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人

不過市井間有太多好玩的東西,步長悠的注意力很快被路邊寫着香飲子招牌的攤子吸引住了。

青布傘下的床凳上擺滿杯碗,杯碗中盛着茶水,攤主拉長了嗓子大聲吆喝:“荔枝膏、甘豆湯、木瓜汁、冰涼雪水,生津止渴,十文錢一碗,不解渴不要錢……”

步長悠正覺渴,便要了一碗荔枝膏,一口氣喝了大半碗。

攤主見她舉手投足帶貴氣,猜着不是普通人,跟她攀談,說她一定哪戶人家的小姐。

步長悠說自己不是什麽小姐,只是武平君府的下人。

攤主聽到“武平君”三字,眼都亮了,嘆息下人都這樣體面氣派,那府裏的小姐得是什麽樣的天仙?

步長悠腦子裏立刻浮起裴蓁的臉,她可不覺得裴蓁是天仙,裴蓁倒像尾魚,滑不溜手,誰都逮不住。

步長悠将剩下的半碗茶喝完,解下荷包,從裏頭掏錢。荷包裏頭有金瓜子,還有碎銀子。金瓜子是裴蓁裝的,裴蓁有一大罐金瓜子,是鄢王的賞賜,她在宮裏用不到,就給步長悠裝了一些。碎銀子是祁夫人裝的,冷宮生活不易,這點也是攢下來的。

步長悠雖未出過宮,可對銀錢有些概念,不會把十個金瓜子當成十文錢給出去,她知道這時應該拿小碎銀子來付。

祁夫人是貴族出身,貴族女子的教育秉承廣而非精的理念,琴棋書畫,針黹女工,當家理政,父母對她的教育是什麽樣,她對步長悠的教育就是什麽樣的。再則宮裏雖不像市井,到處買賣貨物,可用錢的地方着實不少,尤其她們還住在冷宮,疏通打點,銀錢必不可少。在這種事情上,祁夫人從不背人,金屋中适合養嬌滴滴的公主,冷宮裏的步長悠還是應該早知民間疾苦。

步長悠雖不知外面的一碗面一杯茶賣多少錢,可她知道一兩金子大概多重,可以換多少銀子,多少銅錢。荔枝膏十文錢一碗,她摸出最小的銀子,給了攤主,攤主還是傻眼了,喝茶付銀子,他怎麽找錢?攤主問她有沒有十文,她說沒有。攤主說他這是小本生意,找不開,讓她到前面的古玩店換成銅錢再付。步長悠沒想到喝碗茶要這麽麻煩,但喝都喝了,也只好照做。可一到古玩店裏,她就挪不動步子了,倒不是對古玩有興趣,是對店裏的書有興趣。

步長悠平時不缺書看,因為桐葉宮有一座藏書閣,雖然那地方不輕易開啓,也不是随便能進的地兒,可倘若她想看,總有法子。只不過藏書閣裏頭的藏書全是大部頭典籍,看多了也累,想換換口味,看看鄉野雜記,只能托宮人從外面帶,如今步長悠瞧着這店裏的各種宮廷野史民間傳奇,別提多新鮮了。

她看書名,接連翻了五、六本,都覺得有意思,問店主價錢,店主報了價,步長悠覺得不貴,就全買了下來,然後拿着店主找的零錢,将自己欠香飲子攤主的茶錢付了。

步長悠走到甜水街街口,過石橋時,瞧見斜對面羅漢松前面的空地上有個露天的戲臺子,戲臺下圍了烏壓壓的人,細長的唱腔隔着老遠的距離就能聽到,步長悠過去交了錢,領了一個小杌子,坐在邊上的石榴樹底下看了一會兒。唱詞都聽清了,可情節卻連不上,她想找人問問前頭演了什麽,但看大家聚精會神,又決定不打擾別人,她邊看邊琢磨,直到最後才看懂了些,好像是個什麽公主看上了落魄書生,書生在公主的指點下,終成一國丞相的故事。

這出戲叫《月下逢》的結局是君臣齊心治理國家,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花好月圓的結局。

步長悠想,幸好是戲,也只有戲敢這麽演,倘若這故事由史官寫,公主和書生肯定得相看兩厭,書生和國君也要互相猜忌。

戲結束時,夕陽銜山,餘晖灑滿蒼穹,人群做鳥獸散,步長悠覺得她到不了百全街了,仍舊坐在石榴樹底下看夕陽。石榴花啪嗒落下來,掉在她腳邊,她撿起來,豔紅的花襯着修長的指,她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出來。

“這樣好的戲,怎麽還嘆氣?”頭頂的花葉間傳來一句問話,帶着三分好奇,三分納悶,三分探究。步長悠最初沒辨出聲音在那,只聽到有人說話,唬得直接從小杌子上彈了起來。

步長悠盯着眼前這棵發出聲音的石榴樹左瞧右瞧,瞧了好幾眼,才發現上頭攀了個人,只是石榴樹花繁葉茂,一時難以察覺。

這人從樹上跳下來,穿過石榴樹行至她跟前,及至看到她的臉,愣住了。

細眉,杏眼,高鼻,薄唇,每一處都恰如其分,再增半分都多餘,工整到讓人驚嘆。美人其實如畫,有時不必太雕琢,自然就是風流,可有時工整至巧,更讓人心驚。這時就不得不感嘆,造物主的确不公平,芸芸衆生大多都是他老人家随便甩出的泥點子,只有極少數人是他用刻刀精心雕刻出來的工藝品,一分一毫都不允許有偏差。哦,不不不,這麽說似乎不嚴謹,神明也有手抖時,這樣就能理解眼前這位堪稱工藝品的美人臉上,為何有那麽多麻子。

