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半面戲妝

“年輕人總是要出去闖一闖,幹些大事業的。”劉老頭沒有看江戈,只望着飛船絮絮叨叨地說着,“老頭子雖然老了,但是這眼力也還是有的,看人的本事還是不會差到哪去。你小子就是那種該去幹點大事的人,在我們這點破地方待着是浪費時間。”

江戈不說話。

“老頭子我沒什麽出息,比不得你們這種能幹事的年輕小夥子,但是好歹老頭子這一輩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就算你覺得我唠叨也得聽聽我的……出去之後,遇人就得多留幾個心眼,老話怎麽說來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財不外露……”

“嗯。”

“你沒說你這一副大家少爺的,到底是怎麽淪落到我們這破地方,老頭子我也不問。反正大家業裏,誰沒有些個腌臜的事兒,但是你小子不管要做什麽,總得多想想自己,別為了什麽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好。”

……

藍天,曠野,廢原。

飛船在天光下灼灼生輝,佝偻的老人坐在大石頭,絮絮叨叨地同他身邊的年輕人講他這輩子所有摸索出來的道理。話說得有些颠三倒四,坐在他身板的青年安靜地聽着,應和着。

說道最後,天光都漸漸暗了下來。

話慢慢地短了少了。

劉老頭漸漸地不開口了,他看着飛船,落日在飛船後,将飛船鍍成青銅那樣厚重的顏色。

“就這些了。”

劉老頭出神了好一會兒,最後長長地出了口氣。

“你走吧。”

坐在身邊的青年沒有動。

Advertisement

“快走快走,省得礙眼。”

劉老頭兇巴巴地罵道,握着煙的手有些抖。

“這麽小氣巴拉?”江戈忽然說道,他站起身,“連最後頓飯也不招待我?老頭子,你摳門得有些過分了吧?”

“還給你蹭吃蹭喝啊。”

劉老頭哼了一聲,慢吞吞地從石頭上也站了起來。

江戈已經轉身朝着居住點走去了,劉老頭看着瘦瘦高高的青年走在一地的碎石廢棄金屬中,他回頭又看了看飛船然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老頭子,快點。”

青年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劉老頭急忙放下手,看青年并沒有回頭,這才提高嗓門,大聲地應道:“催催催,咋地這點耐心都沒有。”

“你不餓我餓了。”

江戈頭也不回地應道。

“沒耐心的臭小子。”

劉老頭呸了一句,也朝着居住點走去。

“風真大。”

他自言自語。

……………………………………

走回到居住點,江戈停下了腳步。

紫紅色的霞光塗抹在天空上,一棟棟老舊的樓房并排立着,樓房高低的屋頂在墜下的天空邊緣映出清晰的深色線。一盞盞路燈亮在樓房中間的道路兩側,昏黃的光像水彩畫一樣,溫柔地暈染開。

一個舞臺在道路正中間架了起來,紅綢的幕布籠罩在臺上。

在舞臺前面,老頭子們忙忙碌碌地準備着,一個個不知道被老人們精心收藏了多少年的梨木箱子放在地上打開,箱子裏滿裝着各種精致的人偶。人偶身上的服裝在多年以後依舊豔麗,精致的人偶頭上還帶着各種華美的珠飾,那些裝飾在燈光下顯出美麗的光澤。

江戈近乎失神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交錯的光影,搖曳的燭火,凄涼悲哀的南柯夢歌聲,永遠無痕無蹤落下的水滴……忙忙碌碌的老人們,驅逐夜色的燈火,剛剛搭好的戲臺,尚未開演的木偶戲……

相似的畫面重疊起來,邊界模糊。

江戈站在那裏,一瞬間有些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過去還是現在。

“回來了啊。”

柳老太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個匣子從樓裏出來,看到站在路燈下,愣愣的青年。她露出了笑容。

江戈回過神,走上前,要幫她拿東西。

“不用不用,不重。”

柳老太搖頭。

柳老太将匣子放在一張凳子上,打開了匣子。匣子中放着一個精致的梳妝盒,除此之外還端端正正地疊放着一件紅衣。柳老太将梳妝盒拿起放在一邊,伸手取出了那件紅衣,輕輕地展開。

那是一件以正紅為底色,上有精致仙鶴刺繡的大氅。

柳老太注視着這件鶴氅微微地有些出神:“這是當年我演紅樓扮黛玉時穿的衣服。大紅羽绉面和白狐貍皮做的,可惜我那些老戲班的姐妹兄弟都不在這裏,不然也犯不着由劉老頭他們出風頭唱什麽木偶戲了,奶奶也就能讓你開開眼了。”

“京劇古國劇,我聽說過的。”

