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遠,還是被濺了一身的水,冷得瑟瑟發抖。別說這輩子,上輩子她都沒見過如此狂态的寧絕,他是不是練功走火入魔了?

她心裏驚疑不定,想要過去看看,但性命要緊,終究不敢,只拼命把身體蜷縮成一團,恨不得變成一道光塞入牆縫裏去,讓對方看不見自己。

寧絕站在屋中央,呲目暴喝,雙臂朝天大展,體內雄厚的內功齊發,上身的紗衣盡皆碎裂,滿室的垂幔于同一瞬間,轟然墜落!

那場景極是可怖,又為壯觀,阮鯉看得駭然呆住,忘了呼吸。

咆哮聲過,滿室狼藉,寧絕雙臂未垂,臂展上的肌肉紋路清晰可見,青筋根根直暴——平日他穿着綢袍,看似清瘦秀逸弱不禁風,裏面卻是峰腰長腿,肌肉緊實,一副極為精壯強悍的身板。

阮鯉吓得都快尿了,被這樣一個人逮住,動動手指就可以把她捏死,像捏死一直螞蟻那樣容易,自己還妄想要殺他,說不定等到下輩子下下輩子,重生再重生,還是被他捏死的命。

她真後悔偷偷闖進了這裏!

正當懊悔不已之際,突然,寧絕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古怪得很,既像是吼叫,又像是哀鳴……

跟西廂那頭夜裏傳來的哀叫聲,一模一樣!

通!他突然地跪了下來,全身開始顫抖,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野獸蜷縮成一團,一邊掙紮一邊顫抖,唇齒間不時地發出低沉隐忍的吼叫。

阮鯉驚得呆住了,這會她連生死都忘了,探出半個身子來偷看。

突然間,他像一只豹子,無比敏捷地爬到一處,雙手顫抖地撥弄着地上的碎片。

阮鯉更驚訝了,她走了兩步過去,卻見他滿手鮮血地撿拾的不是打碎的碗,而是地上散落,又被水打濕融化的一灘粉末。

寧絕完全無視阮鯉的存在,只顧瘋狂地用手掬捧粉末,但他捧到嘴邊,卻又停了一停,血紅的瞳孔陡然收縮,眼中充滿了絕望。

有生之年,竟然能在這個人眼中看見絕望之情?阮鯉感覺自己此刻即使死了都值了。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些濕粉末,放在鼻子尖嗅了嗅。

調制丹砂的香氣。

觀其色澤,像是硫磺。

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阮鯉豁然明白過來——

五石散!

她并不曉得,自從楊清寧死後,太後為了控制自己的男寵們,逼迫每個人都服下成瘾性極強的五石散,用以瓦解他們的意志。在阮鯉看來,寧絕只不過是藥瘾發作了。

這一瞬間,她很震驚,但随之而來的,卻是止不住的興奮之情!

他如此虛弱,豈非是一個殺掉他的天賜良機?

念頭一生,便再也難以平息,阮鯉在背後凝視的寧絕的眼神愈發陰冷,她緩緩地并攏兩指,藏在背後。

只要殺了這個人,前一世的死敵就不存在了,她也不會死在他的毒手之下!

悄無聲息地,向寧絕靠近。

寧絕的手忽然放下,他拍了拍手,去掉手中的粉末,在空中輕輕地一揚。

那動作異常平靜,好似完全緩過勁來,讓阮鯉一驚,停住了腳步。

寧絕轉過身,蕭肅的目光幽如冷電,看得她寒毛直豎:“大、大人……”

這時,寧絕又皺起眉,蹲在地上抱住了頭:“你痛苦的時候會怎麽做,減輕痛苦?唱歌?做點別的事情,找人說說話?”

看來,他是在強行克制自己的藥瘾,難道他想要戒掉五石散?

