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紅色鑽石
怎麽會有這麽冷的雨啊。
冷到屈指收刀都可以聽到骨頭發出凍僵地聲音。
啓明塔的光輻射照亮荒涼的廢原,在整個星球的燈都泯滅的今夜,這座人類通天的高塔的光,恢宏如同神啓。賽拉孤孤單單地站在光裏,仰起頭,看着從天而落的雨。
刀尖上一滴血緩緩地落下。
嗒。
一聲滴在了流過的水中。
雨聲那麽大,血滴落的聲音那麽輕,本該被淹沒,本該聽不到。然而賽拉聽到了,清清楚楚的。
她低下頭去,看那滴血在映着燈光的雨水中擴散,消失。
“賽……賽拉……”
斷斷續續的,微弱的聲音,從咽喉中發出,帶着生命将盡的死亡氣息。
葉隊長的盾牌斜斜地插在廢墟中,戰衣破碎的男人一身血地爬在雨水中,艱難地向孤單站着的紅發女子移動。他不斷地從口中咳出血來,最後咳出了細碎的血肉。這個第三區的特遣小隊隊長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他的武器了。
一點兒也不威嚴,一點兒也不堅不可摧。
他在雨水,泥水與血中爬行的樣子看起來狼狽而又卑微,像所有一無是處,毫無用處的普通男人。
可其實,脫掉制服與铠甲,誰都是個普通的人。
賽拉低着頭看他,提着刀。
她臉上的表情很古怪,竭力地克制着什麽。手中長刀刀身微微地顫抖,雨水落到刀身上,頓時飛掠出去。軍人接受的訓練是不給敵人喘息之機,但是葉隊長不僅在喘息,賽拉最後的一刀還是微微地偏離了他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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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切入戰衣,鮮血落到手背上的時候,賽拉忽然地就紅了眼眶。
合格的軍人不應該這樣,該像個機器人一樣,堅定不移,精準至極。
“賽……賽拉……”
也許是因為周圍的阿爾茨礦能量粒子吧。受了那麽重的傷,葉隊長奇跡般的爬到了賽拉面前,他伸出手,想去觸碰賽拉。
賽拉木然地後退了一步。
葉隊長眼中最後的那點光,一下子就沒了。他的手懸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頹然地頹了下去。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戰友,曾經他是盾,賽拉是刀,一個出擊一個防禦,他們彼此心意相通。賽拉一個動作他便明白她的意思。
葉隊長一下子變得很蒼老。
他眼神空空的。
“19…87……0723……”他殘喘着,斷斷續續地往外報一串數字。報出這串數字似乎用盡了他殘存不多的力氣。報完之後,他大口地喘息起來,血水已經不再從他口中湧出,“天基……天基啓動程序喚醒碼。”
賽拉垂着頭看他。
他仰着頭看她。
喘息漸漸的平下去,啓明塔的光太耀眼了,落在賽拉的身上勾勒出她的輪廓就像神話中永遠堅定,永遠公正,永不泯滅的熾天使。葉隊長恍惚地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這個就算換上衣服踩上高跟鞋也像踩着戰刀一樣的女子。
她生氣喊他葉隊長,高興喊他隊長,她眉眼總是掃出刀一樣的弧度。
在從軍的志願上,她寫願意為所有公民服務。在入隊的第一天,她說她的刀只為保護而揮。
聽起來很孩子氣,帶着少年人的爛漫不知世事。
可她做到了。
她坦坦蕩蕩,榮譽,前途,金錢,她都無所謂。數年如一日,她身手變得更好,卻還是最開始的樣子。保護她該保護的,殺她殺的人。于是他喜歡她,就像飛蛾喜歡光明一樣,被現實磨滅棱角與血氣,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會喜歡在黑暗中帶着坦蕩光明的人。
其實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知道一旦賽拉發現了他的謊言,他們之間的一切就完了。
“對……對不起……”
葉隊長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對不起,辜負了你所有的信任。
你喜歡我僞裝出來的正義與可靠,而我卻自己丢掉了所有你喜歡的一切,成為一個在你面前如此可恥的人。
雨水落在他仰起的臉上。那張五官硬朗,平時嚴厲的臉在此時顯出卑微的色彩。他的瞳孔失去了焦距,他的聲音消失在雨中。
一個小小的盒子從他的懷裏滾出來,跌落在泥水中。
賽拉動了動手指,最終還是蹲下去,撿起了盒子。
一枚戒指躺在柔軟地天鵝絨上,深紅的寶石在燈光下灼灼生輝。賽拉認得這枚戒指,在很早……幾年前他們執行一次任務的時候,僞裝身份混在一場首飾展覽中。那時候這枚戒指在展覽的一處玻璃櫃後擺放着。
賽拉并不是在意外表的人,否則也不會在星際時代臉上還留着一道顯眼的刀疤。
但那時候她忍不住多看了這枚戒指好幾眼。
隊長穿着安保服站在一旁,低聲問她怎麽了。
她低聲說“有點好看。”
隊長也走過來,低頭看了眼戒指,然後又擡起頭看了眼她:“和你的頭發一個顏色。”
“怪不得。”賽拉恍然大悟,然後又看了眼價格,“算了,買不起。”
她也就是喜歡那麽一小會,很快就将那枚戒指扔到了腦後。隊長卻在櫃臺前站了一會兒。現在想起來,也就是從那次任務之後,隊長就成了小七他們口中的“鐵公雞,一毛不拔”。賽拉他們不是第一次好奇隊長的薪水都哪裏去了,這麽多年沒看到他買過什麽。
現在賽拉知道隊長的薪水都哪裏去了。
賽拉握住了那枚小小的她随口說過好看的戒指,緩緩地蹲下身,蹲在了再也不會說話的葉隊長身邊。她松開了刀,将臉埋進了膝蓋之中,紅色的長發垂下來,有一縷落到了葉隊長冰冷的臉上。
1987,07,23.
