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白泠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住了這麽久，久到我已經不知道，我是人，還是鬼，是妖，還是魔…
但我還記得，我叫白泠…
從懷中拿起一塊布帕，本來純白的顏色已經褪去，開始泛起了枯葉般的黃，邊緣處已有破損，但是我還是像最珍愛的寶貝一般輕柔地撫摸着，這是我唯一的慰藉…
又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看着它，直到看到我的眼睛腫脹酸痛，睡意襲來...
每一次睡去，我都擔心我不會醒來，因為，此生我還記挂着我那苦命的兒，抱着此生還有再見一面的希冀，所以，我依舊貪戀着生命，盼望着外面一絲一縷的陽光…
他叫白墨，我喚他墨兒…
終究困意難耐，我沉沉睡去，手中的布帕在無意間脫落，上面寥寥幾句：
戀戀為君生死已，醉聞屋外戰馬啼。
落月江湖秋日憶，而今枕邊人已離。
一曲紅塵碧海潮，舞盡妖嬈芳華繞。
憑欄遠眺倚寂寥，此生此情誰再曉。
這曾經是我和我那愛人曾經經歷的歲月，想想，已然時過境遷…
夢中，我似乎又見到了烏月破城那一日的慘烈景象。我是雲國邊境封地的公主，而他作為烏月國的守城将軍頑強抵擋到最後一刻，我能夠想象淚水，與血水沾染了他滿面，卻依舊難以掩蓋那一身不屈的信念。
“你要回來…”我倚在城門旁。風吹起了我的羅裙，裙擺褶褶，像極了我那一刻飄蕩不定的心，“他會回來的…”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對自己說着。
墨兒已經五歲了，天天嚷着要找爹爹，我心中長久以來更是糾葛萬分，生怕聽到他陣亡的消息，雲國的君王似乎是一心想要攻垮烏月，我不知道應該擔憂哪一邊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失敗，也不希望烏月就此滅亡，否則，我和他之間又該如何相處？
一個多月後，我聽到了烏月國滅亡的消息，那苦苦抵禦的最後一座王城終于還是被雲國的鐵騎攻破。街坊的姐妹們都在互訴着凱旋的好消息，這一場戰鬥的勝利标志着雲國将在漠北進一步拓寬領土，作為國中的百姓，自是能夠得到最好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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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一個人像是瘋了般跑到那個滿是血腥的戰場上，墨兒害怕地叫着娘親，可是我再也顧不得，我要去找他！
紅色的大雪紛紛揚揚而下，将滿地蒼涼的屍骨掩埋，冰涼的大地再也沒有一絲生機，我無法想象這些被大雪掩埋的殘骸是如何被屠戮殆盡的，那是多少人的生命，又該是何等的悲壯！我突然間有些恨了，那個雲國的皇帝，何以得這般殘忍無情？
他呢？他呢？我極力地尋找着，手在顫抖，甚至還抱着一絲希望他還活着…
那些紅色的，是血，還是被染紅的雪？我看不清，只知道那些紅色覆蓋下的是一截斷臂，手裏還握着我送他的平安符…
“進去！”一陣怒吼聲将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擡起頭，目光順着聲音望去，驚訝地看着那個像是垃圾一般被丢進來的人，這似乎，是我在這裏開始見到的第一個同類…
這個人雖然身上穿着肮髒不堪的衣服，但我看出，他還很年輕，在我眼中，還是個孩子，但是那雙眼睛中卻寫滿了怒火以及倔強，像極了小時候不聽話的墨兒…
他拼命地掙紮着，似乎極為不滿這樣的對待，嘴中發出嗚嗚的聲響，卻不開口說話，等到那些人走後，我悄悄地靠近他，可是他卻擡起頭，警惕地看着我，用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眸…
我震驚了，我看見了什麽，那是純澈浩瀚如同天空一般的美麗的眸子啊！
因為這雙眸子和我的愛人那麽像，他和眼前這個孩子一樣，都是烏月國人，那個被滅的美麗國家…
心中溢滿了濃濃的憐憫之情，這個孩子，他看起來那麽需要溫暖，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融化他身上徹骨的冷，就像彌補這麽多年對墨兒的虧欠一樣将所有的母愛都給他…
我試着将手靠近他，又害怕他激烈反抗，只是一點點慢慢接近，他還是被吓到了，等到他反應過來，卻是更加瘋狂了，他不許我的靠近，即使那是好意，他用大力打開我的手，用狼一般血紅色的眼睛瞪視着我…
我不怕疼，只是心疼那些人到底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麽，擁有這樣瞳色的人都是讓人心疼的。
我走上前，擁着他，想要表明我的善意，讓他平靜下來。他卻毫無預料地張口，咬在我的手臂上，發洩着心中的恨一樣，似乎要将骨頭都咬斷。
我忍着痛，直到等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安靜下來，松開了口，他似乎也累了，只是看着我的眼神依舊充滿防備…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奇怪的二人組合，也過起了這樣的日子，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什麽都不說，只是茫然地盯着地上，我想，這個孩子還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不甘心留在這裏…
然後我給他講故事，每天講我一個人在這裏的生活，都是些無聊瑣屑的事情，而他依舊茫然地看着地面，什麽都不說，但我相信，他在聽。
“我叫白泠，你呢…”
