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亡之身
是夜,燈火星散。
宮闱裏低頭碎步疾走的宮人漸少。
紅牆朱瓦上,雨澤下注,雨不依不饒地下了一整天。
雨落地無聲,仿佛已經停了。
何公公瞧了瞧然後阖上門,他挑亮了幾盞燈,朝龍榻上小憩的那人回道:“陛下,雨還在下。”
那人煩躁地掀開身上搭的薄毯,覽奏嘆息道:“他要回來了……”
“準備一輛輕快的馬車,帶兩個心腹,随孤出宮。”說罷他眸爍寒芒睨了身旁立着的宮女一眼道:“這幾日不可對外洩露孤的去向。”
幾位侍婢惶恐跪地,陛下展臂讓何公公為他套上夜行衣。
“罷朝七日,對外就稱孤雨後受寒,頭疾犯了。”他吐出一口濁氣,對何公公道:“對了,帶上去年九夷進貢的那什麽角……”
“麒麟角。”
“對對對,就那個。”
“陛下,這是要去見何人,這禮未免太厚重了,國庫中只此一枚麒麟角,這……”何公公有些疑惑。
“那人見不見孤也難說,麒麟角只能當個見面禮,孤只有七日可等……”
何公公見陛下又有些煩躁了,識趣地說道:“陛下,馬車備好了。”
“走!”
夜色晦暗,一行人掩于雨幕,漸漸隐于夜色中。
“去醜閣。”上車後,陛下才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地。
何公公一驚,小心問道:“陛下,發生何事了,需要醜閣相助。”
“能有什麽事,孤只是覺得身體一陣不如一陣,兩個兒子不成器……”皇上停頓片刻又嘆口氣道:“要是孤哪天……”
“不會的,陛下洪福齊天,壽比天高。”何公公急忙道。
“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溜須拍馬。”陛下笑着嗔怪他,又揉了揉眉心道:“孤怕那兩個兒子收拾不了這爛攤子,百越邊患愈演愈烈,最重要的是孤那位功高震主的大将軍啊……”
陛下忽然笑了起來。何公公被車簾外的涼風吹得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
“醜閣那地方啊……”老皇帝咥笑一聲。
陛下說話經常說一半,剩下的全靠何公公拿命揣度,何公公見他眯着眼像是有些不滿,便回答道:“我朝官員半數出自醜閣,醜閣不受朝廷管制,的确是我朝的患處。”
老皇帝被這話逗笑了,他看着何公公搖了搖頭:“閣主活了幾世你知道嗎?他可瞧不上這鬧心的皇位。”
“先帝彌留之際叮囑孤:‘醜閣不可動,若國勢衰微,可向閣主求助’。”
何公公從未聽皇上提起此時,心知這是皇家秘事,把呼吸都快屏沒了。
“閣主他只是想要一個太平盛世,哪管這天下跟誰姓”
何公公如芒在背,和着雨聲和馬蹄嗒嗒聲,他聽到陛下喃喃自語:“帝力于我何有哉,萬鐘于我何加焉……”
………………………………
濃雲,殘雨。
熱浪,明火。
這火燃的詭異,殘雨滅不了,介澤看着天上湧動翻騰的濃雲,黑雲相互擠弄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急促的嘎吱聲。
殘雨灑落,伴随着死亡的氣息。
介澤困在夢魇中已經有七日,這夢也該将近尾聲了,他想。
果不其然,介澤眼見這火舌以摧枯拉朽之勢吞噬了一座府邸。
他極目遠眺,甚至透過重重牆壁看到了榻上的人。
那人壯貌奇偉,盡管,介澤看不真切他的容貌。
“起火,速離!”介澤惜字如金地傳聲道。
那人不語。
介澤這才意識到他是睡着了,或者被人迷暈,抑或是——死了。
可是介澤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人被大火漸漸燒着、燒焦、燒成灰燼。
介澤感到自己的身子熱烘烘地冒着火星,像快要被燃成灰燼的木柴。
被燒死的人仿佛對他說了一句:“大人,好疼。”
眼前的一切突然随着瞳孔急劇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後倏地縮成一個點,狠狠地撞在介澤心上。
他有些吃痛,大腦轟鳴,悵然若失。死去的人漸漸遠去的憂傷和失意是那麽清晰……
介澤想挽留住那人,卻喊不出他的名字。
束手無策。
周身開始模糊,霧稠如熏香……
夢境定格,重歸黑暗……
介澤終于在漫長的夢魇中醒來,他攬衣推枕走出床帷,感覺到薄綢衣被濡了一層薄汗,很不舒服。
雕花的香桌上擺放着精致的熏爐,熏爐內的迷香剛剛燃盡,這是介澤最喜歡的香種——彌留。
彌留亦為木名,相傳彌留木死後百年不倒,倒後百年不腐,腐後被山火焚燒,最後剩下的灰裹上露水,凝成藍色的彌留香。
這種香聞着清甜泛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助眠效果極佳。
剛燒完的香灰有些溫熱,介澤拿起不知道什麽人送的如意,一只手攬住衣袖袖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扒弄着香灰。
一陣陰風自下而上吹來,香灰将介澤嗆了一下。
“嘿,老友,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啊~”一個穿鼠色衣衫的老頭不知道從哪個地縫陰溝裏浮了出來。
介澤沒搭腔,心情很不妙。不知是噩夢的緣故還是因為被灰嗆到了。
“呦,抱歉沒看到你在扒拉灰,嗆到了?”老頭沒誠意的致歉。然後大咧咧地坐在介澤的榉木小幾上,拿起小幾上的血紅色的果子啃了一口。
“呸,真難吃,這是什麽啊?”老頭随手丢掉了果子。
“別扔啊,這果子可稀有了,得找到那新冢埋舊骨的墳,然後等七七四十九天後采下墳頭草,砸成泥做肥料才能結得了這——墳果。”介澤雲淡風輕地使壞。
“啊!你要害死我嗎?”老頭瞪圓雙目。
介澤回了一記眼刀:“您老人家死了百年了,還動不動就死來死去的,不幼稚?”
