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侯小葉子(三)
懷玉浪了一整日,至晚才回來,臉上還帶着花樓裏的美女嬌娃們留下的幌子。進了門,卻不見青葉,叫來人問,跟着青葉的侍衛便道:“花家父子找侯姑娘說了會話,後來侯姑娘便在這宅子內轉了一整日。她不出門,叫咱們自便……眼下她大約是在正房後頭的小花園裏,不曉得在做什麽。”這人對東升及東風的遭遇一清二楚,因想着侯姑娘她不至于會翻牆,于是這一整日便如臨大敵般守在大門口,真正是一步也不敢挪窩。
懷玉一臉的幌子無人來看,因此覺得十分的惆悵,便背着手,慢慢走到正房後頭的小花園去找青葉。還未到花園門口,便聽有人唧唧哝哝說話的聲音,聽聲音,是青葉無疑。天色已晚,有星無月,她人隐在一株樹後,因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懷玉蹑手蹑腳往前再走了兩步,躲到一株樹後,凝神一聽,青葉嘴裏正在說着的乃是火熱情話,聽得她嬌滴滴又意亂情迷道:“……子樹君,你冷不冷?如今已到了九月裏啦,晚間涼的很,你要留意着,可千萬別着了涼;花家人對你是不是不好?你怎麽這樣瘦?抱着有點硌人呢,你要多吃點飯,多喝點水,你長胖一點,長壯一點,我才喜歡……
“……子樹君,悄悄跟你說呀,我心裏好生喜歡你呢……哎呀,我怎麽才見了你兩面就這樣喜歡你的啦!這難道就是人家說的一見鐘情?話說回來,我未能留在杭州城,也未能留在小諸莊,大約是天意呢,是老天爺要我到這裏與你相遇呢!你喜不喜歡我?你愛我不愛……什麽?你也喜歡我?真的麽!哎呀,人家臉都紅了……你既然也喜歡我,那我便唱支歌兒給你聽,如何?你想不想聽?”
又聽得她清了清嗓子,怪不好意思地嬌笑兩聲:“真的想聽啊?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話我。”
懷玉無聲冷笑許久,滿口的牙齒幾乎咬碎,手慢慢伸到腰間去,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軟劍,從藏身的樹後轉出來,向她說話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潛了過去。
青葉清好嗓子,輕輕唱了起來:“底叫大人家,朱紅板壁大人家。底叫小人家,蘆扉夾夾小人家——哎呀,這個我還是小時候跟娘親學的,許久未唱,都忘得差不多了,再換一個啊!”想了一想,又重新唱道,“我妮我妮勿要哭,還你三朝有人來;底人?張姑娘,李嫂嫂,河沿底走三橋……”
江南女子的口音,拉了長長的聲調,聲調軟糯且甜,既有孩童的純真,也有妙齡女子的妩媚,真正是又嬌又嗲。懷玉聽得又是甜蜜又是頭疼。甜蜜的是他來的正巧,恰好聽見他的小葉子唱曲兒,而且還唱的這樣好聽;頭疼的是這小曲兒不是唱給他聽的,而是唱與她新情郎聽的;又因為他實在生氣,一刻也不能忍,今日便要将她那才見了兩次面的新情郎給砍了,如此又會害得她丢魂兒,不知這回要多久才能哄轉過來。
懷玉手持軟劍,一身殺氣地潛到青葉身後,見她整個人正緊緊地挂在她的新情郎身上,嘴裏還在意亂情迷地唱。她的新情郎身形倒也挺拔,眼下正筆直地站着,任由她摟着抱着,一動也不動。
懷玉殺氣騰騰地舉劍往那人身上砍去,半途中驀地驚覺那人頭上怎麽還撐着一把極大的傘,一陣風吹過,那傘蓋嘩啦作響。懷玉不禁心中詫異,将已越過青葉頭頂的劍生生收住,再上前一步,仔細觑了一觑,這一觑,不由得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青葉她摟抱着的,乃是一株矮胖柿子樹。
青葉兩支歌兒唱完,又跟柿子樹說道:“柿子樹君,我唱的好聽不好聽?其實我還會唱幾支倭語的歌兒,但我怕你聽不懂……我對你這樣好,你明年多結些柿子給我吃,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她正情熱似火地同柿子樹說着情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咳嗽一聲,吓得一哆嗦,慌忙住了口,松開那株豔福不淺的柿子樹,轉身一看,卻是懷玉站在身後,他面上的神情活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手中還拎着一把劍,忙問:“你這是作甚?拿劍又要殺誰?”