不過麻子跟麻子不一樣,有人的麻子是瓷器上的缺口,零星一點就能讓整個瓷器失去價值,而有人的麻子卻是白璧微瑕,只是美中不足罷了,但還是美的。

步長悠往後退了兩步,跟他拉開距離。

沈醉回過神來,俯身揖了一禮:“在下沈醉,唐突姑娘了,還請姑娘見諒。”

他一張口,步長悠覺得熟悉,他說話的調子好似她的乳娘,于是問:“你是祁國人?”

沈醉的目光仍流連在她臉,滿臉麻子也無法阻止,眼睛自有它的想法,它想記住這臉上的每一處細巧,好讓他能用畫筆将這張臉拓進畫中。當然了,拓進畫中時,他得将美人臉上的麻子去掉,補上這不足,所以步長悠的問話他并未聽清,稍稍反應過來後,問,“什麽?”

步長悠只好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沈醉笑了笑,道:“在下确是祁國人,只是姑娘深居閨中,可能不知世事變換,世上已無祁國,只有祁州郡。”

步長悠點了點頭:“我知道,只是說習慣了,一時順口,見諒。”

沈醉愣了一下,失笑道:“原是如此。”話又轉回剛才,“這出《月下逢》如此圓滿,姑娘怎麽嘆起氣來了?”

花未開好月未圓讓人憂愁,花好月圓太滿也憂愁,步長悠道:“這麽美的事卻是假的,不免遺憾。”

沈醉擡手撥開蹭在眉梢的一枝石榴花:“戲雖是假的,可故事卻不是假的,但說是真的也不盡然,畢竟戲就是戲。”

“哦?”步長悠來了興趣,“洗耳恭聽。”

沈醉道:“在下知道的并不真切,只是道聽途說,說這戲雖架在了姚朝,可其實就是本朝的事,就發生在鄢國,發生在這城內,唱的乃是當今丞相大人和銀鏡長公主。”

步長悠恍然大悟,竟然是她,怪不得。她的确有這樣一個姑母,聽說厲害的不得了,只是從未見過,沒想到竟在戲臺上見到了,她問:“那丞相和長公主現在如何了,真像戲中唱得那樣鸾鳳和鳴?”

幾個孩童正在戲臺下的空地上嬉笑打鬧,羅漢松後頭藏着幾戶人家,炊煙已起,直上青天,已是晚飯的點了。

沈醉笑得含蓄:“民間傳聞,丞相未有妾室,想必是恩愛非常。”

步長悠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會兒:“倒是我見識短淺,原來不止戲中有花好月圓,現世也有。”

沈醉擡手指向自己身後的方向:“在下在前頭開了一個畫館,平日以給人繪像為生,不知姑娘是否有時間過去瞧瞧?”

步長悠瞧着天色,雖說離天黑還有段時間,可這時候也該往回走了,沈醉見她猶豫就道:“不遠,就是後頭春華館,說話間就能到,倘若姑娘沒時間,也不必為難。”

倒是個體貼的人,不過步長悠還是拒絕了:“閣下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今日确有不便,倘若他日有機會,定去拜訪,告辭。”說着走回樹下,要撿自己的書,沈醉先她一步彎腰将書撿起來,遞給她,“還不知道姑娘怎麽稱呼?”

步長悠接書的手一頓,随即道:“長悠,步長悠。”

沈醉回身折了一枝石榴花遞給她:“草草出門,身無長物,聊贈一枝榴花,再會。”

榴葉碧如雨後新洗,兩朵榴花似紅露點綴,步長悠接過來,道:“多謝,告辭。”

步長悠過了橋,将石榴花別在腰間,原路回去。回去的路上,在路邊看到一個賣糕點的小店,便買了一些提在手中。好歹頂了買糕點的差出來的,謊還是要圓的。

來時不覺路長,回去時方覺,步長悠走走歇歇看看,直到天擦黑,方才拐進了武平君府所在的履道街。

步長悠進到府裏,問門上的管家裴蓁住何處,門上管家說在東邊的清池居,又怕她找不着,就喊了一個叫坎兒的小厮領她過去。

坎兒見她手上東西多,想都接過來,步長悠只将糕點給了他,自己則抱着書在後頭跟着。

兩人沿着走廊,約莫走了一箭之地,迎面撞上一個人,坎兒和他打招呼也不理,及至走過了,那人才回過神來,趕緊追上來,拉住一看,立刻道:“正找你呢,趕緊的,老爺要問話。”坎兒見他說得嚴重,忙問什麽事。小厮拉着他一邊走一邊道:“二公子到現在還沒人影,老爺生氣了,要問你們門上的人,快走吧。”坎兒被唬了一跳,也忘了安排步長悠,跟着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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