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地獄畫師

“我,我知道的就真的只有這些了。”

四叔被銀色的手铐铐在刑椅上,滿臉的鼻涕眼淚。

他這輩子做的事情,最大的也不過仗着自己比其他人聰明一些,轉手倒賣進柏拉圖的簽證,發財。科迪特将軍這種存在對四叔來說,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樣,是他怎麽也不敢想象與之有接觸的。

這一次的黑客運的遭遇已經将四叔吓傻了。

他原本打算,等到了柏拉圖,就将那個出賣自己的龜孫子給報複回來,然後再也不幹這種營生了。回蘇格拉城老老實實地守着以前賺的錢過日子。

沒想到,剛一到柏拉圖城,剛剛落腳喘了口氣,都還沒等他收拾精瘦男子,“嘩”的一大串滿身煞氣的軍人就沖了進來,冰冷冷的槍口頂在了自己的腦門上。

當時,四叔還抱着希望,以為對方只是來抓非法私運的。

“江戈呢?”

對方一開口就在找人。

四叔下意識地轉頭,想指給對方看。

結果一轉頭,四叔就愣住了,他們背後空蕩蕩的,原本跟着一起下車的江戈鬼影都沒見着一個。光天化日之下,一轉眼功夫,對方的人就消失了。

再之後,四叔就被押進了一個冷冰冰的金屬禁閉室中,前前後後,問的都是關于姓江的那小子。四叔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抖了出來,今天一看,科迪特将軍出現在面前,他魂快被吓飛了,腸子也快悔青了。

“讓納金過來。”

科迪特将軍翻閱着四叔的全部供詞,臉上看不出一點情緒。

納金是名特遣員,擁有讀取記憶的天賦能力。

很快地,四叔眼神呆滞地坐在了椅子上,穿着軍裝的特遣員站在他面前,眼睛相對。而在監禁室前面的玻璃牆上,投影一般地出現了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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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髒的蘇格拉城區……

用做交易的簽證……

四叔與其他中轉的談判……

……

一堆瑣碎讓秘書微微地皺起了眉頭,讓納金專門讀取江戈找上門的那一天。

畫面幻影般地變化。

一道穿着白襯衫的影子出現在屏幕上的時候,納金停了下來。

被讀取的記憶是以四叔的視角出發的。

只見一名穿着白襯衫的青年與一名小姑娘一同走進了光線暗淡的房屋中。畫面上,青年看起來十分柔和,斯文得體。那名青年的眉眼正如同他們調查獲得的照片一模一樣,正是被登記已經死亡的“維爾·德拉克”。

“為什麽沒有調查到她?”

科迪特将軍點着屏幕上的小姑娘。

秘書低下頭:“很抱歉,我們的确搜查過當初蘇格拉城中的攝像。但是……監控完全沒有拍攝到江戈與她一同出現的畫面。”

“将她帶來。”

科迪特将軍合上供詞本,目光陰郁。

畫面上,青年微微側着身,帶着小姑娘離開了。

記憶是以當事人出發的,四叔錢到手之後就沒有多關注江戈與帶他來的小姑娘。畫面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影響——江戈側着身,手垂在身側,他的手指尖很亮,似乎是外面的光線,也似乎是另外的什麽東西。

科迪特将軍盯着那點亮光。

忽然,他臉上掠過一絲詭異的神色。

像是一種令人心驚的狂喜,那種狂喜近乎癫狂瘋魔,透出十層十的貪婪。

秘書也在看着畫面,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

他看過蘇格拉城特安部傳回來的視頻。

君·奧森被殺的那一段。

在漆黑裏,豔鬼一般的身影走出,猛然間出現在鏡頭之中的面孔,半面素白森然,半面濃豔妖冶。幽深如古井一般的眼眸,在古井下蘊藏的怨毒殺意。那樣一張臉,的确像極了複仇的鬼怪。

如果是鬼怪的話,那麽憑空消失,也就不足為奇了吧?

