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

大塊頭還想反撲,一拳輪過來,但是陳家駿神态自若,輕輕一側身就避了開來。他雖然沒有虬結的肌肉,但是身手矯捷,繃緊的手臂堅韌有力。更何況,在他身後,萬蓬和兩個當地朋友也推門走進來,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場景,面面相觑;但看到面前對峙的二人,他們都向前一步,向着大塊頭怒目而視。

“f**k!”大塊頭扭頭啐了一口,狠狠地瞪了茉莉一眼,奪門而去。

萬蓬還處在驚詫中,“剛剛說來看頌西,就這一會兒,怎麽了?”

陳家駿側身,居高臨下掃了葉霏一眼,語氣嚴厲,“讓你們早點關門,不聽!”

“已經關了啊……”她眨了眨眼睛,辯解道。

他轉到吧臺後拿了一只冰桶,拉開冰櫃盛滿,又不知翻出誰的一件t恤,裹了大把的冰塊。然後走到葉霏面前半蹲下來,戳了戳她的膝蓋。正中痛處,她擰着眉毛倒吸一口冷氣。

“就是碰到了,沒什麽大事,瘸不了。”他說着,手中的冰包按了上來。

葉霏凍得一哆嗦,他的額發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她小半截大腿露在外面,手慌忙從身側滑過去,向下拉了拉裙角。膝蓋上涼得讓人發抖,心頭卻是暖暖的,兩頰更是熱得發燙。

她說:“謝謝你來解圍。”

“我要是沒來呢?”陳家駿哼了一聲,擡眼看她,“什麽人都敢惹!”

“他也沒真想打我吧,”葉霏心存僥幸,“總覺得他後來伸出手,還是想拉我一把。”

他譏诮地笑笑,“真遇到想打你的,你打得過,還是跑得開?”

“我以後繞着走就是了……”她嗫嚅着,忍着不去摸他晃來晃去的頭發,“你就知道自己打得過?”

“打不過。我下次袖手旁觀。”陳家駿又好氣又好笑,板起臉來,“以後不許回去太晚,不許自己走夜路。”

“我記得,你說過,島上也有不太平的時候呢。”葉霏看着他的頭頂,心中委屈又得意。

“知道就好。”陳家駿按了一下冰包,“自己扶着!”他拿起冰桶,重重地放在茉莉和頌西旁邊的桌子上,對二人說道:“自己處理好,不要大家都跟着擔心。”

頌西被萬蓬扶了起來,茉莉站在一旁,眼中含淚,面色蒼白。

陳家駿看了一眼葉霏,“還能站起來麽?”

她試了試,“還好,就是磕得皮肉疼,不耽誤走路。”

他點點頭,“那走吧。”

幾個人心領神會,陸續離開,店裏只留下頌西和茉莉。

萬蓬折回joy’s,去接茵達下班。葉霏跟在陳家駿側旁,走在海浪輕撫的沙灘上,一瞬間有些懊惱。如果剛剛,自己說站不起來呢?

他忽然停下腳步,向葉霏勾了勾手指,“你站近點。”

她應了一聲,有些窘迫,低着頭向前蹭了兩步。

陳家駿吸了吸鼻子,皺眉道:“我以為是灑了一地,你身上怎麽也這麽重的酒氣?”

葉霏有些緊張,怕他以為自己故态萌發,連忙解釋道:“頌西要調,我一口沒喝,都灑身上了。”

他對這答案很滿意,點了點頭,“諒你也不敢。”

葉霏坦承:“我就是看頌西情緒太低落,想陪陪他。沒打算喝酒。”

“島上這種事情太多了,你管不過來。”陳家駿淡淡地說,“看多了,就習慣了。”

“這不是,還沒習慣麽……而且,總覺得還有希望。”葉霏看向他,“不想他們兩個這麽彼此折磨。”

“但是,也許這是他們兩個想要的呢?”他語帶譏嘲,“這裏就是個劇場,每個人來到這兒,都覺得自己可以活得轟轟烈烈。”

葉霏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心中升起同病相憐的情緒。“我在想,人的行為和心态在多大程度上,會受到環境的影響。如果,我在他們的位置上,會怎麽樣?”

