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金樽進酒

西邊的天空已經帶上了紫紅色的色彩,太陽剛剛下落,但是居民點所在的位置已經開始被樓房與近處的廢礦設備陰影覆蓋。

劉老頭在這裏住了那麽多年,熟悉那些每一道落在道路上拉長的影子。但是這一次,這條路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陰影斜拉過碎石道路,另外有一些已經很陌生的東西落在了道路上。那是一盞盞的燈,老舊的路燈從發黃的玻璃後面發出了光,暖色調的昏黃光彩驅逐着那些拉長的影子。看上去就像天上的星星沿着兩條平行線灑落。

佝偻的老人擡着頭,蒼老的臉被燈光照亮。

穿着白襯衫的青年站在路燈下,看着整條明亮起來的道路。

在昏暗了那麽多年之後,燈,終于亮了起來。

路燈從居住點的道路一直亮出去,一直亮到延伸進廢棄工廠中的最後一盞。這些時隔多年重新亮起來的路燈将老人們回家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幾張被擱置許久的紅木桌被合力擡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道路中間,拼湊成為一張大桌。熬了一天的骨頭肉湯連着鍋擺在大桌正中間。一圈的幹淨舊瓷碗擺開。板凳也繞着桌子擺成圈。

劉老頭提到的當初修路燈差點把腿摔斷的李老頭,悶不吭聲地從家裏把他藏了很久的白酒提了出來,繞着桌子每副碗筷都倒了一盅。

白酒濃烈的清香在晚風中飄開。

銀發整整齊齊別在腦後的老太看着大夥難得鬧哄哄的一幕,微微帶着點兒笑意。

老太姓柳,年輕的時候,原本是跟着父親唱京劇的,是戲班裏算有些名氣的花旦。但是後來戲班散了,她不願意随着其他人去太陽系外,便留在了金星,跟劉老頭這班木偶戲的家夥們待在了一起。

“有點兒像過年。”

劉老頭看她站在一邊,習慣性地想要與她互對兩句,卻聽到柳老太喃喃地說了一句。

過年。

劉老頭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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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沒有燈,沒有光,天一黑大家都各自待在自己的屋子中。而一群人又都沒有個兒女孫子,逢年過節也就跟沒有一樣。這麽多年摸黑過來,連計算時間都只能根據氣候的變化大致計算。

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是過年了。

“還真有點像。”

劉老頭看着青年從李老頭手中接過鐵勺,挨個在碗中添入猶自滾燙的肉湯。

“老頭,還愣着啊,別是等人過去請你啊?”

感覺到他和老太的目光,江戈擡起頭,揚了揚眉。

“臭小子,還不趕緊把湯給我倒上。”劉老頭一吹胡子,趕緊兒地走了過去。

一群人按年齡大小排好座,依次坐好之後,年紀最大的一老人發話,衆人開始動筷子。

坐在首座年紀最大的老人用筷子顫巍巍地夾了一塊肉放進江戈的碗中:“多、多吃點。”

老人的視力很差,視野模模糊糊的,年紀大了之後,說話都不算利索了。就算如此,他還是連聲催促江戈多吃點。

江戈微微笑着,只說“好”。

酒,肉,老友,年輕後生。

白酒一下肚,坐在桌邊的老人們話就比平時多了許多,眉眼之間依稀帶上了當年唱戲時的那股子江湖氣。彼此之間七七八八地講起了各自的故事,什麽誰誰誰年輕的時候唱的什麽最好,在哪裏演出的時候多少人看呆了。

然後就有人揭起了黑歷史,說誰誰誰第一次上臺的時候有多慫包,詞都忘了,回頭被師傅打了多少板子。

不僅要說,還要問坐在一邊的江戈,問他覺得誰說的有道理,誰根本就是在放屁胡吹自己。

江戈端着酒盅,慢慢地喝着,有人問,他就跟着回答兩句。

老人們這一段飯,就像把憋了幾十年的話匣子打開了,就算是平日最沉默寡言的,也開始說起了自己當年怎麽樣。

“你們都是放屁。”劉老頭酒量不算好,白酒一下子,就有些高了,斜着眼看在座的,“要我說,唱得最好的,當然……當然是……”

“是誰,你說啊。”

其他人疊聲問。

“當然是我。”劉老頭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

“我呸。”

“呸什麽呸。”劉老頭一瞪眼,伸手就操起筷子,“老子現在就唱個給你們聽。”

