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與君悅
? 一走進藺府大門,宋月臨便隐約感覺到了這府中不安而緊繃的氣氛,這種感覺一路行來,終于在她親眼看到躺在床上的藺婉兒時驟然變得清晰無比。
緊繃,是因為氣憤;而不安,則是因為惶恐。
宋月臨從藺相文夫婦沉默恭敬的臉上同時看到了這兩種情緒。很顯然,氣憤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惶恐,是為了這個正在大好年華,尚還心懷滿腔抱負的兒子。
安陽長公主走上前探望藺婉兒的時候,宋月臨不着痕跡地退到了謝蘊的後面,他察覺到她的動作,轉過眸看了她一眼,她便朝他彎起眉眼一笑。
他沒說什麽,收回了目光。
藺婉兒被她的哥哥從休養睡眠中喚醒,睜開眼看見宋雲霓,先是有些恍惚,随即一驚,就要掙紮着起身行禮。
“不用了,”安陽公主幫她掖了掖被子,“好生躺着休息。”說完,擡眸問了一句,“大夫怎麽說?”
“回長公主,”藺相文拱手回道,“大夫說小女身上的瘀傷只是小事,只是頭上的撞傷,需好好調理些時日。”
宋雲霓聞言,“嗯”了一聲,又問:“雍南公主到了嗎?”
仿佛默契一般,她話音将落,藺府內便來人通報:雍南公主和戶部侍郎的千金皆以到了院中。
宋月臨淡淡勾了勾唇角。
“臣女見過長公主。”進來的兩個娉婷少女目不斜視地沖着宋雲霓行了個極為端莊标準的禮。
安陽公主看了眼戶部侍郎的女兒,問雍南公主:“你們兩個怎麽一起來了?”
雍南公主笑了笑,回道:“因怕需要對質,所以臣女便拉着李小姐來了。”
言罷,她又看向回避她直直目光的藺婉兒,說道:“令藺家小姐受傷非我本意,原本我與她之間只是起了一些争執,但互相拉扯間她不慎摔倒,不管如何說,也是我的不是。”她說完,眸光微微流轉,又續了一句,“畢竟這是藺小姐的男女私事,臣女實不該多言指摘。”
“你胡說什麽?!”藺晟幾乎是立刻便怒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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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公子。”一個清淡冷靜的聲音随之響起,謝蘊背對着宋月臨,說道,“雍南公主話還未說完。”
藺晟對謝蘊向來敬重,加上沖撞上位一次兩次可算作是情有可原,但事不過三,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老師在提醒他,勿禍及家人。
然而謝蘊這一出聲,雍南公主倒好像又來了些精神,轉頭看着他,說道:“正好謝少卿也在,各位若對我說的話有疑慮,謝少卿大可回天禦司問問邵承天,您這位神侍郎引誘良家少女可是不手軟呢。可惜了藺小姐天性單純……”
“婉兒!”不等雍南公主說完,藺相文的夫人已經按捺不住,捂着心口就沖着此刻面紅耳赤渾身瑟瑟發抖的自家女兒喝問道,“是不是真的?!”
藺婉兒死死咬着唇,滿臉羞憤,想說什麽,卻因太過激動而猛咳不止。
“好了。”沉默良久的宋雲霓忽然開了口,蹙眉看着雍南公主,“你這張嘴,說話也不看看場合,天禦司也是你能聽信流言妄加議論的?既是少年間争鬧無心之過,就該盡力彌補,藺小姐要是因你說話魯莽再氣出個好歹來,到那時,我看你拿什麽賠藺大人這麽個靈秀的女兒。”
一直沒表現出存在感的宋月臨此時忽然揚聲含笑道:“那就拿自己賠嘛。”
謝蘊看着她從自己身旁擦袖而過,走到面露疑惑的雍南公主面前,然後笑道:“依我看,雍南公主這樣的美人兒才是世間少見,藺大人和藺夫人若能做她的父母,每日裏聽她叫上一聲父親母親,那都是享受啊。”
這乍聽上去的恭維話,落在雍南公主耳中,卻刺耳無比。
“我乃堂堂雍南王的女兒,你胡說什麽父親母親?!”
“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宋月臨一副自來熟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我這是真心贊揚,你也別老覺得誰都跟你似的說個話愛含沙射影。”
雍南公主又驚又氣,腦中一熱就要發作:“你!”
“放肆!”安陽長公主卻低喝道,“這是永章公主。”
她倏地愣住。
“沒事沒事,是我不太懂怎麽說話,難怪小妹子生氣。”宋月臨大度地揮了揮手,又嘆了口氣,“多年未歸,到底是不習慣都中的禮節了。”
閨房內氣氛有些微妙,恰在此時,門外忽然匆匆來報——太後聽聞雍南公主與藺家小姐之事,下令除藺婉兒外其餘有關人等皆入宮待查。
宋雲霓聽了,眼波微動,眸光霎然淡涼。
***
這一次,宋月臨又跟着進了宮,這已是她一天之內第二次來到慈安殿,卻還是覺得空曠不自在。
不過麽,她回頭看了眼刻意保持走在她們三個公主後面幾步遠的謝蘊,默默抿唇笑了笑,覺得這趟進宮倒是個恰好的機會。
當朝太後江氏,聽起來輩分高,年紀也确實長了宋月臨一代,但其實只不過是她和宋雲霓的嫂子。宋月臨十五年前離開王都的時候只有七歲,那時候和江氏談不上親近,所以今天便也談不上疏離。
宋月臨知道她和宋雲霓在争搶什麽。
“雖說是少年争鬧,但藺卿的女兒因雍南公主身受重傷卻是事實。”太後端坐在在她的陰沉木鳳椅上,語慈聲沉地說道,“若只是道個歉便就此揭過,恐會令其他人心生不平。”
宋雲霓回得直接:“那太後的意思是?”