他依舊不說話，甚至沒有看我…
“我知道你是烏月國的人，我見過你的族人…而我，是雲國人…”
本來平靜的他在聽到這句話後突然轉身，目光兇狠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仇人一樣，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屈辱，還有不可磨滅的驕傲…
我知道，是雲國滅了他們的國，他們的家，對于我這樣的雲國人，他怎麽會不恨！
“可是我的愛人是烏月人，我和他還有了孩子…”
驀然間，他怔住了，看着我，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還是沒有說話，愣愣的看着地面，再沒有一點開口的意思…
“這是一段不容于世的愛情，因為，身份的不同，我們此生注定不會得到幸福…”
“我記得那一年的大雪，雪落了一尺多厚，我的墨兒嚷嚷着要出去玩，可是我卻從街坊領居那兒聽到了烏月破城的消息，我急切萬分地趕到戰場，卻見到了最悲壯的景象，滿眼都是紅色的雪，我哭着，尖叫着在雪地裏刨着，不知道刨了多久，刨到了他的斷臂，然後是右腿骨，可是無論我怎麽刨都不能再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他，我知道，他在雲國破國的那一天，作為英勇的将軍，一直堅守皇城到最後一刻，被雲國人殘忍殺害，最終還被分屍…”
眼前的那個孩子露出回憶的眼神，那眼中分明寫滿了仇恨和痛苦，我知道，他肯定是知曉這段歷史的...
“然後，我拿起劍，毫不猶豫地戳進了自己的腹中，我的墨兒奮力地哭着，我卻沒有管他，自私地為了自己的愛情離他而去，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啊！”我帶着悲傷回憶着，也想象着這個孩子在那場屠殺中遭遇的一切。
他驚異地看着我，大概也沒有料到我是個已經死過的人了。我則繼續說着我的故事。
“後來不知道怎麽的，我的靈魂沒有入輪回，而是和那些烏月國的怨靈糾結在一起…”
“我和那些怨靈被雲國祭祀雲憐封印在雲國的神廟裏，可是那些烏月人知道我是雲國人，我在他們中間只是一個異類，他們不斷欺壓我，侮辱我，但不可否認我成了他們的一部分，這樣捆綁在一起，沒日沒夜地折磨着彼此，怪異地共存着…”
“直到那個叫作明石漠的人到來，破開了封印，那些沒日沒夜喧嚣着的，哭哭啼啼的冤鬼們，看到了故人，顯得那麽興奮，那麽瘋狂！不顧一切地将怨恨，死亡發洩在他們僅剩的族人身上，就像找到了宣洩口一樣！”
“我看着他被仇恨吞噬，被怨恨掩埋，徹徹底底放棄了良知和自己的意識，淪為烏月人複仇的工具！可憐的孩子啊！”
“不要說了！”他的眼睛猙獰得可怕，兇光閃閃看着我，一字一頓，“不，要，再，繼，續，說，下，去！”
我只是溫柔地看着他：“我知道，那個孩子就是你，明石漠，或者說是明昭，從你進來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認出了你…”
“我叫你別說了！”他将石子朝着我扔過來，迅速擦過我的臉頰！
卻只是擦破了一點點皮，有血流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他了，他又有些怔怔的。
“為什麽不躲！如果我是要你性命呢！”他半是嘲諷地說道，“這麽想死嗎？”
“孩子，做回真正的你吧，你累了，不要再繼續了！”這個倔強的孩子，他有着尊貴的地位，可是，卻從沒有一天敞開心扉去接受愛！
“回憶你身邊的人，難道每個人都是冷漠的嗎？你的一生已經在黑暗中走過大半，放下吧…仇恨也好，複國也好，做回你自己！”
…….
“嫣兒…”
他霎時吐露出的一個名字讓我震驚許久，一個很好聽的女孩的名字，應該是他愛的人吧…這個孩子，果然內心還是有愛存在的！
我走過去，靜靜地走到他身邊，看着他落寞的臉龐，再次将他摟入懷中，像一個母親安慰自己迷失的孩子一般…
“嫣兒，嫣兒…”懷中的他哭的像一個小孩，瘋狂地叫着他所愛的人的名字，這是怎樣痛苦的愛戀？
“你若願意，我就是你的母親…”我慈愛地看着他，這孩子，終于活過來了，那就好，接着，我會幫助他完成他剩餘的人生！我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後來，他漸漸開朗起來，會跟我講他的故事，前幾次，還會控制不好情緒突然發狂，但慢慢地，他做得越來越好。
放下，并不是每個人能夠做到的，但是，一旦做到了，那将是，一個新生。
其實，從他破開封印的那時起，我就獲得了重生，終于和那些怨靈分開，可是他卻走上了墜亡之路，那是一條崎岖漫長的黑暗道路…
從他的口中，我得知之後他發生了什麽，當他的身體被怨靈充斥的時候，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将自己心中黑暗的一面放大再放大，而善良的一面則被完全隐藏，他說，他差點殺死了最珍惜的親人！那個女孩的弟弟…
當那些鏡州人将他打敗的時候，他被那個神秘人抓走，然後那個神秘人竟然吸收了他身上的怨靈集結體，那是災難，同時，也是毀滅性的力量！然後他被丢棄到這裏，成了一個廢人！
“都過去了…”我只是這樣安慰着他…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過去，我等待機遇實行着我的計劃，然而，一個人的到來卻讓我将準備已久的計劃提前了！
那是個女子，确切的說，那是他所愛的女子，在他的記憶中明明已經死去的人，竟然！活生生再次站到他的面前！
“嫣兒…”他的神情簡直可以用激動，驚悚，狂喜來形容，甚至沒有過多的考慮，向着突然出現的女子而去！
我終于看清了那個女子的面容，絕美而又奔放，可是她的眼神卻是空洞無神的！我意識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迅速拉住他前行的手！這分明是個圈套!