阮鯉試探地靠近他:“我會什麽都不做。”

“不,”他咬着牙,頭頂冷汗涔涔落下,“那樣只會更痛苦,越靜下來,就會越痛苦。快跟我說說話,随便說點什麽。”

他看起來如此虛弱,阮鯉高舉的手懸在他頭頂,幾乎便要落下。

可是片刻,她卻垂下了手。

這個時候不能動手殺他,一旦動手,即便得手,外面那麽多守衛,還有雪鷹在,自己也插翅難飛。阮鯉猶豫了。

寧絕蒼白英俊的臉上寫滿痛苦:“快同我說些什麽!”

看他這極度壓抑忍耐的樣子,內心想必也很想要戒掉五石散吧,可是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是說戒便能戒掉的?

阮鯉雖然不能殺他,但看着他狼狽,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和恨意:“你想聽什麽。”

“随便什麽,你會唱歌麽?”

“唱得不好,念詩可否。”

“你念。”

“身如水上沫,命似風前燭,私欲一時情,長劫入地獄。”

寧絕原本強自壓制着萬蟻蝕骨的痛苦,不禁叫道:“你那是什麽狗屁詩文?”

“見時如不見,聞時如未聞,喜時如不喜,嗔時如不嗔。不喜亦不嗔,方是逍遙人。”

他站起來,又蹲了下去。“……啊!我的頭,我的眼睛。”

阮鯉冷冷道:“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

“啊,折煞我也!”寧絕蜷成一團,手背青筋畢露。

“大人,你還好嗎,我給你唱支曲罷。”

“不必了!”寧絕奮力一掌打在自己後頸,暈了過去。

☆、美人淚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被存稿箱坑了,設定了時間卻沒有發出去,暈死,幸好剛來看了一眼……

抱歉遲到了!

033

五更時分,院落寂靜。

阮鯉被上鎖的房間“嘎達”一聲打開了,雪鷹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主上要見你。”

因為阮鯉闖入湯池,被随後趕到的雪鷹捉起來鎖在第三進院。雪鷹把阮鯉帶出來,态度也沒了先前的客氣,似乎在他看來,阮鯉犯了寧絕的大忌,幾乎是必死的人了。

跟着雪鷹回到第二進院,經過院中的兩棵槐樹,去的是東廂。進門前,阮鯉擡頭望了一眼,黃皮鹦鹉幸災樂禍地站在籠架上,看見阮鯉來,抖着腿兒叫了一嗓子:“美人兒,心尖子!想要逃的都得死!”

雪鷹推了她一把,阮鯉跌進去,門在身後關上了。

雖然她在西廂住過不短的時日,但進入東廂房還是頭一回,中間是一間大的開間。

此時正值天欲明未明之際,室內光線昏暗,牆角案上有一只青銅香爐,不知燃的什麽香,使人昏昏欲睡。

開間正中擺着長席蒲團,一件深衣散亂地仍在上面。阮鯉走過去拾起來,朝左邊看去。

一面紗質的垂簾隔開了裏間,有燭光從中透過,寧絕的影子斜卧在木塌上,用手支着腦袋的一側,像是很安靜的睡着。

正當她猶豫該不該進的時候,裏面傳來磁沉的聲音:“姑娘好些了嗎?”

看來,他已經渡過了藥瘾發作的時期。阮鯉心想,分明是他方才不好,卻問我好不好,不知是何用意。

“阿鯉無礙。大人好些了麽。”

“不好,”很快傳來回答,又加了一句,“我如今有個極大的煩惱,故而很不好。”

“不知大人所煩之事為何。”

“我在思考,我要不要殺了你。”

阮鯉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向身後看去,雪鷹的影子就在窗外篤立,想跑也是無門。她咬緊牙關,冒着冷汗接他的話:“大人。”

“你進來。”

