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砂

步長悠和流雲在梧桐齋待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告辭。

出了門還是綠森森一片梧桐,大日頭和蟬鳴被隔在外頭,只是陣仗吓人,其實并不熱。這要歸功于鄢國先祖們的英明,不知他們在建桐葉宮時做了多少計較和考量,才選到了這塊陰涼的寶地。

兩人回去時,還走雁鳴湖那條路,剛才摘的荷花送了裴蓁,步長悠想再摘一些帶回去。兩人摘完出湖時,遠遠瞧見岸邊的環湖甬路上行過來一行人,等她們走完曲橋,跨到岸上,微風過處,楊柳依依,那行人剛好也行到橋口。

前頭是個領路的內侍,內侍見了步長悠,停住步子,行禮。

步長悠的确認識,是扶蘇園的人。

桐葉宮各處都有看管的署丞和宮人,步長悠愛去扶蘇園,對扶蘇園的人事非常清楚,她問:“商陸,你們幹什麽去?”瞧了一眼他身後疊在一塊的幾個人,“你們園子裏新進的花匠?”

商陸不大,細皮嫩肉的,不笑時憨憨的,笑起來有點小孩的稚氣,他笑道:“我們園子裏的匠人何時有這樣的氣派,奴最近被分派到重華堂去幫忙,這三位是畫署的大人,大人們替太後來繪像,太後坐了一會兒就累了,說趕明再讓大人們來,奴領他們出去。”

步長悠點了點頭,表示了解:“行,快去吧,別誤了正事。”說着給他們讓路。

商陸諾了一個,領着走了幾步,想起什麽來,回頭又道:“前些日子奴回扶蘇園拿東西,看見公主種的兩棵核桃樹結花了,公主知道嗎?”

步長悠在扶蘇園種了兩棵核桃,七八年了,年年盼,年年看,可就是悶葫蘆一樣沒動靜,今年結交了裴蓁,忙着跟裴蓁說話,就将它們給忘了,沒想到這就結花了。步長悠都有點雀躍了:“真的嗎?”

商陸嗳了一聲:“公主得空去瞧瞧吧,說不定還有花呢。”

步長悠說知道了,商陸就走了,步長悠這才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後。

她同商陸說話時,斜側方有道目光打在她臉上,她找到了那道目光。

白晃晃的日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打下來,她在晃動的光影中看到一張唇紅齒白的臉,這張臉的左眉上方有塊指甲蓋大小的朱砂,朱砂鮮紅,先聲奪人,更襯出臉如白玉。

那人見她看過來,拿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步長悠覺得他似乎在跟自己說話,就伸手摸了摸額頭。

什麽都沒摸到,她将臉轉給流雲,問有東西嗎,流雲左看右看,說沒有,步長悠回身去看,他們已經走遠了。

流雲問怎麽了,步長悠将視線調回來:“正好,咱們去扶蘇園瞧瞧。”

扶蘇園最初是鄢宣王造來種植南方諸國的花木和水果的園子,裏頭的匠人大多也都是從南邊來。荔枝、柑橘、黃金瓜、龍眼……只要鄢國不能種而其他地方能種的,這全有。為了養活這些南方的花木果木,他老人家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園子裏頭造了好幾個大溫室,溫室裏建溫泉,企圖改變水土,以适宜這些花木和果木的生存。可後來還是死掉了很大一批,留下的,約莫只有三分之一,且多是經過匠人改良的變種。後來宣王累了,決定不搞了,将溫室拆了,将能養活的大面積栽培在園中,這事就算過去了。到了鄢武王的時代,這位老人家跟他爹完全相反,不愛搞花花草草。在位的那些年,別說扶蘇園了,這桐葉宮幾乎都是廢棄狀态,王後被廢,送到桐葉宮囚禁,算是唯一的一次造訪。再後來,現在的這位鄢王繼位,将桐葉宮大肆修繕擴建,扶蘇園也進行整頓,移了新的花果木進去,這才有了些樣子。

桐葉宮的花木和果木每年定量往琮安宮送,供應那裏頭的主子們,倘若遇到歉收年,量不夠,相對應的官員就要受罰,挨罵都是輕的,大多都是罰俸,一罰就罰一年。不過倘若遇到豐年,上交後有富餘,也可自行處置。王室宮苑裏頭的東西,倘若運出去賣,裏頭油水大着呢,一年大豐收,能抵十年的俸,官員們倒不至于苦哈哈。

扶蘇園種了百十棵核桃,散在園子各處,有野核桃、麻核桃、黑核桃、鐵核桃等不同的品種,步長悠種的那兩棵就是麻核桃。

為什麽突然想起種核桃?是因為步長悠小時候在園子裏頭撿了一個核雕。核雕跟手心一樣小,很奇巧。是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有瓦舍一間,樹一棵,井一口,還有晾衣繩,繩上搭衣裳,公雞和母雞在窗下觸喙親昵,而透過窗子,隐約瞧見房間裏頭有對沒穿衣服的男女抱在一起......