夜闌人靜,星月消隐在雲層後,她的眼底映着墨一樣的大海。陳家駿瞥到她的眸子,搖了搖頭:“你不會變成茉莉,也不可能變成頌西。”

葉霏笑起來,“這麽肯定?”

陳家駿嘴角彎了彎:“現在很确定……以前不确定。你剛來的時候,不也是個?”(作者注:我覺得可以翻譯成作女……)

“那你為什麽留在島上?”葉霏揶揄道,“為了看戲?”

“看得太多,沒新意。”他懶懶地答道,“習慣了而已。”

“我構思文章的時候就在想,大家為什麽選擇海島,島嶼有什麽特質。”

陳家駿反問:“你覺得呢?”

葉霏想了想,“孤懸海外,與世隔絕。所以自由,放松,悠閑。但同時,孤獨,疏離,逃避。我說完了,到你了。”

陳家駿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你有怎麽樣的心情,就看到怎麽樣的島……不只是島,還有這個世界。”

他神色清冷,但難得描述自己的心境。葉霏的心提起來,好像面對着一道謎題,她比誰都想知道答案。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麽你呢?看到怎麽樣的島?”

“我看到我的店,有好幾個夥計指着我吃飯。”他板着臉,“還看到一個troublemaker,總等着我善後。”

一轉身,他又把自己的情緒藏了起來。

葉霏一時無語,陳家駿囑咐道:“過兩天汪sir要來。你明天抽空來店裏,和美欣熟悉一下流程。”

“你和美欣……認識好多年了吧?”葉霏忍不住詢問,“我覺得店裏的事,她都很熟悉。”

“中間有兩年我不在島上,都靠她幫忙。不過,她不是店裏的員工,你不能偷懶。”

“哦……”葉霏想起邱美欣說過,潛店她也有份,猶豫了一下,佯作輕松,半開玩笑地問道,“那她,是不是未來的mrs.boss?”

陳家駿點頭,“名義上講,是的。”

葉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如同沒入寂靜幽暗的深海裏。

陳家駿緩緩說道:“因為我不是本國公民,所以最多可以擁有潛店49%的資産。”

葉霏點頭,所以,名義上要娶本國太太?想着想着,心頭有一絲苦澀。

他繼續說道:“潛店的老板必須是本國人,擁有至少51%的份額。所以,名義上,大老板不是我,是美欣的未婚夫,林達明。”

葉霏這顆心又像挂在魚鈎上的小魚,被長長的魚線“呼”地甩到了天上。“美欣的未婚夫?”

“嗯,達明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店是我的,但挂在他名下。”

葉霏松了一口氣,過了兩秒,又替陳家駿擔心起來,“那,用人家的名字注冊,你不怕……”

陳家駿笑起來,“我們認識十幾年,林家是數得着的大戶。”他說了街角一家連鎖超市的名字,“這只是林家的一項産業而已,全國不知道幾百家;在首都還有兩個shoppingmall。把我的店送給他,他都不會要。”

葉霏再次放下心來,又不禁笑自己,店是誰的,你緊張什麽?她站在陳家駿身邊,心像氫氣球一樣,被喜悅充滿,飄然欲飛。想起他對着大塊頭爆發的怒意,還有呵斥自己時的緊張和嚴厲,竟都覺得十分受用。葉霏揉了揉兩頰,才把唇邊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他說,你有怎樣的心情,就看到怎樣的世界。只要有堅定的方向,那些不可預知的未來,或許不用那麽擔心。

陳家駿一邊向前走,一邊說道:“柏麥一天沒看到你,還問你哪裏去了,說想聽你的故事。”

葉霏捂着臉,眉眼彎彎,“好呀,我想想看,下次講給她。”

陳家駿回眸,看她一直揉着腮,眉頭皺了皺,“臉也被打到了嗎?”說着他停下腳步,略微俯了身,目光停在她臉上。

葉霏捂着嘴,雙眼瞪圓,一時講不出話來。她緊張得呼吸都不順暢,又盼望着這一刻的凝視可以更久一些,或者,可以離他更近一些。

好在夜色濃重,又擋了半邊臉,對方無從察覺她面頰上飛起的酡紅。只是一雙眼睛,在驟然的驚訝褪去後,黑亮亮的,仿佛有幾顆小星星落入了眼底。

陳家駿本想拉開她的手,看看面頰有沒有腫起來,但是看到女生緊張羞赧的神色,不覺頓了頓。她略微揚起的眼角,藏着不欲人知的笑意。

他不傻。

他早該知道,心中思緒暗湧的,不止是他一個。

然而呢,他要怎麽做?

