震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從小到大維護她寵愛她的明月光:“你竟然為了她指責我。”
“我只是覺得白侍郎雖然輕率些,但他也稱得上一位君子,倘若你僅因為上一代的恩怨将兩個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我想娘在天之靈也不會贊同的。”
明小刀哭了,清純的臉頰一瞬間有些扭曲:“你處處幫着她說話算什麽,你是不是被她迷惑了?你忘了那些年父親是怎麽對娘的嗎,你也要像父親一樣被一個狐貍精迷惑嗎?”
淚水像似珍珠顆顆從她瑩白的小臉上滾落,她那天真無助的模樣看着使人心疼。明月光欲言又止,向前了一步,卻又停下,慢慢地轉過身。
“我沒有。”
“你胡說,你明明就有!”
“小刀,你是真實的人嗎。”
明小刀停止了抽噎,淚光閃閃地擡起頭,看着明月光的背影,眼神裏充滿了不解。“什麽?”
“我喜歡的女人,始終只有一個。”
他說完,轉身離去。
……
官署分配給明月光的是一棟獨門獨戶的小院,原本還添了個掌燈的仆人方便侍奉,他不習慣被人伺候,便将之打發了,獨自住在裏面倒也清淨。只是剛剛搬進去還沒有雇人收拾院落,兩棵槐樹的枝丫都已經茂密得伸出院牆,葉子飄到外面巷子的青石板路上。
明月光一個人穿過幾條街道,遠遠地便看到那石板路上有個熟悉的人影。
她的脖子修長潔白,仰望那牆內的槐葉紛紛而落,像一只美麗的鹿。
阮鯉。
他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此時此刻,好像有任何聲響都會打破這寧靜的一瞬,吓走這只在門外徘徊踟蹰、敏感而又謹慎的鹿。
阮鯉忽然回過頭來,她看見了明月光,好像受了一驚,扭頭便想要走,卻聽見一陣急促至極的腳步聲。
再回頭時,他竟然用輕功一個箭步沖至了自己跟前。
阮鯉避無可避,只好擡起眼睛,沖他微微地一笑。
原來,幾天前,她按照父親阮山虎的吩咐去找錢副将,卻在三天後出城以後又悄悄繞回了洛陽。
阮家因為經過一場火災,燒了大半房屋,正忙于修繕,阮山虎又因為朝中的事情很忙,倘若知曉女兒沒有按照他的安排離開,一定會為此分心。所以阮鯉扒在自家焦黑的院牆外面偷看,徘徊許久,終究沒進屋。
以她對父親的了解,父親那天那番話的意思,就是打算了和仲月言同一陣線,他一定會上書死保仲月言。如此一來勢必得罪孝太後,會面臨怎樣的貶谪和處罰還不知曉。
她想仍然在洛陽潛伏一陣子,想想還有什麽挽回父親想法的餘地。可是阮山虎現在得罪了孝太後,想必家附近已被安插了不少眼線,她現在回家無異于回到囚籠,倒不如在外伺機接應。
于是便走着走着,來到了此處。
她知曉明月光在這裏有一處經常空置的小宅,可是這麽晚了,她不曉得他在不在裏面,也不方便貿然地進去,便在外頭猶豫。
明月光沖到她跟前,喘着粗氣,帶着身後一大股的涼風吹來,整個巷子的落葉毫無規律地飛旋着,像一條枯黃色的河流在奔騰呼響。
“公子別來無恙,”阮鯉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很自然地抻了抻腳,“我扭了,你這兒有跌打酒麽?”
她是河流裏唯一真實的生命,鮮活而亮麗。
見明月光看着自己不說話,阮鯉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好久不見,想我想得說不出話來了麽?”
