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
步長悠半道被扔下,一時有些茫然,她瞧見遠處回廊下的燈籠漸次亮了起來,想着應有人,就走了過去,是兩個掌燈的小丫頭。小丫頭見她臉生,問是誰。步長悠說是裴美人的侍女,迷了路,問清池居怎麽走。兩個小丫頭抿嘴一笑,讓她往回走,從回廊中間的口子下去,沿着花|徑一直往北,走到盡頭後,往東邊看,能看到一道月洞門,穿過月洞門,後頭是竹林,裏頭有兩條籬笆小道,沿着東南的那條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清池居了。
步長悠謝了她們,折身往回走,下了回廊,穿過一片扶蘇花木,後面豁然開朗,是一片水池,池中種了荷花,她往東一拐,沿着岸邊的甬路到月洞門去。月洞門前種了一片扶桑花,長得比她還要高,在暮色中紅紅白白的成一片靜默的海,她緩了步子,走進一看,還是重瓣的。
桐葉宮有個扶蘇園,裏頭種了兩百多種花木,也有扶桑花,步長悠覺得那片扶桑花沒這片好。王室的東西,無論什麽,都透着一種經過雕琢的精致,好的一板一眼。武平君府的扶桑,雖也能看出修理過的痕跡,卻沒有那種精致感,倒顯出随性的趣來。
月洞門裏頭果然是竹,竹葉斜映着月洞門,是一處能入畫的好景。
裴家雖是武将世家,可這府邸造得一點沒武将的粗狂,倒有文官的雅靜,雅靜中帶了一點上善若水的禪意,不知是随了哪位主人的品性。
步長悠賞完了花,過了月洞門,果然看到後頭的竹林裏分出兩條小徑,一道彎彎曲曲的往東南,一道往東北。
步長悠沿着東南方向的小徑走了十幾步,路邊又分出一條小道,青磚鋪的小道,只有肩寬,道兩旁的竹子耷拉下來,将道半掩住,她第一次走過時,根本沒注意到,走過之後,才意識到,又退回來,站在路口細聽。
“楚山青,湘水綠,春風澹蕩看不足……”
有人在唱,輕歌曼聲。步長悠順着歌聲往裏走,走了一半,停下來,撥開擋在眼前的竹枝,看見盡頭有座小亭子,亭子裏一對男女,男子坐着,女子站着。
“草芊芊,花簇簇,漁艇棹歌相續……”
亭子後頭似有水光,女子面水而立,歌聲若有似無,舉重若輕。
“信浮沉,無管束,釣回乘月歸灣曲……”
男子的手搭在石桌上,合着歌聲輕輕敲着桌面,兩人這麽一配合倒很像民間話本裏青年男女相戀的插畫。
“酒盈尊,雲滿屋,不見人間榮辱......”
歌聲沒有了,一時靜下來,竹林有風過,鳳尾森森。
靜默許久,那男子站起來,走到女子身側。女子側身來看他,四目相對,兩人忽然就親上了。親得可真用力,男子将女子整個兜在懷裏,女子攀着他的頸,如同絲蘿攀喬木,濃烈時,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起來,擱在桌上。
看着挺激動粗野的一個動作,可作為看客,步長悠能辨別出是重拿輕放,視若珍寶,這應當不是個粗人。
步長悠在桐葉宮住了十幾年,鄢王不進去的時候,宮裏的戒備是很松懈的。宮殿那麽大,那麽多隐秘的角落,她撞見過很多次偷情,對情|事倒不是一竅不通,只不過她撞見的偷情,大多都發生在夜晚,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情形。曾經也有強大的求知欲驅使她靠得再近些好能看個明白,結果很容易驚到野合的鴛鴦們。鴛鴦們不經吓,常常落荒而逃,所以步長悠一直都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态。步長悠乳娘的女兒流雲跟她同歲,十四歲時從宮外進來,聽說還是訂過親的,後來被退了,原以為是個見多識廣的,步長悠向她求教,流雲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個什麽來,這一度讓步長悠很是灰心。今天這角度倒是好,不看到點什麽平時看不到的,都有點對不起這樣好的角度,她迫切希望眼前這對男女是愛野合的,以天地為席,就地寬衣解帶吧,她替他們守着,倘若有人,她會攔住,不讓他們受打擾的!