寧絕在梨花木的長榻上斜躺,他裸足穿着袴褶,上身敞開穿着件霜色滑緞襯袍,露出緊實健壯的胸膛,那襯袍沒有系帶,懶散地垂下一截落到地毯上。

阮鯉只向他瞧了一眼,便低下頭去。心忖他神情疲倦,臉色略顯憔悴,想來是藥勁餘存。

“擡起來,讓我看看你。”

阮鯉順從地将下巴提了提,寧絕倦眸低垂,此時強打起精神托着腮,從榻上投來一眼,便輕輕地笑道:“果然是位難得的美人,只可惜……”

阮鯉對他後面的話很緊張,他卻不說下去了。

她小心忐忑地望向他,只見寧絕倚着長榻的扶手坐起來。他的腿很長,在木榻上不能夠完全舒展平躺,便換了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又好像在這過程中,想到了些什麽,停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阮姑娘,我想我也救過你不少回,倘若我這次殺了你,也不算欠你的罷?”

阮鯉的俏臉一下子發白:“你,你現在就要殺了我?”

這不對,這和前一世不一樣啊?

即便她撞見他服用五石散,但其實京城中很多士人都在服用五石散,不少人放浪形骸甚過他百十倍,甚至服用五石散本身都被看做貴族的一種特權和風尚,這也沒什麽好遮掩,根本稱不上是醜聞,他何以很是忌憚與人知曉呢。

何況,他還需要用她來要挾父親,為什麽突然說變就變,要殺了她?一切以利益為重的他,怎會突然改變決定。

不解勝過了恐慌,阮鯉反問他:“你為什麽要殺我?”

寧絕低低笑了一聲。

他坐起來,一條腿踩在塌上支撐着右手肘,一條腿放下來,俯下身湊近阮鯉:“我開玩笑的。”

他越是這樣溫柔地注視,就越是顯得飽含殺意。阮鯉情急之中,猛然昂首,對上他陰沉美麗的眼睛,朗聲道:“大人留我一命,我對大人還有用!”

那黑色碧玺般的眼睛深處,浮起了一絲微笑。

他向後仰去,将身體完全靠在木塌的靠背上,不以為意地吐出一口氣,像是殺人前的休息:“那阮小姐說說看,你對我倒是有甚麽用處。”

“大人拿住了我,等于拿住了我爹的軟肋……”

話還沒有說完,阮鯉就見他唇畔浮起一絲慵懶妩媚的笑意,修長的手指插/進長發,将滿頭青絲向後捋去,右手伸了個懶腰。

阮鯉急忙住嘴。看來,他完全不吃這個威脅。

可是這麽做對他究竟有什麽好處。

阮鯉腦筋飛速地運轉着,她想要拖住這一刻活下去,就得找到其中的原因,只有維護他利益的事情才會讓他感興趣。什麽才是牽扯到他的利益的呢?

她腦中閃回過西廂夜晚常常傳來的哀鳴聲,那是他的聲音,他如此痛苦,就是因為服用五石散。不,不應該是這樣,阮鯉見過一些服用五石散的人,服藥後應該身體輕盈火熱,如癡如醉□□,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樣痛苦狼狽。

真正令他痛苦的,應該是他形成了藥瘾,卻試圖強行戒除它。

腦中靈光一現。

——他忌憚的,不是自己服用五石散,而是想要戒除五石散這件事情,被她撞破。

應該怎麽做,向他表忠發誓絕不會洩露此事?不,對他來說,天底下沒有一個人的嘴會比死人的嘴更嚴實。她必須有更多的別的利用價值,否則在他眼中就沒有存活的意義!

阮鯉好生焦急,耳畔卻傳來他輕快愉悅的聲音:“阮姑娘,你不必如此焦慮,我只是道如果我殺了你,并沒有說,真的要殺你。”

這句話給了阮鯉一絲希望,寧絕看着她的眼睛裏的水光沁出來又收回去,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

“你想殺了我。”

寧絕這話一出,阮鯉全身一震。

“昨天你沒有動手,是因為你明白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所以你沒有殺我,但不妨礙你繼續恨我;剛剛我叫你來,你又在想,你發現了我的秘密,想要威脅我又不敢,想要懇求我,卻又找不到法子。是不是?”

