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臣
吃過晚膳後,步長悠和流雲擡了一張桌子到廊下賞雨,風爐上燒着水,水滾了之後,步長悠給大家泡茶。她們吃得茶有很多樣式,什麽核桃花茶、菊花茶、棗花茶、槐花茶、蘿蔔茶,全是宮裏種的東西,不過喝得最多的還是槐花茶。
音書臺種了十八棵老槐樹,這些槐樹年歲久,枝繁葉茂,尤其到開花時節,白花密密匝匝的挂在枝頭,像青白交錯的雲。
桐葉宮的草木雖多,可都有人管,不屬于她們,吃點用點,還要悄悄的,音書臺的十八棵槐樹屬于她們自己,想怎麽處置都可以,所以一到槐月,她們各種吃,槐花茶、焖槐飯,槐花點心,不僅自己吃,還送給宮人們。宮人們吃多了,就領她們個情,她們若想吃點用點他們管着的花草,就方便多了。
八仙桌上擎了兩盞風燈,祁夫人和劉氏還在繡荷包,步長悠讓她們別繡了,說對眼睛不好,可兩位母親閑不住。
流雲興致勃勃的講她小時候的事情,劉氏偶爾插幾句,祁夫人和步長悠話都不多,雨聲大的似乎能蓋住人聲,雷聲忽遠忽近,不知道到底在那裏。
後來不知怎麽,話題就轉移到了步長悠身上,或許是因為流雲講到了那個退了她婚的未婚夫,劉氏嘆氣,說為兩個女兒發愁,不知道将來會嫁到哪裏去。祁夫人說她最近也在想這件事,問步長悠有沒有什麽盤算,步長悠說自己還小,再等兩年吧。祁夫人嘆氣,十六了,不小了。劉氏就道:“裴美人不是說她哥還沒成親麽,裴家倒是個好去處。”
流雲狂點頭表示贊同,并且将下午在扶蘇園偶遇裴炎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又仔細講了一遍。
步長悠想,她們都知道裴家是個好去處,國君也要籠絡裴家,由此可見,裴家的炙手可熱。她一個冷宮裏的公主,有公主之名,無公主之實,衆人見之唯恐避之不見,裴炎不避,是因他家教好,也因他正受寵,所以不避。但在正常情況下來講,她的處境不如一個普通宮婢,那裏輪得到她?可步長悠不會這麽說,怕祁夫人以為她在抱怨,抱怨母親沒給她一個公主應該有的榮寵。步長悠擱下手裏的杯子,道:“我在武平君府見過他,是未娶妻,可有意中人,雖然因為身份的差異,只能做妾,可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她。”
劉氏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公主這就想多了,只要能娶得起妾的,妻基本上都是擺設,是用來相敬如賓,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妻的位置,公主倘若能嫁到裴家,以裴家的家風和品行,定不會叫公主吃苦受辱,一輩子有依靠,體體面面的活着,比靠男人三年五載的喜歡要牢靠的多。”
步長悠沒想到劉氏會這麽說,因為劉氏平時不說這些,她的精力主要在柴米油鹽這些瑣碎事上,一時竟找不到話駁,只好轉向自己母親:“母親也這麽想?”
祁夫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跟你父親雖老死不相往來,可他還欠我一個人情,我準備将它用到你的婚事上,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倘若你想好了,告訴我。”
步長悠怔住了。
祁夫人又道:“裴家我最放心,可倘若你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就自己找吧,找錯了,将來吃苦頭,可得自己受着。”
步長悠瞧着自己母親的眉眼,她已經四十幾歲了,可能因富态,所以人不顯老,有種富麗堂皇的美,像牡丹花一樣,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熱烈的美人。
祁夫人見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問怎麽了。
步長悠很想知道自己母親跟鄢王之間到底有何愛恨情仇,在遠離他十幾年後,依然堅信他欠她的人情,他會還給她,但她忍住了,她将頭歪在祁夫人肩上,有些黏纏的說,母親真美。
雨下了一夜,次日早上才停,步長悠睡眠淺,雨砸了一夜,根本沒怎麽睡着,最後一次醒來,聽到沒有雨聲了,她穿了衣裳,拿了根簪子将頭發挽起來,開門出去。
天還朦胧,地上到處是被風雨打下來的殘葉落葉,她在前面走了一圈,穿過月洞門到後面去看。
後面的菜地經過雨水的沖刷,倒的倒,歪的歪,只有豇豆和黃瓜架紮得牢固還堅|挺。步長悠将被雨水打落的小茄子撿起來,順便又到雞棚瞧了瞧,雞窩裏有四、五個雞蛋,她将雞蛋撿出來,連帶茄子一起放在膳房的筐裏,然後從井裏打了水,洗漱一番,準備早膳。
流雲醒了之後,洗漱一番,來幫忙。流雲起來後沒多久,祁夫人和劉氏也起了,見她倆在做早膳,就去打掃庭院,等打掃完,早膳也做好了。
用過早膳,天已放晴,步長悠和流雲出去消食,結果走遠了,就到了梧桐齋。
