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信任
? 吳山月立于聖壇高臺上,臺下男女老少大概有百來人,他們有好奇的,有懷疑的,也有神色平靜的。但無一例外,他們全都仰頭注視着她。
即使是隔着一層紗,吳山月都能感受到這些人眼中閃爍的東西,是希冀,對生的希冀。
然而她将要做的事,卻似乎在打破這種希冀。
胥有慕就在她身後咳嗽一聲,是在提醒她可以開始了。
吳山月颔首,她上前一步,蒙頭遮面也難掩緊張。
想着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她張開口,卻發現久不說話,自己聲音有些暗啞。
“各位芍鄉的鄉民,”她亮出胥有慕借用的玉墜,揚聲道,“我乃吳氏第三十九代嫡長女,相信曾鄉長和容小姐都事先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跟你們說明了。”
“上次冒吳氏之名作惡之人已被我們鏟除,鄉民們被騙的財物待會兒我們會盡數歸還。”
她頓了頓,又接着道:“今日升壇是預備先給鄉長大人解煞。”
她望了望曾鄉長所站的方向,有他崇敬的笑臉,還有一閃而過的容馥黯然的神情。
吳山月迅速回過頭,她要繼續下面的說辭了。看着臺下的一張張臉,吳山月躊躇片刻,終還是開了口。
“今日本是要為鄉長大人解煞的,但……卻因我個人的疏忽,導致無法繼續作法……”
她剛道完,底下已起騷動。身後的胥有慕聽她的說辭,心中一驚。
這不是先前說好的!
他心急皺眉低聲問道:“你在作甚!”就想上前阻止。
然而吳山月卻不願停止,她執拗地繼續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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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次疏忽,我向鄉親們道歉。不過我卻并不是要戲耍大家,實在是身不由己。至于你們所中的煞術,我雖不能現在就解,但是可以想辦法。”
她說着,指了指一旁的宗智,揚聲道:“這位黑護法處有我準備的安魂香,此香無色無味,但是卻有抑制巫術發作的作用。如若鄉親們能相信我,便拿幾只安魂香回家吧。待再過幾日,我一定有辦法為鄉親們解煞!……”
她已預料到說出實話的結果,果然底下一片嘩然。
已受過一次騙的鄉親們,怎麽會再次輕信他人?而且是在這種命懸一線的時候。底下已經有人開始叫罵,更多的則是失望離開……
吳山月看着那些希冀的眼眸一個一個轉換成失望,就破碎在她眼前。耳邊的叫罵聲也逐漸模糊成隆隆轟鳴……
胥有慕見局勢已控制不住,他朝宗智使了一個眼色,随即上前走至吳山月身旁,皺眉道一聲“走了。”便使了輕功,拉起她飛出人群……
……
胥有慕拉着一路都恍然的吳山月回到容家後院。
剛一落地,他便甩開她的手臂。對于吳山月方才愚蠢的行為他也怒了。
明明先前說好的,瞞住鄉民,說烘香是解煞的第一步,拖延幾天,待到她戒葷五日後再開壇作法。
可是不知吳山月哪根筋抽錯了,竟然直接道出實情來。現在可好,他們所做的一切準備都前功盡棄了。
“你為何要突然變卦。”胥有慕冷眼看着她。
吳山月從沒見過胥有慕真正生氣的樣子,只覺得他現在目光如刺,看得她有些發憷。
“我…不想欺瞞鄉親們。”吳山月低眉順眼虛聲道。
胥有慕聽了,氣極反笑,只不過是嗤笑。
“你不想欺瞞鄉親?呵,就是你所謂的不想欺瞞,害得其他人的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篑!你看到方才曾鄉長和容馥的反應了嗎?你為了保全你的誠信,将相信你的人的信譽棄之不顧。這就是你所謂的不想欺瞞嗎?啊?”胥有慕真的惱怒了,說話句句帶刺。
“我…只不過想堅守吳氏的原則…”吳山月心中已經為自己的沖動感到自責不已。