阮鯉被恐懼和卑微支配着的軀體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在他面前,她永遠是被完克的對象,為什麽總是逃不開這個魔障,她清媚的眼睛裏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寧絕像是從她的表情裏找到了答案,心滿意足搖搖頭,微笑道:“你說得對。浮生色相,皮毛骨肉,實在是太無趣了;不過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你會如此地畏懼我。”

阮鯉已經飽受精神折磨,一點掙紮的興趣都沒有了,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我是說第一次。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你第一眼看見我,我便想,我究竟做了什麽罪惡滔天的事情,令這個女孩子如此地憎惡我?”寧絕頓了頓,沉郁的目光向她投來,“你以前認識我麽?”

他料的幾乎全中了,唯有阮鯉重生這件事,是不能憑觀察力想象出來的。所以他猜測的是,也許曾經在某處見過阮鯉。

見阮鯉不答,寧絕沉吟道:“那麽,我來教你活下去的法子。”

“就是管好這張嘴,讓它緊緊地閉上,就像這樣——”修長剔透的手指挑逗地沿着阮鯉唇線輕輕劃過,彼此都有很清晰的觸感,寧絕的是柔軟,阮鯉卻是顫栗。“很美麗。”

被他撫着嘴唇,阮鯉不敢閃避,含恨地落下一串淚水。

他唇角微牽,雖然輕如夢呓,聲音卻像是一縷香氣透過帷幔搖曳入耳,妖媚蠱惑,極其地曳人心弦。

“如果讓我聽見這張嘴裏,吐出一句不恰當的言語,這一滴美人淚,可就要流向黃泉了。”

這時,雪鷹忽然敲了敲窗子,寧絕朝外看去。

“主上,陳将軍和霍将軍來了,在外堂等你,說是約您去校場試馬。”

“好。”寧絕起身套上衣裳,束起腰帶,穿戴襪履,随着動作一氣呵成,當他套上最後一件紫衫外袍,整個人也煥然一新,又恢複了平日雍容優雅的模樣。

門開了,雪鷹迎着他,朝屋裏看了一眼:“主上,她怎麽處置?”

“先關一關,等我回來再說。”

☆、驚夜思

034

寧絕走了,阮鯉稍稍平靜,開始琢磨起方才來。

從雪鷹的話裏來看,兩位将軍來找寧絕,姓陳的那位多半是指虎贲中郎将陳超,那會在宮裏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和寧絕關系不錯。

而姓霍的将軍是……

霍這個姓氏,在洛陽也算得上名門望族,先帝曾封過一名霍美人,就是從霍家出去的。霍家的老太爺霍飛還因為戰功封過爵。

喔,對了,這個霍将軍,極有可能是如今霍家的嫡長孫霍明沖;那位先帝的霍美人便是他的親姑姑。

這位霍明沖,阮鯉聽石淩煙說起過,一手好弓箭,馬術超群,年紀輕輕當了羽林中郎将。

看來,寧絕在朝中做官,為孝太後把人際關系拓展得很寬廣。

不對。

阮鯉又推翻了方才的想法:霍家和陳家?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投靠孝太後的!

在前一世,孝太後當政時期的确表露過對陳霍兩家的拉攏之意,但是這兩家都顯得十分低調,并不讓子孫參與到政治中心去。直到皇帝掀開廬山真面目,露出想要奪回皇權的态度,這兩家人才奇兵突起,紛紛參與到支持皇帝的隊列中去,成了推翻孝太後的一支軍方中堅力量。

如此看來,陳霍兩家人的政治立場很明顯支持皇帝,寧絕卻同他們走得如此之近,是為了游說他們倒戈向孝太後嗎?