“算了,今朝就由着那幾個老頭子出醜。”

柳老太笑道,她将紅羽葛絲織就的大氅一抖,展開後披在了江戈身上。然後退後兩步,仔細打量,滿意地點點頭。

“嗯,看起來氣色果然好多了。”

“您……”

“小輩要出遠門,當長輩的總要給你送點東西,不過我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就這麽一件衣服保存了下來。”柳老太上前替江戈整理大氅的衣領,“這上面的刺繡還是古蘇州的手藝,世界上怕是沒有剩幾件了,這麽好的東西,奶奶也舍不得把它帶進土裏。”

“您會長命百歲的,不要說這種話。”

江戈低着眼,看老人滿是皺紋的手仔細地為自己整理衣領,他閉了閉眼,輕聲說。

“你要是認我這個奶奶,衣服你就收着,反正也不是什麽真的多稀罕的玩意,你就當是個心意吧。”柳老太說。

江戈垂着眼看寬袖上精美的流雲刺繡,白鶴的羽翼在流雲中飄飄展開。

“……奶奶。”

他低低地喊了一聲。

柳老太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又看向放桌上的梳妝盒:“還好你回來得早,過來過來,奶奶給你上點妝。”

說着,柳老太帶着江戈走到了一張凳子前,讓他坐下。

老人們又把那天拼在一起的紅木桌子重新拼了起來,擺在正對着戲臺的地方。不過此時桌上亂糟糟地堆放着各種東西,還有一面古色古香的銅邊鏡子立在上面。

江戈安安靜靜地在鏡子前坐下。

柳老太打開了梳妝盒。

她已經有數十年沒有機會碰這些東西了,手指也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青蔥,指上滿滿的都是老繭。柳老太撥弄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色彩,悵然地嘆了口氣。

年輕的時候,不聽人勸,決意學了這些東西,心高氣傲地覺得能夠将古老的唱腔傳遍太空。老了才知道不過是一場空夢,當年的戲班姐妹兄弟各自奔了前程,如今也不知道都是什麽個境地,自己老木一身,不日也要埋進土裏。

這一身手藝,這些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終究還是保不住。

“您教我化戲妝吧。”

正自出神,坐在鏡前的江戈忽然說道。

柳老太一愣。

青年對着鏡中的老人微微笑了笑。

柳老太眼圈一紅,她拿起白粉胭脂:“你要學,就教你。”

梳妝盒之中剩下來的白粉胭脂已經不多了,這是當初柳老太最後餘下來的一點,後面也沒有地方再買了。看餘量,只夠畫個半面。

柳老太輕輕在江戈的臉上塗抹,她的神色帶着中近乎虔誠的嚴肅。為江戈塗抹上顏料時,她的動作就像傳世的古老名畫大師,用濃墨重彩地在江戈的臉上工筆繪出千百年古老戲曲的美麗。

柳老太一邊為江戈上妝一邊仔細地講着每一步的要領,講着每種顏色都是從什麽礦物中提取出來的,經過匠人的手才化為豔麗的紅或青。

眼角的胭脂暈開,鳳眼斜飛着上挑。

京劇裏妩媚的年青男女的美麗就集中在這些華麗的妝彩裏。

江戈的五官清隽,膚色其實白得有些不健康,等到半面的妝在面上成型時,半邊素淨秀美,半邊豔麗如畫,竟不見得詭異。給人的感覺就像古老時光凝固在他一半的臉上,另一邊是今日的淡淡嘆息。

柳老太持筆莊嚴地在青年額心最後一點。

朱砂點在額心,于是那張臉忽然就越發活了,顧盼之間古老時光與今日歲月相呼,妩媚與清隽交融。

柳老太持筆退後一步,看着鏡中呈現出來的最後妝容。

“要是當初你也在我那班裏,這頭號當家的,就不是我了。”她贊嘆道。

“是您手巧畫得好。”

江戈也在看自己的樣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臉上畫如此濃重的妝。

半面豔麗的花旦妝容與他身上緋紅飛鶴的大氅交輝相應,灼灼華華。

柳老太走上前,合上了梳妝盒,然後滿意地看着自己沒退步的手藝。

“你要多笑笑。”

她一邊收拾着,一邊叮囑着。

老人是這世上最敏銳的存在,就算你掩飾得很好,他們也能感覺到你心裏藏着事兒。

柳老太其實就有這種感覺……在青年的心底其實藏着很多很難過的事情,只是他總将那些難過藏起來。

柳老太看在眼裏,覺得心疼。

——這麽好一個孩子,怎麽就總是那麽苦呢?

江戈一愣。

片刻,他唇角向上揚起。

“好。”

他說。

真正地笑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