但胥有慕似乎還沒說完,他低頭睨着吳山月。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是你,是你的疏忽!而且就算是如此,我們還是為你想好了解決辦法,你卻要固執地堅持自己的原則。你将我們置于何地?!”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冷聲道:“那時在山洞中,你許願讓我與你們多親近。如今看來,你卻是最不親近、最有己無人的一個。”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吳山月的死穴,她後退兩步,衣袖下的雙手因一直緊攥着已然麻木。帷帽上的紅紗有些微翻動,她似乎在大口喘着氣……
僵持了半響後,吳山月什麽也沒說,轉身跑進屋內……
……
身後的胥有慕愣住,如果他沒看錯,吳山月方才似乎……哭了……
……
夜晚在煎熬中降臨,吳山月在房中一直期待着容馥能來找她,那她便會向她解釋,向她道歉求得原諒。
可是,自始至終她都沒能等來容馥,也沒等到任何人……
吳山月出了房門,但她才發現,整個宅院除了她沒有任何人。
她被遺棄了,吳山月有這種可憐可笑的感覺。她黯然回房,然而卻不甘心,随後又戴上帷帽,決定出去尋尋他們。
街市和他們剛來時一樣,死寂、空洞,沒有絲毫變化。
街邊的屋檐上挂了一盞燈籠,這是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光亮,然而卻讓她覺得更加凄涼。
吳山月不自覺往燈籠光亮處走,她覺得自己就如同那支燈籠一樣,形單影只。
吳山月就這麽茫茫然走過去,沒想到那處巷道正好有人拐角行來,兩人皆未看到對方,撞在一起……
那是個中年男子,他人很高大,将吳山月的帷帽給撞掉在地。
吳山月彎腰撿起帷帽,連連向那人道歉。那人見吳山月的裝束,已将她認出來。
他瞪着眼指着吳山月,“你…你、你是那個天師?!”
吳山月驚異的擡起臉,卻見那男人更加驚訝了。
她因中午時情緒失控,把臉上的妝容給哭花了,後又清洗幹淨,所以現在那男子看見的是沒經過裝飾的她。
那男子指着吳山月,脫口而道:“天師竟然是個黃毛丫頭!怪不得……”
後面的什麽話吳山月沒有聽清,她戴上帷帽,落荒而逃……
……
即使是不懼怕鬼神,即使有令人咋舌的本領。但吳山月終還是承認自己是個軟弱的人。
每當她遇到艱難險阻的時候,第一反應便是逃避。
如她父親死後,她逃開了,自暴自棄做了趕屍人。
如今天中午,公子訓斥她的時候,她逃避了。還有對于小馥、鄉長和鄉親們的歉意,她逃避了,她不想看到他們失望的神情。
如現在,她逃到了芍鄉背後的山嶺上。
夜風習習,伴着蟲鳴鳥叫,她能鳥瞰整個芍鄉,她開始在麻痹自己。
“我的确是個自私的人啊。”她不由地回想起一路來的點點滴滴……
才意識到她只是做了一個膚淺的朋友,只想着共歡笑,卻沒想過設身處地地為對方着想。
想起曾在山洞中許過的願望,只覺得好笑。公子說得對,她才是沒有融入大家的那個,如何與人相處,她仍舊不會。
吳山月失神地望着芍鄉裏的點點火光,眼睛被夜風吹得幹澀酸痛。
她開始胡思亂想,憂慮着也不知芍鄉的鄉親們會不會趕她出去,畢竟她的确是個黃毛丫頭,如若換做是她父親在場,只怕現在的芍鄉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了吧。
她想起父親臨終遺言,開始懷疑是否自己從一開始就決定錯了。
女子的确應該早日聘嫁、相夫教子。
她如今的心情就如同這黑沉沉的天色,沒有星光,月牙再皎潔也黯淡無光……
吳山月拿出一支安魂香點燃,這種香料無色無味,卻能發出耀眼的熒光,這種光芒能穿透一切遮擋物。
吳山月看着熒光,正想着鄉民們應該沒人相信她而點起安魂香。
眼前一閃,卻見樹林不遠處,一點明亮的熒光正與她的安魂香遙相呼應。
吳山月站起身,心中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激動,她也怕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誰?”她不确定地輕聲問道。
那黑暗中的另一點熒光似乎聽見了她的問話,人影浮動,正朝這邊來。
“原來你在這裏。”光那頭的人道。
吳山月知道他是誰了。那人已走了過來,正是今中午狠狠地罵了她一頓的胥有慕。
吳山月心思複雜、目光閃爍。
“啊,公子是你啊。”
點點熒光下,只看得見他棱角分明的輪廓。
當然還有一到來便怒目而視的眼睛……
“你以為還有誰?”他反問道,似乎餘怒未消。