明月光終于沉住氣,拉長了臉,漠然地轉身,推門:“進來,我看看腳。”
阮鯉的腳是在翻自家宅院的牆時扭傷的,原來她回到阮宅偷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被燒塌的牆壁下面有一堆碎石,落地時崴了一下,起先揉了揉覺得還沒什麽,多走幾步路感覺越來越痛,竟是真扭傷了。
明月光給她上好藥,小心翼翼捏了兩下問疼不疼,知道她無大礙後便道:“平日多這般揉兩下,活活血好得快些。”
阮鯉定定地笑望着他:“多謝明大夫。”
明月光原本給她按着腳踝,聽見這話便不自然地縮回去:“自己揉吧。”扭過頭朝窗外望去,雞鳴聲傳來,天還黑着,卻已能從雲層裏看到絲縷晨曦的紅光。
兩人共處一室,似乎也很不妥。明月光的表情大概也讓阮鯉意識到了,她連忙單腳站起來:“既然不礙的,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謝你。”
“你在這休息。”明月光按着她肩膀坐下。
“那你……”
“再過半個時辰便要去蘭臺,我換身衣服就走。”這幾日明月光因為接到趕赴越騎營上任的調令,需要将蘭臺編校書冊的事務交接完畢,故而早出晚歸十分地忙碌。“你好生休息,過午我再來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進男主了,男二和男主在政治鬥争上有非常多的劇情聯系,所以做了一些必要的鋪陳
男主這人性格上輩子其實在女主視角沒有太多體現,這輩子需要深挖……所以我先去整理綱節辣,留言看到都會回複的,謝謝大家提出的建議,鞠躬~
☆、不速之客
025
很快地,随着明月光遷至越騎營,他搬回了景仁堂;阮鯉便在他空置的宅子裏居住下來。明月光偶爾地會抽空來看一看,給她帶來一些朝中的消息。
八月末傳來消息,皇帝決定翻查仲月言案件,先是廷尉府有人上奏:先前指控仲月言通敵的家奴在獄中翻供,司隸校尉阮山虎、虎贲校尉韓任等人立刻跟奏請求朝廷重審此案,皇帝批準;朝廷派出官員重審,終于發現那指控仲月言的家奴乃是被屈打成招,聯同能夠證明仲月言和西涼來往的書信也被發現出自僞造。
皇帝在朝堂上勃然大怒,下旨要罷免廷尉府諸官,重新任免官員徹查此事。此事驚動了孝太後,孝太後親自帶着太監宮女們來到皇帝的宮殿:
“聽說皇上要罷免廷尉府的所有官員,不知可有此事?”
皇帝受太後掣肘已久,不敢在她面前流露絲毫主張,只躬身謙笑道:“兒臣參見母後。兒臣方才打算撤換幾個不稱職的官員,還未來得及拟制,沒想到此事便驚動了母後。”
孝太後峨眉微蹙道:“皇上,朝廷官員的任命與罷免,均須通過察舉推選,朝廷審核,方能批于禦前。如今馬上就是秋審之期,各地的疑難案件皆要送往中央,廷尉府掌管天下刑獄,如果皇上因為一兩處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把整個廷尉府的官員都裁撤了,那麽誰來修訂律法、複核疑獄?這些若不能在秋天妥善完成,那各州各郡的民心何以安定?”
一席話将皇帝說得愣了愣,他忙恭敬地欠下身,虛心誠懇地請教:“母後教誨句句是金。兒臣之前是令那幾個搬弄是非的小人氣糊塗了——仲月言乃是北軍中尉、軍機要臣,他們未能查明實證就敢定一個三品大員的罪過!這不是一兩個官私相授受就能夠做到的。那麽依照母親之見,應當如何處置這些人呢?”
孝太後斬釘截鐵,冷冷而道:“皇上年紀尚輕,應當效法先帝柔治之舉,有幾個官員無能作祟,将他們裁撤殺頭便是了,剩下的從輕處罰,給予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
皇帝頓了頓,立刻展開笑容:“母後說得是。”身旁會看顏色的老宦官王貴也連連點頭。
“皇上能夠仁愛為懷,實乃社稷之福,哀家深感欣慰,”孝太後微微一轉身,兩邊的小宮女幫她提起長裙鳳尾,此時她停住腳步,似又忽然想起一事來,“對了,禦史臺中丞師玉闕明察是非,賞罰分明,依哀家看是個可為君治綱紀的人才,既然皇上對廷尉不滿意,不若着他複審此案。”說罷從宮女手裏抱起愛寵——一只剪了毛的雪白叭兒狗,施施然地離開了宮殿。
“兒臣恭送母後。”
宦官王貴見太後一行人去得早沒影兒了,皇帝仍木然站在原地,不由得小心翼翼問了句:“師大人……不是禦史大人的人嗎。”惹得皇帝龍顏陡變,欲作怒色,立即閉上了嘴。
此案分明就是薛康意圖打擊仲月言所設計的一個局,皇帝對這位國舅的不堪德行非常了解,但可恨的是竟然有如此多的人幫他作局,整個禦史臺,整個廷尉府!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構陷一名朝廷命官,直到剝奪他的官職!