可是我忽略了他對于那個女孩的情感，“放開！”又是那種仇恨的眼神，他竟然又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着我！
孩子，這分明就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圈套，是那個可怕的人想要殺死你啊！
他卻不管不顧，用不可置信和狂喜的目光注視着那個女孩，我從未看到過他這樣的神情。
果然，那個女孩手中亮出了明晃晃的匕首，她的臉色沒有任何情感波動！天，她根本不是人，就算和他愛的人有着一樣的面孔，卻沒有一樣的靈魂！
“哧”那個女孩沒有絲毫表情，神色木然地将匕首插在明石漠的胸口，然後拔出，動作一氣呵成，即使這樣的錐心之痛，那個傻孩子竟然還是那麽認真地看着她，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的眼中只有他愛的人…
手起，刀落，人走…
連貫的過程，沒有任何的動容，女子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面無表情離去…
只剩下那個孩子直挺挺倒下，眼神依舊停留在她離去的方向…
癡兒…
我将他扶起，“你這又是何苦呢，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
“她是誰，為什麽會有和嫣兒一樣的面容…”他愣愣道，“我已生無可戀，只求能再見她一面，足矣，當日，她為我自殘一刀，今日，我還她一刀，承受她曾經受過的苦痛….”
啪，一個響聲，巴掌的紅印停留在臉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很生氣，我把你看做我的親人一般，如果你到現在還是不珍惜你的生命，那麽我這麽長時間的陪伴算什麽，你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擔心你的人嗎？”
“擔心，我的，人？”他呆呆地看着我。
“對，至少我，希望你能夠活下去。”笑了笑，看來計劃要提前了，抓起他的手腕，将自己僅剩的那點生命之源一點點輸入他的體內，他似乎有所感應，抗拒的想要不接受！
“不要！”他看着我，眼中第一次出現了懇求…
“孩子，你聽着，抓你來的神秘人，很可怕，我也是因為他才來到了這個地方，你要活着，逃出去，剛剛那個女孩，一定和你愛的人有聯系，你要找到救出她的方法…”我溫柔的看着他。将那塊反複撫摸的帕子從懷中抽出，放置在他的手心。“請你将這塊布帕交給白墨，他是我的兒子…告訴他…娘…對不起他…”
視線終于有些模糊，但是我是快樂的，因為我救了眼前這個孩子，他還年輕，将會有新的生活，用他新生的眼睛替我再次看着這個世界…
“孩子，答應我，放下仇恨…才會有新生…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
終于，将最後一份生命之源輸送到他的體內，我滿意的笑了，離開，并不可怕，因為我早已是一個活死人，永生永世走不出這個地方，即使出現在陽光下，也會瞬間死去，我不過是一直抱着幻想和回憶在欺騙着自己。
而我将去的地方會見到我的那個他，我們會一起在遙遠的地方看着我的兩個孩子的成長…
孩子，再見…
“等等…”那個孩子，第一次主動說話了，卻是在最後的離別中…
“我…”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你說過可以把你當做母親，那麽，你是把我看做我，還是…”他有些不确定，低下頭躊躇着，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墨兒的替身？”
原來這就是他的問題，這個孩子敏感得讓我心疼。
“你就是你，漠兒，我的漠兒，只是明石漠…”
握在他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上，反面，寫着另外幾句：
遙憶平地烽煙起，挽淚繞指送君離。
風舞羅裳城門依，回夢半醒枕邊泣。
九曲龍吟戰魂集，皇城赤雪禍國日。
可憐疆野無定骨，将軍浴血報國無。
□□滿日驚天屠，尤待烏月如棄畜。
但為卿心不相負，誓死不淪亡國奴。
那是烏月亡國時的歌，但是，一切痛苦到這一刻為止都結束了…
這些孩子們放下沉重的負擔，只要為了自己而活就好，我所期盼的希冀，就是他們的新生，用他們的眼睛去替我感受外面的第一縷溫暖陽光…
不知何時起，風吹走了陰霾，陽光照進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是一條通往外界的路…
一滴晶瑩的淚珠随着風滾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娘…謝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