她的思緒起伏,一時間有無數的線索,可是僅僅在水面沉浮翻湧,她想往深處去追尋一些時,卻又石沉水底再無頭緒。

隔着窗子,雪鷹在外面問:“朝食的時辰到了,你要吃嗎?”

經過湯池事件,阮鯉已經成為他嚴防死守的對象,這一回連鳳仙都不能送飯進來了,一切都由雪鷹親自經手。

阮鯉正想事情想得出神:“不用了,多謝。”

門卻被一腳踹開,雪鷹箭步沖進來,嚴陣以待地左右看了兩眼,确定四下無人潛伏接應阮鯉,并且阮鯉沒有自殺的跡象後,才恢複了那冷冷的表情。

他這個緊張的樣子使得阮鯉有一點想笑。前一世,她被寧絕招募麾下,成為一名刺客以後,在組織裏對她最為照顧的便是雪鷹。別看他說話并不中聽,但每一回出任務遇到危機,他都不會撇下阮鯉,多次出手相助。

就連寧絕殺死她的那次,雪鷹也表露出求情的态度。按照平時,他對寧絕是言聽計從從不忤逆的,哪怕寧絕要他自殺,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面對這樣一個忠誠的近乎于機器的人,阮鯉曾經問過他,和寧絕的關系——她不相信除了上下關系之外,若沒有一絲別的緣由,會有這樣一個人對寧絕死心塌地。

記得當時雪鷹的回答是這樣的:“從我一生下來,他就是我的主人。”說罷将一片樹葉放到唇邊,吹起了哨音。

雪鷹和寧絕年紀看起來差不過兩三歲,如果那個時候他就跟着寧絕,那當時寧絕還應該只是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小公子,過着養尊處優毫無憂患的生活。

那雪鷹呢?他的家人是寧府中的下人嗎。阮鯉懷着一絲好奇,看向了此刻眼前的雪鷹。

雪鷹對她的過度注視有所不适,冷冷道:“怎麽了。”

“沒什麽,聽說你會吹笛,可以吹一曲來聽嗎?”

銀發青年冰塊似的的臉上閃過一個“你又想耍什麽花招”的表情:“我拒絕。”

阮鯉楞了一下。沒料到這一世雪鷹冷酷多了,笑道:“怎麽,你很讨厭我嗎?”

雪鷹看也沒看她一眼:“我不懂什麽叫做讨厭,不過你絕對是個麻煩。”說罷便走,反鎖上房門前,還不忘提醒她一句:“別再想着逃跑。”

唉!前一世,她能夠感覺到雪鷹或多或少對自己存有一些好感,本以為這一世可以利用這一點找機會脫身,誰知道碰了個大釘子。

阮鯉灰心喪氣,重新回到原先的思路上來。

寧絕扣押了她,很明顯是經過太後授意;但是他對自己動了殺機,這可未必是太後的授意吧?

之前已經認為,他是因為自己撞破他試圖戒掉五石散才想要滅口,這說明,他怕人知道他想戒藥。

可是為什麽他怕呢?阮鯉想到了那天在明月光的屋子裏,他和薛康的對話。

他是孝太後的寵臣。

在他的身後,一直以來都有這個女人強大、冷酷、殘忍的影子。孝太後淫~亂後宮,她的宮人們多服五石散,這是外界所知的事情。

難道,他想要擺脫孝太後的控制,所以不顧自身性命危險,也要戒除藥瘾。

陳超、霍明沖、明月光……

孝太後、薛康……

種種紛亂複雜的線索在腦中萦繞不休,終于有一線靈光在腦際閃過,像一條粗壯的脈絡,将所有的細節統統整合——

想到前世的果,猜測今生的因,阮鯉不由得被自己的這個大膽推測吓住了:

難道,他想要背叛孝太後?

難道,後來孝太後的死,和他有關?

或者說,薛氏外戚一黨覆滅,武皇帝親政這件事,也同他有關?