他們的嘴唇分開後,抵着額頭喘了一會兒,步長悠看到兩人劇烈起伏的胸脯,之後男子溫存的摸了摸女子的臉,将她又抱下來,幫女子合了合衣裳,兩人就走了。
男女走後,步長悠失望了好一陣才到亭子裏去,後面果然是綠竹環繞的一方水塘,星星似的菱角花鋪在菱葉上,倒跟剛才那池荷花呼應成了一組好景。
步長悠站在亭中,順着男女離開的方向,隐約能瞧見一處房舍。她想了想,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自己走錯路了,要麽剛才的女子是裴蓁。不過剛才絕不是裴蓁,背影不是,聲音也不是,那麽只可能是走錯路了。東南方向是裴蓁的清池居,她可能跑到東北邊了。
步長悠瞧見石桌下掉了一把折扇,彎腰撿起來,撐開一看,桑皮紙的黑扇面,什麽都沒有,一片空白,翻過去再看,還是什麽都沒有。
步長悠将扇子合上,大拇指觸到扇柄上端,一塊發澀的地方,原以為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湊近了一看,紫檀扇柄上蠅頭細楷的兩個小字,裴炎。
倒不是個陌生的名,聽裴蓁說起過這位哥哥,武平君的長孫,原以為是端正恭謹之人,沒想如此風流纏綿,倒出乎意料。
步長悠原路折回,走了另外一條路。只不過這條路走到底,并不是正門,而是角門,步長悠又不十分确定是不是清池居,就繞了半圈。她剛轉了彎,眼前鋪開一小片梧桐,裴蓁正躺在紮在桐樹間的吊床上來回晃,侍女棠梨就立在一旁。
棠梨見她一個人打犄角旮旯裏轉過來,遙遙道:“剛還跟夫人說公主頭次出宮準會貪看,天黑之前定回不來,誰知公主就回來了。”
裴蓁氣定神閑道:“我就說公主是個靠譜的人,你還不信。”
棠梨一疊聲的回是是是:“夫人最懂了。”又對走過來的步長悠道,“公主稍後,我叫人搬椅子過來。”走時還順便将步長悠抱着的幾本書接過去,進了清池居。
步長悠見裴蓁頭枕着雙手,一副悠閑自在樣兒,就推了一把吊床,吊床吱吱呀呀的晃,她道:“還以為你這正熱鬧,沒想到如此清淨。”
裴蓁舒服的喟了一口嘆:“說了一下午的話,才剛清淨下來。”睜眼來瞧她,見她面有風塵色,就問,“外頭好玩嗎?”
“犄角旮旯裏都生機勃勃,瞧着讓人高興。”步長悠将手搭在床身上摸了一下,感覺像是由麻編織而成的,她問,“這玩意叫什麽,趕明回宮了,我也編一個吊着玩玩。”
裴蓁雖有孕在身,可才兩個月,身姿還是靈巧,聽她這麽說,一個漂亮的鲫魚翻身,從吊床下來:“民間的小玩意,宮裏頭應該沒有,叫吊床,夏天紮在樹林裏乘涼,特別有趣,你來試試。”
的确是麻編,床身還有圖案,編得特別工整,像是一幅蝶戀花,四周有麻編流蘇垂下,微微晃動時流蘇随着床擺,很是漂亮。
步長悠将腰間別的石榴花抽出來給裴蓁,裴蓁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瞧:“你轉了一下午,就帶了一枝花回來?”
步長悠坐上吊床,雙手摁了摁,還挺結實,就躺了下去道:“別人送的。”
侍女們搬了躺椅和矮桌出來,棠梨問放哪,裴蓁擡手一指,繼續與步長悠的話題:“誰送的?”
步長悠躺着看天,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她撐開手中的扇子,邊搖邊道:“在路邊看戲時認識的,好像說是什麽春華館的畫師?”
棠梨正在倒茶,問:“春華館?甜水街的那個?”
步長悠嗯了一聲:“怎麽,很有名?”
棠梨抿嘴一笑:“我們夫人在閨中做小姐時,去館子裏繪過像,館主善繪人物,聽說城裏的很多小姐都喜歡到那去。”
裴蓁在藤椅裏坐下,棠梨将斟好的茶遞了一杯給裴蓁,裴蓁擺手表示先擱着,棠梨就擎了另外一盞給步長悠,步長悠正覺得口渴,就合了扇子,坐起來,接了。
裴蓁拿着石榴花回憶道:“進宮後,我還将他介紹給了王上,王上也喜歡他的人物畫,本想将他調到王室畫署供職,但他婉言拒絕了,說只願待在市井中,畫畫人生百态,王上聽他這麽說,覺得人各有志,也沒勉強。”
“這麽一聽,倒是挺不錯的,早知這樣,應該讓他給我繪一副,我至今還沒有自己的畫像呢。” 步長悠喝完茶又躺了回去。
裴蓁聽她這風輕雲淡裏頭有一絲遺憾,笑道:“別這麽可憐兮兮的,有什麽難,明兒下午才回去,早上還有時間。”
步長悠想了想,卻搖頭:“機會太難得,倒不舍得浪費在繪像上。”
裴蓁問:“那不如明兒我們去金玉園看戲去?”
金玉園是座戲園子,不僅有戲,還有雜耍,頂熱鬧的一地,裴蓁之前跟步長悠提過,步長悠很有興趣,只不過她沒聽明白裴蓁的話:“我們?”
“只讓你一個人逛多沒意思,明兒我陪你去。”裴蓁回答的理所當然,仿佛她還是閨中女兒,家中太悶,出去跑馬踏青,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步長悠有些懷疑:“你能嗎?”
裴蓁輕快道:“在宮裏我不能做主,出來了還不能麽,咱們別太張揚了就成。”
兩人正說着話呢,府裏的小丫頭過來說晚膳擺好了,請去吃膳呢,裴蓁就讓棠梨陪着過去用膳了,步長悠繼續躺在吊床上瞎晃。
天完全黑了之後,就起風了,棠梨提了食盒回來,說是裴蓁特意囑咐府中的廚子給她做的,讓她吃點,步長悠就将膳菜拿到清池居吃了點,之後又擎了一盞燈出來,繼續躺在吊床上瞎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