皇帝憤恨的正是這個,他咬緊了牙關,猛然回頭,犀利的目光宛如利劍,直直射向身後的龍椅——
歷朝以來,臣子的生殺予奪皆應該由天子乾綱獨斷,朕身為一國之君,卻處處受此婦人挾持,終有一日,朕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權力!
不久以後,師玉闕負責重審此案,替仲月言洗清了冤案,不過,那率先誣告仲月言的家奴卻在天牢中畏罪自盡了,此案便無法再繼續将主謀追查下去……
仲月言官複原職,繼續統領北軍的消息傳到了阮鯉處。
阮鯉不知該是喜還是該憂。喜的是爹爹一心想要救仲伯伯,如今可算是救出來了,那麽照爹說的,一家人也該離開洛陽了;憂心的是仲伯伯雖然脫了罪,可不見得就此脫了身,他想來嫉惡如仇,對孝太後早已看不上眼,一心倡導皇上早日親政,這樣的做法遲早會讓他送命……他如果想反對太後,一定會率先拉上爹。
她一心希望爹能夠跟仲月言劃清界限,就如同她一開始就選擇跟白玉沉劃清界限。對于政治,阮家沒有白家那樣的長袖善舞,也沒有明月光的遠見卓能,只能選擇遠離漩渦中心自保。
明月光不知阮鯉心裏這樣翻來覆去的思考,只當她不願意回家,他也不好多問,就跟阮鯉說願意在這裏住多久都可以,自己便回了景仁堂。他最近剛剛轉調越騎營,從編撰書稿變成書寫軍務公文信件,要學習的事情太多,也無暇顧及其他了。
夜晚,阮鯉獨自坐在窗前回憶,上輩子,仲月言是承平六年二月份下的大獄,秋天判的處斬,什麽罪名記不大清楚了,現在才承平五年,仲月言的劫數不等于已經度過去。
畢竟這一世發生的事情,同前一世幾乎完全能夠照應起來:清明,明小刀的出現;七月,白玉沉的逃婚;仲月言得罪了太後……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發生了,像冥冥之中的一只大手,操控着一切。
可是,在枝節之處,還是發生着細微的差別。譬如石淩煙竟嫁給了父親,這是她怎麽也想不通的一件事;還有明月光沒有像前一世那樣積極主動地追求她,他若即若離的态度也讓她感到很迷惑;還有便是……她想到了提前相遇的那個人,渾身寒冷地一顫。
夜風送來槐花的清香,阮鯉站在窗前看槐花被風簌簌搖落,院子裏像正在下一場潔白的雨。她的心情稍稍緩解了些。
這時,傳來似有若無的敲門聲,阮鯉聽了一陣,方才覺得自己不是幻聽。
明月光不是從不在此過夜的麽,這個時候他怎麽來了?她一邊進入院子,一邊心裏詫異。
“怎麽這麽晚……”門打開,阮鯉震驚在原地。
門那頭,月光淡似無痕,驚訝在寧絕眼眸中一閃而逝,如碧玉上漫射過一道雍容的柔光,旋即化作流風回雪般的笑意:
“絕冒昧來訪,唐突之處多請見諒,不知此間是否明子寒居處?”
說罷,确認似的向後退了一步,仰視那“明宅”的牌匾。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30號)雙更,因為明天(31號)有事請假,所以提前補上,今晚12點前還有一更~
我去趕文了~
☆、交鋒(一)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雙更,章節為25、26,本章接前面25章更新~
後天9點會繼續照常更新
026
阮鯉如墜冰窖。
雖然他今夜着紫而未着玄衣,眼神也全然不似前世那般酷厲凜冽,舉手回眸間似乎還帶着一股柔善的笑意,神态氣質仿佛就跟前世換了一個人,可是她絕對不會認錯,至死也不會認錯,她忘不了這個聲音——冷酷無情,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他不在這裏。”阮鯉飛快地說完,語氣壓抑緊繃。這人最擅察言觀色,倘被看出一絲異樣,定會引起懷疑。
她強自鎮定了心神,補充道:“明大人新調任越騎營,早已不在這附近居住了,才将宅子租賃出來。”
說罷勉強露出一絲笑意,卻仍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寧絕略略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太遺憾了。”他的聲線很低,從胸腔裏發出,像攝人的磁場,始終萦繞在人的心頭,揮之不去。
寧絕深夜忽然造訪,乃是因為他幾日前奉太後懿旨,檢閱東觀修撰的一部分《大魏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