越想越心悸,可是忍不住越是往下想,阮鯉高速地思考着。

是啊,怎麽可能會有一個人全家都被對方殺死,還能夠歡聲笑語地對仇人俯首稱臣呢?

又想起了那個日光秋涼的午後,寧絕站在畫前,孤冷而悲哀的身影……

也想起了他像一只扭曲孤獨的野獸,在滿地潮濕中掙紮顫抖……

甚至,就連前一世,他坐在轎子裏,很平靜地道:家慈已經過世,我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此時想起他的口吻,才感覺出那一絲徹骨的荒涼之意。

他絕對是在憎恨着!

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緒,只因他所有的表情,都以微笑來掩飾;而阮鯉幾乎用前世的時間跟随着他,早已對他的情緒微妙變化有所了解,她能夠感覺到這個人的微笑何時代表了不悅,何時代表了遲疑,何時代表了輕蔑,何時代表了憤怒。

阮鯉的血液,因惶恐而冰冷,卻又因為震驚而沸騰。

這個魔頭,他竟然是暗中,幫助着小皇帝的?!

……

☆、悔多情

035

入夜時分,暮色四合。春申集的朱門前迎來了貴客。

春申集內院的下人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們在嚴格的調~教下也已經形成遇事緘口的習慣,只恭恭敬敬地低下頭,将轎子從側門接進來。

轎子裏出來的女人穿一件嫩綠的裙衫,有少女般嬌嫩的面孔,和成□□人冷粹的眼神,正是孝太後薛绾。

在兩名近侍的攙扶下進入東廂,在屋檐下停了一停,她從旁人手中拿起一撮餌食喂去,黃皮鹦哥瞧見熟人,興奮地拍打着翅膀:“绾绾美人兒,美人兒绾绾!”

近侍錢煥讨好地道:“娘娘真是天人下凡,連這扁毛畜生都教娘娘的仙姿開化,開始口吐人言起來了。”

這錢煥原來乃是河內人氏,因為家貧逃荒來到洛陽,在宮門外做小混混,後來被宮裏的太監看中,他自個也圖一個吃飽穿暖,便主動進宮做了宦官。說來也是因緣際會,他雖然為人奸猾,但處事在表面上卻十分得體,尤其擅長讨好上面的歡心;加上他進宮那年正值薛绾被封為薛美人,他被送到薛美人身邊服侍,随着薛美人成為了孝太後,他也跟着直上了內宮青雲路,成了孝太後身邊的心腹。

孝太後逗弄着那鳥兒,這只鳥,是寧絕送給她,她又令寧絕養在此間的,時不時便會來看一下。“是這鳥兒挑得好。”

見孝太後臉上笑意漸深,錢煥更得意了,搖頭晃腦地捧道:“娘娘選的這只這鳥兒真靈性,知道見到什麽人,該說什麽話;再機靈的人和它一比,都顯得笨嘴拙舌了。”

孝太後聽了微微一笑。她二十九歲了,時間和身份的改變卻終究沒能徹底洗去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柔性,她仍然是熱衷于聽取贊美的。

她伸出蔥管般的手指,捋了捋散落鬓前的發絲,那動作神态,好似仍然是一位青春少艾。

雪鷹從第三進院裏出來,叩首拜道:“小人參見娘娘。左署郎今日同虎贲、羽林二位郎官校場試騎,尚未回府,他留下口信要小人轉告娘娘,請娘娘先至內堂一坐,稍事休息,他三更回來。”

孝太後聽了默然不置可否。錢煥聽了卻很不是滋味:

寧絕這個小子也太狂妄了,同是太後娘娘身邊的近臣,只有他這般嚣張,竟然讓娘娘坐等至三更。要不是仗着他一副虛有其表的臭皮囊,哪能這麽快從夕郎升至中郎?