裴蓁剛吃了早膳,此刻正拿了柄木劍在那耍,耍得臉都紅了,滿頭薄汗,見她倆過來,就收了劍,拿帕子擦了擦。
步長悠把她的木劍接過來,也拿着像模像樣的耍了兩下,裴蓁坐在樹下的藤椅上笑,說她舞得這幾下很有意思,有天賦,步長悠興致高漲,突然想學劍來着,要拜裴蓁為師,裴蓁樂得掩住嘴咯咯笑起來。步長悠讓她別笑,問她到底教不教,裴蓁忙說教教教,但又故作高姿态,非要她敬了拜師茶,于是步長悠就敬了茶,裴蓁剛裝模作樣的喝完茶,從外頭進來個小內侍,說王上剛下朝,正往這邊來呢,他過來通報一聲,讓夫人準備一下。
梧桐齋靠近鄢王駐跸的紫明殿,來去都快,內侍走後,步長悠也要走,裴蓁讓棠梨領着她們從後門出去,怕她跟鄢王迎面撞上,棠梨就領着她倆從後門去了。
類似的情況,步長悠經歷過很多,因為她小時候不懂避忌,或者不想避忌,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麽,沒必要像賊一樣東躲西藏,所以明知道避暑的人都進來了,還在宮裏到處走,撞到人不可避免。她撞見誰都不怕,可那些人卻怕她,像撞到老鼠那樣避之不及,那樣的眼神,她永生難忘。她發現,人躲她比她躲人更讓人難受,所以今年他們又來,她就學會了躲避。也不去考慮自己沒錯為何要躲這個問題,她能不出去就盡量不出去。也原以為四年過去了,再遇到這種事,她能處之泰然,但事到臨頭還是不舒服。怎麽會舒服,事情分出黑白來,才能讓人舒服。可她呢,是這個家的女兒,卻不屬于這個家,可若說她是外人,她又脫離不了,不上不下,不黑不白,就成了什麽都不是的尴尬。其實想想,倘若真的斷絕了,将她和母親逐出宮去,自生自滅,倒還幹淨了。
兩人回到音書臺,祁夫人和劉氏正在廊下修剪花草,見她倆臉色不好,問怎麽了,流雲扯了個謊,說路上濕滑,差點跌腳,祁夫人不疑有他。
那是件頂小的事,卻讓步長悠一下午都不開心。她原以為放下的,其實并未放下,只是遺忘了,而如今藉由一件小事,又想起來了,一點星火點起了數十年的積怨。她确實有恨,只是埋的比較深,因為不能讓人發現,尤其是她的母親。母親從未教她恨鄢王,倘若她開始恨了,母親大約會內疚,覺得是她害的,步長悠害怕她愧疚。
那天下午步長悠繪了一幅畫,講一個女刺客行刺的故事,叫《悠娘刺湮》……畫完這副畫,步長悠覺得心情舒暢了好多,她擱下筆時,天已黃昏。書房的兩扇落地長窗撐開了,樹影映進來,滿殿晃動。她在斑駁的樹影裏想起裴炎,想起花影映在他臉上,他說,正是下臣。
下臣兩個字被他咬得很輕,但舉重若輕,她很想再聽一次。
步長悠鋪了一張宣紙,又開始畫。
流雲進來叫她去吃晚膳時,步長悠才剛用狼毫葉筋筆勾了幾株洛如樹。吃過晚膳後,步長悠回到案前開始勾人物輪廓,先勾裴炎拿着交刀,然後在他斜前面勾流雲的背影,最後勾薔薇花架以及架子後頭的她。勾完已是深夜,次日起來上色,上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深夜才完事。
流雲是第一次入畫,雖然只有一副背影,可卻是畫中的主要人物,藏在花架後的步長悠只透過籬笆洞露出一點白裳,像旁觀的第三人,可以忽略不計。流雲央求步長悠把這幅畫送她,步長悠将這幅畫命名為《捉賊記》,送與了她。
流雲咂摸了一會兒,說單看畫,容易誤解成她是賊......
步長悠問她到底要不要,她說要要要......還說趕明托人帶出去裱一下,好好保存,說不定兩三年後,這畫會身價暴漲,跟那幅《萬物滋生圖》一樣,價值千金,她就賺大發了。步長悠說她做夢,流雲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說是到了該做夢的時候,說着将畫卷好,收到櫃中,兩人到後面沖了一下身子,回來睡覺了。
六月已是盛夏,桐葉宮雖比都中涼快,可到底還是一天天熱了起來,到了六月中,進了中伏,身上開始往外冒汗。天一熱,人各種懶,步長悠和流雲就不愛出門了,尤其在梧桐齋差點碰到鄢王之後,她們連梧桐齋也不去了,整日在音書臺待着。閑着也是閑着,兩人就在劉氏的指點下,用麻繩編了兩個吊床,拴在音書臺後頭的槐林中,午後就在林子裏睡覺。
有一天午後,步長悠正躺在吊床裏睡覺,好久不見的小商陸找來槐樹林,将她推醒,将臂中挽着的長盒子交給她,說送給她的。
步長悠沒懂什麽意思,商陸笑得暧昧:“不是奴送的,是別人送的,公主先看看。”
步長悠這下醒了大半,她從吊床上下來,打開盒子,裏頭是幅畫,她把畫拿出來,打開了。
是上次她和流雲去給裴蓁送梅子湯和蓮花酥回來時碰見商陸時的景,她懷裏抱了幾支荷花,和流雲站在柳樹下,背後是曲橋和滿湖的荷花,而她們前頭,商陸領着三個穿官服的人正經過.....
商陸也是頭次看到畫裏的內容,驚訝了一把:“喲,這畫裏怎麽還有奴,真是借了公主的光了。”指着畫裏他身後那三個人,“送畫的人就在這裏頭哩,公主猜猜是哪個?”
步長悠一下子就想起那個眉上有塊朱砂的青年來。
她忘了他的長相,可她記得那塊朱砂。
她搖搖頭,說真是幅好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