“湯藥費之類自是不在話下,正式登門致歉也是必然。此外,”太後沉吟道,“再令雍南公主禁足三月吧。”
宋雲霓毫無遲疑地接道:“雍南公主乃雍南王之女,畢竟是堂堂公主之尊,對六品官員登門致歉古無先例。她縱有不妥之處,說到底也只是無心争鬧的過失,若因此便施以重罰,旁人也或許會有微言。”
太後道:“那麽,便禁足一月吧。”
“我以為,一日即可。”宋雲霓微微揚起下颔,說道。
兩人半晌不語,忽然,安陽公主喚了一聲:“永章。”她轉過臉看着宋月臨,微微一笑,“你有何看法?”
太後也朝她看過來,同樣微微一笑,說道:“險些忘了永章已經回來了,是啊,你也說說你的看法吧。”
宋月臨便看着她們兩個微微一笑:“我這才剛回來,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說錯了就不好了。”
“不妨事,”宋雲霓簡單而直接地給了她兩個選擇,“你只需說說是覺得重罰好,還是略施懲戒便可。”
依我的脾氣當然是要先狠狠打她十大板子嘗嘗別人的皮肉之苦,然後擡着去登門道歉,最後再去禁足三月好嗎?
但這些話她也只是瞬間在心裏過了一遍,臉上依然保持着略帶思忖的表情,正要開口甩鍋,誰知有人卻搶在了她前頭。
“臣有幾句話,想問問雍南公主,不知太後和長公主是否準許?”
謝蘊的聲音有種很奇特的質感,清透而沉穩,很好聽,很耐聽。宋月臨認識他沒多久,聽了他沒說幾句話,卻已經覺得哪怕有好幾個男人同時在說話,她也可以清楚的辨識出來他的聲音了。
他既然開了口,太後和長公主當然沒有不準的道理,于是他走上前幾步,看着表情略有些忐忑的雍南公主,語調平靜地說道:“公主先前在藺府所言,可是認真?”
雍南公主怔了怔:“當然,他二人有私,是我親眼所見。”
“何謂有私?”謝蘊又問。
“他二人互相私藏着對方的随身信物,青天白日尚在學堂裏便拉拉扯扯,更別說還鴻雁傳書言辭不堪入目!”
謝蘊聽了,沒說什麽,卻擡眸向着太後道:“既然此事已關乎天禦司清譽,臣已令人傳神侍郎邵承天前來觐見太後,請太後準召。”
宋月臨饒有興致地瞧着他,遺憾的是,并沒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明顯的情緒。
邵承天沒過多久便來了慈安殿,他的神情有些惶惑,顯然,他還不大清楚為什麽自己會被這麽大的陣容給候着。
他行了禮,又被免了禮,正準備問上位召他何事,忽聽自家少卿大人沉聲冷道:“跪下。”
他一愣,立刻忐忑跪地。
“雍南公主指你有辱神侍郎之名,誘拐良家女子,與藺家小姐有私。”謝蘊道,“她為了指正其言行之差,誤傷其身。此事,你有何言?”
邵承天聞言一驚,驀地看向雍南公主,目光中難掩憤恨,但不知在顧忌什麽,卻良久沒有言語。
謝蘊看了他一眼,淡聲道:“身為神侍郎,你這般畏首畏尾的姿态,是誰教的?”
邵承天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把頭往大殿地上重重一磕,似鼓足了勇氣,說道:“回太後,學生與藺家小姐并非是茍且之人。我們是兩情相悅,互許終生,本已約定待天禦司三年學期結束,便正式去藺府提親。藺家小姐為了不影響學生在天禦司之名,故才默默不言。奈何……”他說到這兒,又看了一眼雍南公主,皺着眉剛要開口繼續說些什麽,卻被謝蘊打斷。
“太後,”他說,“天禦司素來無不準在下弟子婚配的規矩,此事表述到此,依臣看來只不過是一件理所應當的男女鐘情之事恰巧遇上了學堂糾紛。若太後與長公主不介意,臣願以官學山長之名處理此事。”
雖然問的不是她,但宋月臨看着他,真覺得一萬個不介意。
***
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波最後被謝蘊圈在了學堂內解決,成了師教生過這旁人最無可指摘的結果,而天禦司少卿作為官學山長的親自出面,不止能夠壓住雍南公主的身份,還能讓藺家人從某種程度上得到慰藉。
臨走前,宋月臨故意磨磨蹭蹭地等着謝蘊在後頭和邵承天說完話,然後笑眯眯地湊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翻過來就往裏面塞了樣東西。
謝蘊一怔,只覺掌心剎那微涼,他有些愕然地擡眸看着她。
宋月臨沖他一眨眼睛:“前兩天剛買的,雖然還算不得随身信物,但你先收着。”說完提着裙擺蹭蹭蹭往臺階下小跑了幾步,又想起什麽,回頭揚眉一笑,說道:“你說的啊,你可以娶老婆。”
月光皎皎,映着她跑動時飄飄曳曳的披帛裙擺,越來越遠。
謝蘊低頭看着掌心裏靜靜躺着的這枚羊脂玉佩,良久無言。直到一旁随侍上來喚他:“大人,還去公主府麽?”
他搖搖頭,擡頭看了一眼夜空:“回天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