錢煥略一思索,望望天色道:“娘娘,咱們出來了七天,是不是該回宮了?娘娘要見左署郎,明日召他入長信殿不遲,莫耽誤了娘娘歇息。”

孝太後偏過頭,對這句話起了在意:“怎麽,宮裏頭又說什麽了嗎。”

錢煥故作扭捏搪塞道:“這個……不止宮裏,那個,朝中……”

“哀家不過去相國寺禮佛數日,皇宮朝野便已經流言紛紛,這其中莫不是有心人在指使,”孝太後一聲輕哼,聲線裏透着一股攝人的冷豔妩媚,“皇上聽說什麽了嗎。”

“奴婢不知道。”

“他一定聽說了,怎麽,他沒動靜嗎。”

“回太後娘娘的話,沒有。皇上這些天照例早朝,夜裏批閱奏折到二更。只不過……”錢煥眼珠子一左一右滾動兩下,忽然間順手插了朝中看不爽的的一個官員一刀,“中散大夫孔韬又悄悄給皇上遞折子啦,奴婢瞧他居心叵測陷害娘娘,便自作主張把折子截了下來。”

“孔韬?他說什麽了。”

“無非便是說娘娘和左署郎大人……污言穢語的,不聽也罷,別污沒了娘娘的耳朵。”

孝太後聲音毫無起伏地道:“皇上日理萬機如此辛勞,更不該為這些流言所累。”

“奴婢知道了,奴婢這就去處理。”錢煥滿心歡喜,這三言兩語地,就狠狠打擊了一個敵人。孔韬啊孔韬,誰叫你日前上書參我的舅父強占民田呢?你不讓我錢家的人活得舒坦,我就讓你孔家人死個痛快。

罷了,他又想起什麽來:“那娘娘,咱們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

對錢煥幾乎是很信任聽從的孝太後,卻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不,哀家要在這裏等他。你退下吧。”

“可是娘娘。”

孝太後聲音一冷:“這沒你的事了,下去吧。”羅袖一拂,轉身入了西廂。

錢煥吓得流了一身冷汗,心中虛驚陣陣,還好剛才把持住了,還沒有開始說寧絕的壞話,看來現在太後對他寵愛的緊,還不好對付,先擺一邊再說吧。

手頭這邊,有個孔韬修理修理,也很快意。錢煥想着,叫來随駕的衛士,頤指氣使地問道:“這幾天打聽出來了沒有?”說話的冷厲口吻與方才的謙卑貼伏相較,俨然為之一換。

衛士答道:“上書參奏寧使君的一共二十八人,有河間太守石平、長安令陶敏、中散大夫孔韬、兖州參軍何百川……”

錢煥心想,寧絕呀寧絕,你個斷子絕孫的貨,這麽多人不待見你,你居然還活得下去,算你有本事。我老錢今天就做一回你的再造父母,幫着太後替你收拾了他們,再把這些都算到你的頭上。看看會有多少人恨你。

錢煥又問:“孔韬乃是郎署的人,出了這等事,史逸知曉麽?”

“回大人的話,光祿勳大人不知。”

“這個史逸,我看是酬唱作曲作昏了頭了;他不應該來當官,他應該去作曲,把命都作死,”錢煥撫摸着左手食指上一顆鳥蛋大的火齊珠戒指,略作沉吟,“先不動他。”

“大人的意思是?”

錢煥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袖:“孔韬身為左署郎同僚,卻借職務之便羅織罪名構陷他,還污蔑編排左署郎與太後的逸聞,這樣的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呢?”

“小人明白。”

“等等,”錢煥叫住衛士,“要做得幹淨,孔家的人一個不留。讓滿城的禦史言官看一看,得罪左署郎會是個什麽下場。”

“是。”衛士面朝着錢煥,維持着告退的姿勢緩緩向後退去,隐沒在黑暗裏。

月光夜色裏又只剩錢煥一個人了,他在西廂的走廊上徘徊來去,聽不見裏面太後的一點聲音,心裏頭有些煩躁:“寧絕,哼哼;孔韬,哼哼。”

頭頂上便有個聲音咕吱咕吱應和道:“錢大人,錢大人,錢途無量!”