就在這片刻怔忡間,海灘上傳來疾速奔跑的沙沙聲。二人看過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飛奔而來,還有人小跑着,落在一二百米外。

一看那麽高的身形,修長的四肢,葉霏就知道是誰。

雅恩斯看到她,收住腳步,呼吸急促:“剛剛聽說,你們在酒吧打起來了,你還受了傷?”

葉霏連忙解釋,“沒事沒事,碰到膝蓋而已。老板他們來的及時。”她走了兩步,“喏,沒什麽影響。”

“看你還是有點瘸,”雅恩斯半蹲着,我背你回去吧。“

葉霏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真沒事。”

“那我也送你回去吧,”雅恩斯說,“有些人就是很粗魯,小心再找你麻煩。以後晚上我都送你。”

跟在後面的邱美欣也趕了上來,“我也聽說了。這兩天雅恩斯送你,也安全一些。”

葉霏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話,偷眼瞟向陳家駿,他面色平靜,對此不置可否。她意興闌珊,扁了扁嘴:“謝謝你們了,我先回去,晚安。”

“晚安,明天見!”雅恩斯也向陳家駿和邱美欣告別,他走在葉霏受傷的一側,架起手臂給她做拐杖。葉霏的手輕搭着他的胳膊,看到陳家駿淡然的神色,原本舒暢的心情,又低落了下來。

他站在潛店和宿舍分叉的路口,側了側身,掃了一眼葉霏遠去的身影。

邱美欣站在側旁,問道:“萬蓬的朋友們過來,說你動手了。”

“嗯。”

“有沒有受傷?”

他搖了搖頭。

邱美欣輕聲嘆息,也看向葉霏離開的方向,“你有沒有發覺,自己忙完後,就下意識地問,葉霏哪兒去了。她真的……很像家蓉嗎?”

陳家駿不語,最初看到她靈動的眼神中,帶了三分故作兇悍的挑釁,的确有那麽一瞬,想起了小妹。家蓉在外人面前,是舉止優雅、家教良好的小淑女;回到家中,對大哥家骢心存敬畏,和年紀相仿的三弟家骐總是鬧小別扭,只有對着他才時常撒嬌,故意鬥嘴,等他佯裝生氣,又湊過來逗他開心。

然而不需多久,就能發現,葉霏和家蓉并不像。小妹對着他,是一種被兄長寵溺的嬌憨;而葉霏,自立,倔強,牙尖齒利,她只是把自己武裝得很好。只有強硬起來,她才能保護好自己那顆細膩而浪漫的心。在她講給柏麥的故事中,才不經意洩露了真實的另一面。

這種堅硬的外殼,他也曾經有。直到某天有人對他說:

“我想留在你身邊,你就再也不會孤單了。”

“以後每一天,都有我陪着你。”

然而,也是同一個聲音,決絕而悲戚地告訴他,

“我對不起你,家駿。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和你在一起了。我太累了。”

陳家駿有些胸悶,退潮後的大海波平如鏡,一絲風都沒有。

和兩年前分開時不同,心口的劇痛已經消失。然而那裏有一個巨大的瘡疤,總是猙獰地俯瞰他的一切。他嘗試着與之共存,嘗試着坦然去面對未來的一切可能。

然而那種割骨削肉的痛,壓榨了他的所有心力。

現在走的每一步,他不由自主,仿佛又在上演當年的一切。可他,還能任由自己被一個人吸引着目光,去關注她,惦記她,任她一步步占滿心房,牽引他的喜怒哀樂麽?

島嶼于他是什麽?是沉溺其中的幻夢,也是無法脫身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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