介澤拍拍衣衫上的灰,又道:“這是尋常果子,我吃不得,作了個法術,擺着看,朽不了。放了三十年有些潮了而已。見諒。”
那老頭呲嘴笑罵:“真好,活該,老不死的,吃什麽都苦。”
“你骨灰埋哪裏了?”介澤打斷他的話。
“不是吧,你肯為我做法複活?不過有些事情還沒準備好,我瀛洲那邊的朋友還沒過來,這還沒着落……”老人眉飛色舞地說道。
“埋哪兒了?”介澤再次打斷。
“阿房宮遺跡那有一古木,木下十尺有方盒,你取來拿冷火烤三天就開了,骨灰就在那裏。然後……”老頭說得太過激動噎了一下。
“然後我一定把骨灰撒在個好地方,放心。”介澤接話。
“你……我們好歹也是認識百年的老友了。”老頭氣急敗壞地想要抓介澤肩臂。
“我們不熟。”介澤閃身避開:“你也別急,急我這裏也沒有牆讓你跳。門在前面左拐三百步,不送。”
老頭臉色變了,怒問:“介明君,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老頭裝腔作勢很有一套,這一怒還真有一種天子怒庶人死的威嚴。
“你恐怕是不請自來的吧,嗯?不速之客。”介澤厲聲回道。
老頭在介澤話後灰溜溜地收起了那套裝腔作勢。心想這介澤從明城回來後變得不好對付了。
“占星子閣下,人死後入輪回,萬物生長,生生滅滅自有定律,我被迫違了天道,這身上的報應你沒看到嗎?”介澤柔聲細語地為這條老狗順毛。
“我有些事情未了,你自然是不死之身,怎能為我設身處地着想?”老頭悻悻回道。
“醜閣大勢已去,這經年累月積存下來的邪祟快要鎮不住了。”介澤轉了轉腕部黑沉沉的七醜珠,又道:“鐘鳴鼎食之家可否将邪物度化?皇城龍虎之氣能否鎮壓邪氣?”
“皇家七廟內将七醜珠供入,七醜珠內的邪靈受後世香火供養,不逾百年,可度化邪物……你也會好受點。”老頭嘆口氣,擡眼看着介澤,道:“介澤,你何苦呢,做那玩意的宿主,受邪氣侵擾,夜夜不得安睡,孑然一身度這百餘年,你……不好過吧。”
“已死之人未了之情,未亡之身何等光景,我時日無多了,再為後人做點事吧。”介澤負手而立,身姿若竹。
閣靈的身影由淡入深,它空靈的聲音響起:“閣主,七日前有位客人前來拜訪,我見您未醒就依照常規謝客了。”
占星子老頭插話道:“客人什麽身份?”
“當朝天子攜禮求見。”閣靈答道。
介澤和占星子對視一眼,介澤閉眼查看閣中情況然後道:“人現在還在我閣中。”
占星子很有深意地笑着:“介澤,這是有人在你瞌睡的時候主動遞枕頭的好事啊!那我先告退了,天子之氣我這鬼魂可受不住。”
“好,你也保重,等我鎮了邪靈,助你達成心願。”
“一言為定……”占星子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介澤看着他離去的方向道:“抛卻名與祿,抛卻情與愛,這塵世還值得你留戀?”
凡人命薄,人心易變,自己不老不死,寧願孑然一身也不敢将感情傾注在凡人身上。
凡世之樂在于短暫精彩,若是人人不死,世上的痛苦疊加,凡世還有什麽樂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