錢煥擡頭瞪圓了眼睛擡起頭,和房檐上的黃皮鹦哥打了個照面兒,他恍然大悟,壓着笑意罵道:“小畜生,一張破嘴恁的值錢!繼續唱啊!”

他心裏頭美滋滋地想着,等寧絕失寵了,倒臺了,這所破宅子裏頭也沒什麽可抄去的,不過這只鳥兒倒是可以拿回自己在城東新蓋的那間富麗堂皇的大屋裏去挂着,吉祥又喜樂。

屋檐下,錢煥一時興致勃發,傳來他掐着嗓子咿咿呀呀的哼唱:

“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

三更,寧絕推開東廂的門,孝太後薛绾正斜卧在一張黃花梨的美人榻上打着小盹。

寧絕作了個噓聲的手勢,兩邊的侍奉婢子會意,無聲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榻尾輕輕座下,将那蓋在薛绾身上的錦被拉起來蓋緊。這時候,錦被下面伸出一只玉手,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寧絕一笑,溫文爾雅:“臣有罪,臣攪擾了娘娘。”

“寧哥哥,不是說好了麽,沒有人在的時候,你喚我什麽?”實際上,薛绾大着寧絕七歲。

“好的,绾绾。”

孝太後睜開了眼睛,看向眼前俯身微笑的男子,他的眼睛美麗狹長,漫射過幽沉深刻的光,溫柔和愁郁,潇灑和落拓,在他身上糅合得溫和自然,使得作為女人她忍不住去觀察他、研究他、愛上他。

這雙相似的眼睛,使她不斷地想起自己流逝的青春,和那個相似的男人。

楊清寧,那個她愛到骨子裏卻求而不得的男人。他只會用一張冷硬的面孔來拒絕她的男人,他将所有的真心都給了從容貌到才能都平凡無奇的妻子,對自己的真情卻不屑一顧。

哪怕她強行将他召進宮,逼他服下五石散,他也是橫眉冷對,寧折不彎:

“妖後,我楊清寧寧死不做你的奴隸,你殺了慧娘,我和她的魂靈也會在天上相會,生生世世詛咒你!”

他說罷,一頭撞死在長信殿前,血跡流至她的繡鞋邊。

為什麽,為什麽要如此無情地對待她?表哥是她一生的摯愛,他才情橫溢,她傾城無雙,為什麽他卻會選擇那個懦弱無知,不出閨房的庸婦呢?

“你出宮太久,不宜在此長留,過一會讓他們送你回宮吧。”

幽沉磁性的嗓音喚醒了她的思緒,孝太後定了定神,啊,眼前的是寧郎。寧郎比表哥貼心的是,每當她想要做什麽的時候,寧郎便會先行一步,提前替她考慮周全。

她嗔怪地道:“哀家借口禮佛出宮,等了足七天,才有機會繞路來看你,你晾着哀家便也罷了,還要冷言冷語将人趕走,好生無情啊。”

這個時候,她的口吻全然不似高高在上的西宮太後,而像一個多情的小女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提前發掉,好害怕存稿箱抽

嗯接下來馬上寫秋獵啦~男女主互相了解的時候到了- -!

☆、秋獵

作者有話要說: 雙十一之前加更一章~大家食用愉快

話說你們準備秒殺什麽呢,我要去研究秒殺一個防凍手的藥膏、圍巾、零食……天冷了好影響碼字速度QAQ

036

寧絕莞爾:“陳子越和霍鳳棠二位将軍相請,臣不得不去,未料你突然來訪,是臣怠慢。”

孝太後抓過寧絕一只手,拉進被子裏:

“你又來了,什麽臣不臣的,如今你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左署郎了,官職在他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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