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事

大公主早前嫁去了姜國,姜王崩逝後,太子繼位,她如今是姜國的王後。

鄢、姜是鄭天子分封的兄弟之國,自古一體,兩國的文化相似,幾百多年下來,海內常并提兩國,鄢姜逐漸成了一個概念。

鄢姜的交情跟其他諸侯國以利益為前提合則來不合則去的脆弱關系不一樣,它是深厚而緊密的,是關鍵時刻可以依靠的。當然了,再好的兄弟也有發生龃龉時,但這不妨礙兩國整體方向上的親密。鄢國的大公主嫁到姜國,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是遠嫁,就連她自己都不覺得,因為姜太子常來鄢國,大公主和他很熟,兩國聯姻是水到渠成。

大公主嫁到姜國後,鄢國就剩下兩位公主,老二和老三。

老三今年十六歲,老二自然比老三大,今年十七歲。鄢姜之地民風彪悍,女子二十歲不嫁不是什麽稀奇事。二公主還在待嫁,自然就輪不到老三嫁。再加上步長悠是個被藏起來的公主,鄢國臣民普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自然都認為是老二要嫁,或嫁譚國或嫁穆國。

直到六月末的一個下午,有兩個內侍到音書臺,說王上傳召三公主。祁夫人倏然一驚,心頭生出了巨大的恐懼。

步長悠倒沒所謂,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祁夫人卻有預感,她說要跟步長悠一塊去。內侍在君前伺候,是機靈人,看出了祁夫人的心思,就安慰她,說王上傳召三公主只為敘父女之情,不用緊張,但祁夫人堅持跟過去,內侍無法,只能讓她跟着。

紫明殿位于桐葉宮的中軸線上,是桐葉宮規模最大的一組殿宇,是鄢王駐跸桐葉宮,處理政務,接見王公大臣之所,守衛格外森嚴。這地方鄢王不來時,都是禁地,嚴禁任何閑雜人等進入。

桐葉宮這麽多處殿宇,再不能進的,步長悠都進去過,只有紫明殿沒進去過。

步長悠頭次進去,不免有些好奇。等進去了,發現這地兒除了大些,宏偉些之外,也沒其他特殊之處。不過這種心理很快就沒了,因為她上了臺叽後,在殿門外看到了裴炎。

步長悠幾乎是一邁到月臺上,就看見了他。

看到他那一刻,她悟了,裴蓁好像是說過他是個什麽什麽衛,整日不離鄢王左右,的确該在這。

直到後來很久之後,步長悠才弄明白,什麽什麽衛是青麒衛。

守宮禁的衛士叫青麒衛,有左右之分。左青麒衛為尊,近侍國君。右青麒衛負責除國君外的各處宮禁。左青麒衛因近侍國君,事關重大,都是由國君親自挑選的,大多選用宗室和勳貴子弟,能最大程度的保證他們的忠誠。

青麒衛靠近國君,最容易得恩寵,鄢國大多的武将都出自青麒衛,裴炎的祖父武平君就是最好的例子。

武平君在還是毛頭小子裴剪時只是一個守城門的普通衛兵。有一天鄢宣王微服出巡,在城門口瞧見這虎背熊腰長得很讨喜的衛兵後,就同他唠了兩句,這一唠,發現小衛兵很有見識,就将他招到了身邊。裴剪在鄢宣王身旁跟了六年,之後外放到一個邊陲重縣做了四年縣令。縣令一坐坐到了武王的時代。邊陲多戰事,裴剪立過一次戰功後,武王就記住了他。武王好戰,裴剪天生的兵才,君臣不要太合拍。武王的時代,其實也是裴剪的時代,裴剪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就已名列大鄭四大名将,且還被武王封了君,是鄢國唯一的一個異姓君,為人臣已走到頂峰了。

裴炎也從青麒衛起,三年之內,在內部連升三級,現已是班領。明眼人都知道,倘若沒有意外,他将走他祖父的老路,到了一定年齡,外放出去做幾年官,歷練一下,之後再送往軍中。倘若他有能力,就是下一個武平君,若是沒有能力,就回來繼承爵位,武平君的軍功夠裴家的子孫吃好幾代了。

裴炎見她們上來,上前行禮,祁夫人第一眼沒在意,但很快發現了,接着去看第二眼。

內侍請她們稍後,然後進到殿裏通傳。

祁夫人對着他打量許久,問:“你是裴炎?”