那是她的生日。
…………………………………………
郎君且聽我道來,那百般是非,不過是呂翁點下一場黃粱南柯夢。
黃粱夢是做不得數的,南柯夢也是做不得數的。
因為那都是仙人幻化出來捉弄世人的。夢一樣光影陸離的人世喜怒悲哀,在它面前,最精妙的戲劇都要甘拜下風。
江戈不再彈着黃金袖刀了。
他安靜地看着無聲畫面上,紅發的姑娘孩子一樣蹲在死去的男人身邊,雨水沖刷掉她身邊那個男人身上的血跡,沖刷掉她身上的血跡。
雨水可以沖掉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是卻有更多的東西是無論多大的雨也沖刷不掉的。命運這種東西和人們開了玩笑之後,就再也無法改變。
就像古地球那位傑出的現實主義作家馬克·吐溫在《神秘的陌生人》之中講述的一樣。
自稱是“撒旦”的美少年對主角解釋,人的命運就像一條長長的鎖鏈,鎖鏈上一環扣着一環。在某一個時刻人們做出的第一個舉動,就決定了最終的結果。從葉隊長接下任務,拿到退役資格,與一無所知的賽拉一起登上飛行器的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一切就已經有了清晰的結局。
鎖鏈的盡頭,就是這場雨夜中凋亡的愛情與生死分離。
那麽就算為了買那枚戒指,再早多少年下定了決心都沒有用了。
這就是所謂的活着。
數百年前,馬克·吐溫在他的故事裏已經發出了世間最清晰也最悲哀的吶喊“人終生都只是自己命運的囚徒,沒有一刻的自由”。數百年之後,無數上演的悲歡離合反反複複地印證着這個冰冷無情的真理。
命運……為神明所操縱的命運。
江戈手指按在了黃金袖刀的刀鋒上。
“哥哥。”
鴉九小聲地喊靠在牆上,不再低低輕唱的青年。
青年的臉被光屏映出淡淡的,微微冷的藍色。他看着光屏上的畫面,神情卻像在看着……看着某一段,他自己遙遠的過去。冰冷的殺意在他眼中的數據流之下湧動。
鴉九能夠分析出,兄長應該不是想要殺了賽拉。
可是那殺意那麽真實,一定是刻進骨頭中才有恨意才會激發出來的殺意。
那麽真實的殺意,又是對着誰?
鴉九不清楚。
只是覺得這個樣子的兄長,在一瞬間,分外地強大也分外地可怕。
它站在地面上,小聲地開口喊了一聲。
江戈收起紛雜的思緒,轉頭看向鴉九。
“那些人……他們進來了。”
鴉九說。
他投放出了另外的光屏。
在賽拉這邊陷入沉默的時候,廢原的另外一邊,貝克特的殘餘特遣隊與副官還有第四區的其他皇家特遣員彙聚在一起,踏進了廢原之中,目标直指正在開采阿爾茨礦第二階段能源的啓明塔。
“我可以阻攔他們。”
鴉九迅速地說,調出了整個廢原的詳細地圖。
“但是阻攔的時間沒辦法持續太長。”
因為他的大部分運算與能源都集中在開采阿爾茨礦上面。但是,鴉九能夠計算出,兄長此時的情況并不是很好。
“這樣啊……”
江戈看着那些踏入廢原的人,他握了握損傷的左手,然後撐着地面站起身。
——看,這就是見鬼的命運。
命運冰冷地說:你注定失敗。
去它媽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