說罷,也不管其他人願不願意,劉老頭筷子一敲碗沿,自顧自地就放聲唱了起來。

“君不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呦,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老人的聲音早已經沒有了年輕人的清亮,沙啞得就像大漠上的風刮過砂石。蒼蒼的歌聲忽然地就被從曠野而來的晚風揚了起來,烈烈地卷上天空去。筷子與碗沿碰撞發出的伴奏竟也在這沙與石的聲音裏現出了幾分慷慨。

于是數千年前那位狂歌狂舞的詩人就從歌聲裏走出來了。

他袍袖獵獵地卷開,左手持杯右手揮毫,狂醉狂飲,勸在座早已經青春不再白發悲的人們,時光匆匆老,該醉且醉莫空杯。

不知道是誰跟着也敲起了碗,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所有人跟着劉老頭一起放歌。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呦……”

江戈端着酒盅,坐在放歌的老人們中間。他聽了一會兒,仰首将酒一飲而盡,也跟着唱了起來。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他唱的聲音很低,腔調卻與劉老頭一般無二。

自古悲君不見愁,多是白首。

…………………………………………

陽光鋪灑在大地上。

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大地上不論是廢棄的機器還是其他枯黃的草木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江戈的袖子挽到手肘處,蹲在一臺自動太陽能轉化發電器旁邊,用扳手擰緊最後一個螺母。

劉老頭蹲在他旁邊,看他忙活着,也不說話,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己卷的土煙。估摸着是那天開了煙瘾的口子,劉老頭這些天将亂七八糟的葉子一曬裹上紙一卷,給自己搗鼓了個連土煙都算不上的煙。

江戈看他抽那玩意,說過幾次,劉老頭只是應着該抽繼續抽。

不過,這地兒連煙葉都長不出來,劉老頭卷的也只是一些普通的葉子。确定沒有什麽太大的害處之後,江戈也就随他去了。

“你也不嫌太嗆。”

江戈站起身,将扳手放到另外一邊。

“嗆啥嗆。”

劉老頭硬邦邦地回答。

“我剛剛接的那位置你看清楚了吧。”要是往常,江戈肯定會搶他兩句,不過今天江戈沒有說他,只是拍了拍發電機的機蓋,“一般情況下,主機能夠維持個八九年不會壞,要是供電有問題一般都出現在轉化器這裏。要是供電上不來了,就關掉電閘,然後打開這邊檢查一下……”

江戈說着,又有些不放心,想将轉化器打開再給劉老頭講一遍。

“檢查個屁。”

劉老頭忽然硬邦邦地打斷了他。

江戈停下動作。

“什麽亂七八糟的,看不懂,老頭子我學不會。”

劉老頭臭着臉,站起來,轉身氣呼呼地就走。

在那天修完路燈之後,江戈又從廢墟之中找出了不少東西,今天将長期自動發電機給修理出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再拆掉飛船上的能源,而是直接用自己的那把“貪婪”匕首給發電機注入能源。

名為“貪婪”的匕首長年累月地藏在阿爾茨礦核心能源處,其本身附帶擁有的能源等于一個小型的阿爾茨礦。

站在修好的太陽能發電機旁邊,江戈沉默地看着劉老頭佝偻的背影。

半晌,他苦笑一聲,扔掉扳手,靠在了發電機上。

“咋,又和那倔老頭吵架了?”

柳老太抱着盛放蔬菜的盆走過來。

江戈“唔”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柳老太看了眼江戈靠着的發電機,又看了眼劉老頭走掉的方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把倔骨頭,你等着,我這就去教訓他一頓。”

說着,柳老太擡腳就要去找劉老頭。

“沒事。我去找他吧。”

江戈直起身。

經過柳老太的時候,柳老太喊了他一聲。

江戈停下腳步,聽到柳老太溫和的聲音。

“孩子,我們這些老骨頭能夠照顧好自己的,你別理他。”

“……我知道了。”

江戈單手插在口袋,垂着眼,低聲應道。

江戈在他的宇宙飛船前面找到劉老頭,他坐在石頭上,看着飛船吧嗒吧嗒地抽煙。

江戈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劉老頭沒理他。

“老頭,煙分我一根。”

“分個屁,年紀輕輕抽什麽煙,不準碰這東西。”

劉老頭瞪了他一眼,把煙掐了。

“菜我幫你種的,紙我幫你找的。”江戈和劉老頭算賬。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江戈嘆了口氣,看向飛船。

兩人沉默好一會兒,劉老頭終于開口。

“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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