……………………………………

江戈行走在街頭。

柏拉圖城輝煌無比,在這個面積足大數十萬平方米的巨大城市之中,容納了古往今來的文明縮影。有古老的紅金飛檐,有森然的尖角水獸,也有鋼鐵樓閣,金屬飛廈……宛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如今,正接近大選,于是在這第三區的政治頭腦之中,倒處都遍布着一種焦急的氣氛。

國會派與軍事派的宣傳鋪天蓋地,倒處都是。

江戈從一面循環播放那天軍部發布會的光屏下面走過,而在他對面的那條街上,正播放着國會派裴拉議員沉痛慷慨的演講。

江戈停下來看了幾秒,聽衣冠楚楚的裴拉議員對所謂的軍事監測系統大肆抨擊,聲稱這并不是什麽标志性的進展,而是一項将人類推向毀滅深淵的犯罪,它侵犯了每個公民的隐私與自由。

江戈靠在柱子上,點了根煙,面無表情地看着。

他已經很久沒有抽煙了。

在那麽多次的輪回裏,他也有過崩潰到無比絕望的時候,瘋狂地尋求解脫。在那些時間裏,江戈抽煙,不是一根一根地抽,是一箱一箱地抽。同時點上數十根,扔在身邊,将整個房間搞得煙霧缭繞,他坐在幾乎成為濃霧的煙裏,夾着一根靠在牆上。

那次他好像窮困潦倒,是個畫家,住在破敗的廢棄屋子裏。

他畫畫,畫最瘋狂最血腥的殘肢斷臂,畫最深最濃的黑暗,畫最蒼白最猙獰的枯骨……

當時,藝術界的人稱他為瘋子,稱他為地獄畫家。

不少人在私底下宣稱,說,他一定是變态的劊子手,只有最瘋狂最邪惡最惡心的人才能畫出那麽恐怖血腥的畫。

他們信誓旦旦的說,畫上的那些殘肢斷臂,一定都是被他殺過的人。

只有江戈自己知道不是。

殘肢斷臂是他,黑暗是他,枯骨是他。絕望的是他,被困地獄的是他,瘋狂掙紮的也是他。

那時候,有個人很喜歡他的畫。

是住在他鄰邊上的一個流浪漢,他一身褴褛地蹲在地上擡頭看那些畫,然後說,哎,你要不要往上面多加點兒陽光啊,就那骨頭邊上,一點點也行啊。

他抽着煙,沒有理會,劉海好幾個月沒有剪了,遮住了眼睛。

流浪漢就說他怎麽怪陰森森的,這樣找不到老婆的。

江戈一開始不搭理他,後來有時候也會回答兩句。然後也就習慣了流浪漢每次都要來他屋子裏收刮煙。一收刮就是一整箱地拿走,拿去賣了換面包。江戈靠在牆角,看他正大光明地當強盜,恹恹地沒有理會。

後面,慢慢地,他抽的煙就少了。

從一箱到一盒,再到一根。

他發洩般地畫畫,流浪漢在邊上指點江山般地啰嗦。後來有一天,他畫了一座森然的城,城上是烏雲,黑色的樓嶙峋如鬼怪,白骨堆砌在樓下,有具骷髅掙紮地向上爬。

畫完他到頭就睡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了畫面上多了一點東西。

多了一輪小小的太陽,歪歪扭扭地挂在烏雲的天空上。畫得很醜,顏色用得很亮,跟小孩子的手筆一樣。

江戈在畫前沉默了好久。

他修了修那幅畫,金色的太陽從烏雲中破出,一束束劍一般的光亮從雲層裏劈下。他握筆的手顫抖了很久,最後從将最後一處陽光輕輕地落在了掙紮向上爬出來的骷髅身上。

畫完後,握着的筆“啪”一下,落到了地上。

流浪漢探頭探腦地進來,一眼瞅見他木立在畫前,急忙幹笑地說:“哎呀呀,不好意思啊,我小時候也可喜歡畫畫了,一個沒忍住就那筆塗了塗,你別生氣啊,別氣別氣,我給你面包當賠償行不行?”