一句話落地,大雨傾盆而落,沒有一點征兆,地上被砸起白煙,三伏天的熱,化在了雨中。

裴炎回了一句是。

步長悠倒一點不奇怪祁夫人能認出來裴炎來。見過裴蓁的人,大約都能認出裴炎來,兩人眉眼間還是有些像的。

步長悠原以為自己母親會說你們兄妹長得真像,但祁夫人卻由衷的說了一句:“你跟你父親長得很像。”

步長悠有些意外,裴炎似乎也有些小意外,他道:“下臣原以為夫人避世桐葉宮不問世事,沒想到竟還識得家父?”

祁夫人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怎麽,你父親沒同你提過我?”卻又不等他回答,“他自然是不敢提我的。”

進去通傳的內侍出了來,對話中斷,內侍說王上請公主進殿。

祁夫人囑咐步長悠,讓問什麽說什麽,別頂他,人老了,吃軟不吃硬。步長悠點點頭,就跟着內侍進去了。

步長悠走後,祁夫人将身上佩戴的一塊玉佩摘下來,道:“不知道今天會碰到你,什麽禮物都沒備,這枚玉佩雖不貴重,卻是件古物,送給你,就當全了我跟你父親的交情。”

裴炎若接了這玉佩,以宮規來講,其實就算與後妃私相授受了,這是挺忌諱的事。可祁夫人又提到了自己同他父親的交情,這玉佩其實算長輩對晚輩的禮,裴炎又不好拒絕,拒絕就是失禮。他正猶豫不下呢,祁夫人就道:“你王也認識這玉佩,你将它佩在身上,他就會知道是我送的,不會治你的罪。”

裴炎對祁夫人所知不多,跟其他人一樣,只知她是鄢王伐祁時所得,後被送來桐葉宮,是王上的禁忌。原以為只是衆多失寵後妃裏的一個,可今天聽她說了這麽兩句,又覺得不是一個簡單的失寵的故事,而且竟還牽扯到了他父親身上。

裴炎從祁夫人手中接過玉佩,道了句謝。

檐外雨大,如九天之水倒灌,祁夫人站在檐中都能感受到濺上來的雨意,她往前行了兩步,又問:“你父親近些年還好嗎?”

裴炎像個真正的晚輩那樣謙遜:“家父一切安好,唯有腿疾時常反複發作,令他苦不堪言。”

祁夫人點點頭,轉移了話題,問:“裴炎,你父親教過你嗎,人是應該認命,還是不應該認命?”

裴炎有些愣住,因為這個話題有些突然,不知她為何跟自己說這個,但他聯想到眼前這位夫人的處境。倘若傳言是真,她因不願到王上身邊,才到桐葉宮來的,那就是不認命。

他只道:“夫人何有一問?”

祁夫人道:“比方說,倘若你王要将我女兒嫁出去,我是該認命,還是應該跟他魚死網破?”

裴炎又愣住了。

祁夫人接着道:“比方說你心裏頭有中意的人,可你王要給你賜婚,你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這些問題太尖銳,真不好回答,于是他拿出标準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頓了頓,“但下臣相信王上不會強人所難。”

祁夫人笑了,沒再接着說這事,而是将話題轉移到了譚國和穆國身上。不過廟堂大事,裴炎不便跟她多談,就說了一些很淺的事情。

步長悠在殿裏待了沒多久就出來了,祁夫人和裴炎的談話也就中斷了。

雨已經停了,突然而至,又悄然離開,夏日總是這樣,山中尤其這樣,倒也是一番滋味。

祁夫人問她都說了什麽,步長悠道:“《萬物滋生圖》在裏頭,問是母親畫的還是我畫的。說畫得不錯,有點意思。又說桐葉宮剛建成時,有畫過分景圖,擴建後還沒讓人畫過,讓我把桐葉宮也畫一畫。”

祁夫人點了點頭,交代裴炎:“替我問你父親好。”

步長悠有些意外,但當下什麽都沒問,等走出了紫明殿,才問:“母親跟武平君府有交情?”

祁夫人仰頭看了眼天空,雨過後,天空澄澈,風裏是泥土的芬芳,她波瀾無驚道:“剛到鄢國的時候,見過幾面。”

遠處有幾只鷹雁飛進雲中,步長悠道:“頭次聽母親說起往事。”

祁夫人道:“你都說是往事了,往事随風,那些無論是什麽,都跟你沒什麽關系,你要明白。”

步長悠點了點頭:“我明白。”

她當然明白,母親對過往的沉默,是對她是保護,她在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女兒不受她過往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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