吳山月撇撇嘴,委屈。
胥有慕見她這幅模樣,無奈地嘆口氣,緩下語氣。
“怎麽半夜三更往深山裏跑?”他看着她,一副你做錯了事你還有理由怄氣的神情。
吳山月氣結,夜深人靜的,她膽子也大起來,随即不甘示弱回瞪他一眼。
胥有慕不想與她計較,皺眉道:“走吧,回去了。”
然而吳山月卻不想就這麽回去,她原先上來只是散散心,現在如果是被胥有慕帶回去的,感覺就是她無理取鬧、離家出走一樣,這樣太丢臉。
她幹脆地席地而坐,對胥有慕道:“我不過是上來看夜景的,深山老林挺髒的,公子你就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回去。”她得盡量表現出寵辱不驚。
她說對了,胥有慕的确嫌髒。他笑了笑毫不保留地諷刺她。
“芍鄉的夜景真是好看啊。”他笑完,半響也不見吳山月接話,知道她肯定又不悅了。
他也沉默下來,一時夜風中唯有兩束熒光和吳山月被吹動的烏發。
“你看下面。”良久後,胥有慕忽然出聲,他指向山下的芍鄉。
本來還在走神的吳山月眨了眨眼,一看一下,卻見原本漆黑一片的芍鄉不知何時燃起了點點熒光,一點一點越聚越多,穿透黑暗将整個芍鄉照得通亮。
是安魂香!吳山月欣喜地轉過頭,不解地看着胥有慕。
“公子,這……?”難道是鄉親們點燃的安魂香?
這時的胥有慕也望着熒光處失神,眼眸映滿光輝,好似燦爛瑰麗的星海。
他勾起一抹溫和的淺笑,眉目如畫,“方才我和宗智、小馥還有鄉長,親自去給鄉裏的每家每戶送了安魂香,”他說到這側目看向吳山月,“我想應該是誠心打動了鄉親們吧。”
怪不得方才他們不在容家,原來是為她做過的錯事善後去了。
吳山月看着胥有慕,又看向芍鄉,眼睛有些酸澀。她張了張口,終還是道:“抱歉,是我錯了。”
胥有慕知道她已經反省,緩緩開口安慰道:“你也不全錯,你只是沒分清楚什麽是欺瞞,而什麽是善意的謊言。”
吳山月連連點頭,“我以往要麽是一個人,要麽就與鬼怪、死人打交道,的确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她雖然說得直接,卻也是大實話。
胥有慕原本就沒想過責怪她,他朝她颔首道:“小馥他們往西方去尋你了,我們還是快回家吧,好通知他們別找了。”
吳山月自責不已,連忙站起身,唯唯應是。
他們借着熒光就往山下走。
胥有慕走在前頭,他漫不經心地與吳山月說着話。
“待會兒回到容家,你要好好給容老爺子和小馥他們解釋一下。”
吳山月應好。
“嗯,你就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寬厚之人。”
吳山月應好。
“對了,你真的是因為忘記了升壇做法前要戒葷五日,才沒能解煞的嗎?”胥有慕驟然換了話頭。
“啊?……”吳山月想到胥有慕幾人為她做的一切,她還是決定不再欺瞞,“公子,其實我……先前欺騙了你……沒有戒葷五日之說……”
前頭的胥有慕腳步忽然頓住,轉過身來。他原就有些懷疑她在扯謊,因為這一路來雖然吳山月資歷尚淺,但做事向來細心謹慎,更不可能在這關鍵時刻出差錯,唯一便是真有什麽難言之隐了。
他直盯着她,等待她道出實情。
吳山月微低着頭,擡眼看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去。
“公子,我本來不想欺瞞你們,的确是……身不由己……其實為何…術族內一直不看好女天師……”
她猶猶豫豫地說着,忽的嘴一抿,一口氣道出來:“女子總有一些時候會……有不便之處吧……公子,你能明白嗎……?”
熒光下,她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赤紅。
“……”胥有慕先是不解,後才察覺不對,靈光一現,明白了些什麽……
難道是……
半響,胥有慕從錯愕尴尬中回過神來。
“哦。”他忽然淡定道,然後什麽也沒再說,轉了身繼續往前走去。
吳山月見公子似乎并沒有嫌棄她,她松下一口氣,迅速跟上去。
胥有慕腳速太快,她與他相隔老遠,但還是朦朦胧胧聽着他說了一句話。
“吳姑娘,你…你待會兒不必向其他人道歉,你本沒有做錯什麽。”
吳山月啊了一聲,擡頭已不見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