步長悠撿到它時太小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還巴巴的問祁夫人,祁夫人說這是民間的工藝品,叫核雕,至于那對男女,祁夫人沒具體說她們在幹嗎,只說了一堆的陰陽相和,萬物生長......且講完後,就将核雕收走了。

步長悠後來想,母親倒是沒因為她小就打馬虎眼,說人家在玩游戲,而是延伸出去,給她講了本質問題。現在想想,那是她人生見到的第一份春宮圖。

核雕被收走後,步長悠很不開心,祁夫人哄她,說讓她種核桃去,等核桃種出來,她給她雕一個,于是步長悠就屁颠颠的去種核桃了,結果一直種到現在,還沒結果,核雕自然也沒有。

進了扶蘇園後,步長悠和流雲一路到核桃林去。

這百十棵核桃,老的有七、八十歲,枝繁葉茂,很蒼勁,是鄢宣王在位時種的,其餘的都是當今鄢王繼位後種的,樹齡大小不一,大的二十年左右,小的十年左右。步長悠的兩棵才八年,算是裏頭最小的,很好辨認。

雖然山裏比外頭涼,花果比外頭的要開得晚結得晚,可核桃花的花期的确過去了,一點殘花都沒了,只有葡萄大小的青果子紮堆出現在枝頭。步長悠那兩棵上也有,但很少,零零星星幾十顆的樣子,雖然看不到花讓人心碎,但看到了果子,也很欣慰了。

流雲來自市井,跟步長悠這種坐卧都要文雅的閨秀不一樣,她像個猴兒一樣麻溜的扒着樹幹往上爬。步長悠知道她爬樹的功夫,倒不擔心。

流雲沿着樹杈子一直往上攀,攀到無路可走時,方才停了下來。

八年的核桃樹,不過兩丈高,可流雲穿着綠衣裙,藏在枝葉間,步長悠都快找不到她了。

流雲扶着樹枝,将自己能夠到的最高的那枝青核桃連枝頭擰下來,步長悠知道她要扔,趕緊讓了路,核桃重重的砸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一挖小坑來。

步長悠彎腰将那枝核桃撿起來,仰頭讓樹上的人小心點,流雲擺了擺手,讓她放心,步長悠這才來瞧手中的核桃,四個小核桃并在一塊,青灰色的皮,有白色的斑點,摸起來硬撅撅的,好像跟其他的核桃沒什麽不同。

流雲麻溜從樹上下來,指着東邊,掩聲道:“我剛在上面瞧見有人在偷洛如花。”

步長悠有些意外,要說其他時候有手腳不幹淨的宮人甚至官員偷花偷果子出去,她信,因為這種事常發生。但現在戒嚴時期,還有人偷,不怕叫人逮住,砍了手腳?且洛如花極不易得,傳說國有名士,放生此花,扶蘇園的這幾株據說是某個縣的農民在山上發現的,農民送到了縣裏,縣裏送到了郡裏,郡裏又送到了國都。那年鄢王在這避暑,就讓人植到了扶蘇園。

洛如花本就是傳說中的花,誰也沒見過,花匠照着古籍培育出類似的品種,就可以充當洛如花,其實是一種變相的歌功頌德,也算煞費苦心。歷史中有太多這樣的故事了,什麽和氏璧,什麽鳳凰,都是一個套路。君王的內心是否真的相信祥瑞這事另說,他需要讓他的臣民相信,國有祥瑞,他是賢王。

這幾株洛如花是祥瑞,因事關重大,倒也沒人自尋死路去動它,只是沒想到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竟有人頂風作案?

步長悠道:“洛如花旁邊不是有架薔薇麽,你別是看錯了?”

流雲拉着她往東邊去,邊走邊道:“薔薇是胭脂色,洛如花是白,如此分明,我怎會看錯,走,咱們瞧瞧去。方署丞寶貝似的照看這幾株花,給人搗蛋弄壞了,王上現又在宮裏,他估計得吃不了兜着走。咱們若替他逮到了,他可要好好謝謝咱們,有了這個,以後再求他辦事,他就不能推脫了。”

洛如花離步長悠的兩棵核桃樹不遠,她倆穿花拂柳一路過去,藏在薔薇架後頭。

六月初,薔薇正值花繁葉茂,攀在架子上,像道胭脂色的花屏,步長悠扒開籬笆洞,向對面望過去。

洛如花九株,九是帝王數,獻祥瑞的人什麽都想好了,株株比人高,樹皮薄成片狀剝落,小枝中空,花色潔白,盛夏時節,白花繁密,素雅潔淨,跟旁邊濃烈的薔薇相得益彰。

步長悠從籬笆洞裏瞧見對面果然有人,一身緋色官服,背對着她們,于是步長悠看到了他背後的麒麟紋。那人的手也負在身後,右手捏着枝兒洛如花,左手兩指勾着交刀把兒,看樣子是有預謀而非臨時起意,不過這番不慌不忙的樣子,倒不像竊花的,而像賞花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