說着,流浪漢湊到了他面前,大概以為他快要發火。

一眼看到那幅修好的畫。

流浪漢也愣了好久,連聲誇他,不愧是有名的藝術家,這畫面畫得、畫得、畫得太美了。

他開始寫生,開始繪畫古圖,會出門帶些其他的日用回來。流浪漢日常上門打秋風。

但是,有一天,他煮了肉,流浪漢也沒有上門打秋風了。

他敲開一間間破敗的房屋。

最後江戈才搞清楚,流浪漢其實當初是個議員來着,因為在投票通過提案的時候,他對裴拉議員的提案投了反對票。不久後,流浪漢就蓬頭垢面,佝偻着背躲在這種議員們絕對不會踏入的貧民窟。

但是那天早上,安全警察将流浪漢從房間中拖出來。

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絕不允許我們活在一個透明的箱子裏,現在,荷槍實彈的人,他們企圖闖進每個人的家中,将我們拖出來,塞進玻璃箱中,然後貼上封條,他們再站在箱外觀看,最後宣布——這就是安全!”

裴拉議員的聲音高昂起來,充滿了共情的能力。

江戈抽了口煙,呵出霧氣。

他的前塵往事太多了,多到很多時候,他都仿佛要忘記了有那麽多的過去。平時不會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有那種陣痛一次次,像刀鋒劃過一樣,刻在他的脊柱上。

一刀一刀,天長地久,刀痕多得遠遠看去,也就像好端端地沒事了。

也就覺得忘了。

然而,在某些時候,總會那麽猝不及防的,忽然因為一張照片,一個地點,一句話,就從幽深如古井的記憶裏,浮上一張面孔來。然後隔着無比長遠的距離,那些聲音光影,又掠過了眼神。

就像現在。

裴拉議員的演說還在繼續,而他靠着柱子,沉默地抽着煙。

于煙霧裏,被記憶淹沒。

終日畫着絕望白骨的畫家終于走出了他的房間。他認認真真地洗幹淨了臉,換上了幹幹淨淨的白襯衫,搭配着黑長褲。陰郁的劉海也一刀割短了,露出蒼白的面孔。然後他對着房間中的鏡子牽動自己的唇角。

努力了好久,他才成功地露出溫和的,讓人覺得如同春日浮光的微笑。

——所以後來,江戈習慣了對像四叔這樣的人笑,對想殺他的人笑,對形形色色的人笑,笑得溫和,如沐春風。

當他幹幹淨淨地走上街的時候,沒有人将他與那個瘋狂的地獄畫家聯系起來。

每個人都覺得這個年輕人讓人看着覺得身心愉快,清朗溫和,有禮貌,又愛笑。

畫壇裏一名年輕畫師橫空出事,他的所有畫都光明堂堂,讓人覺得看到了就一掃陰霾,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一幅畫面上,都有一輪太陽。

年輕畫師的畫價格一路水漲船高。高官顯貴們都喜歡請他來為自己畫一幅,挂在正堂中,以襯托自己品性磊落,光明無比。

他就這樣,以劍走偏鋒的方式融進了高層裏。

終于有一天,裴拉議員派人請他去為自己畫一幅畫。

接到邀請之後,他在對着鏡子整裝,保證自己整個人清清爽爽,幹淨得體,對着鏡子露出再溫和不過的微笑。然後他走出了房間,坐上了裴拉議員派來請他的車。

畫作只用一天就完成了。

他拜辭時,一個人走出了大門,裴拉議員并沒有送普通人出門的習慣,保衛沒有起疑心。

第二天,裴拉議員的情婦拉開書房門的時候,尖叫一聲吓暈在地。

一副幾乎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畫鋪展在書房雪白的牆壁上。

——一輪融金般的太陽高高地懸挂在天空上,赤炎般的陽光鋪灑下來,像是萬千道利刃。在那樣灼熱明亮的光芒下,是一片被灼燒得正要熔化的血色大地。腥濃的紅血鋪展開,或深或淺的肉片層層疊疊堆出赤地嶙峋,而一具白骨跪在大地上,極度地扭曲,就像在哀嚎。

書房的椅上沒有裴拉議員。

他被鑲嵌在了牆壁上。

地獄畫家,本就該用最血腥的手段來描繪人間的人間的罪惡。

…………

這是一座華麗無比的城。

陰謀,血腥,貪婪,恐怖。

這是建在白骨之上的輝煌城市。

所有人都在這白骨的舞臺上帶着面具,個個都是絕妙的戲子,朝着整個世界唱念跌打,自己心知肚明卻要求其他的人做傻子。

煙騰起來了,透過煙裴拉議員的臉只剩骷髅。

江戈一陣反胃。

他掐滅了煙,站起身,走進了一家妝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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