懷玉道:“……蚊子多,我拿劍趕蚊子。”言罷,将劍往腳下一扔,上前一步,将她圈在柿子樹上,居高臨下看着她笑道,“适才你唱的小曲兒倒好聽,再唱一遍我聽聽?”
青葉嗅到他身上的脂米分香氣,皺眉道:“你聽了一整日還沒聽夠麽?”用力推開他,才走開兩步,轉眼被他揪住後領,又拎了回來,嬉皮笑臉道,“不唱不許走。”
青葉忽然就沉了臉,眉毛一豎,擡腳往他鞋面上狠狠一跺,趁他抱腳痛呼的當口,大搖大擺地走了,一面走一面交代他道,“把你的劍撿起來收好了,莫要碰着我花園裏的花花草草!記住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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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用晚飯時,懷玉本已在花樓裏吃好喝好,此時卻也往她飯桌旁一坐,執了酒壺淺斟淡飲。青葉問夏西南這一日在花樓裏的所見所聞,夏西南笑道:“咱們去了兩家,先頭的那一家的女孩兒長得美,唱曲兒也唱得好;後頭一家自然也不錯——咱們殿下挑的,自然都是好的……那家有對雙生姐妹花,叫做鴉枝兒與鵲枝兒。這兩姐妹姿色比不上頭一家,但說話有趣兒,又沒什麽架子,吹拉彈唱也是無所不會,又同咱們……”
擡眼看了看懷玉,他挂着一臉無人在意的幌子,正落寞地飲着酒,并不說話,也不看人。夏西南這才道:“又同咱們扮了一出戲,扮的是小姐抛繡球招親。她們姐妹兩個扮作小姐,咱們殿下則是去搶繡球的郎君。哎呀呀,一回能接着兩個繡球,忙煞人……不止殿下,便是咱們一幫子跟去的人也都接着了好幾回,真真是有趣。”
青葉聽得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流着哈喇子道:“明日我也扮了男裝,你帶我去找那兩姐妹飲酒作樂一番,我也要扮作搶繡球的郎君。”見夏西南作為難狀,遲遲不答應她,便又道,“你若是帶我去,我也可以扮作小姐,抛兩回繡球給你。”
懷玉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夏西南一個哆嗦,立時找了個由頭轉身出去了。
青葉本想跟他說買花家別院的事情,不知為何,突然又不想說了,遂哼了一聲,将筷子一摔,擰身走了。
是夜,青葉沐浴罷,正披散着頭發坐在床上數銀子,數到一半,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喧嘩,才要側耳仔細聽,半開的花窗旋即被人猛地拉開,一個人從窗外蹭地跳将進來。青葉下了一大跳,趕緊拉過被褥将銀子蓋住,驚慌叫道:“侯懷玉,好好的門你不走!你跳窗來作甚!”
懷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間噓了一聲,一擡手,燭火登時熄滅,再一擡腳,便上了她的床,将她往裏擠了擠,悄聲道:“房頂上有刺客,怕是沖着我來的,我若是還留在自己的卧房,豈不兇險?”
青葉生氣道:“呸,哪裏有這許多刺客?莫不是騙我吧?當我好騙麽?你這,你這淫……你不過是想——”話還未落音,便聽見房頂上有人喀嚓喀嚓踩着瓦片走動的響聲,聽聲音,只怕還不止一人。當即吓得尖叫一聲,趕緊閉了嘴,往他身後縮了縮,低聲嚷道,“你跑到我這裏,不是連我都危險了麽?”想了一想,又道,“不成,你們打鬥起來,連我的房屋都給打砸得破破爛爛……這可如何是好?”
懷玉伸手點她的腦袋教訓道:“你少說些話不成麽?這個時候,你不應當先擔心自家的性命麽?人若不在了,還要房屋何用?”把她教訓得啞口無言後,他便于黑暗中撩起她的一把發絲,閉着眼盡情地嗅了一嗅。
青葉果然不再說話,抖抖霍霍地與他擠作一處,到底小氣慣了,心疼新房屋,才靜默了一時半會兒,便又推他,悄聲道:“你去叫人把那些刺客引走,不要在我家打打殺殺,要是出了人命,這裏變成了兇宅,等你們走後,我一個人哪裏還敢住?你去你去!”
懷玉叫她啰嗦得無法,只好跳下床,從窗子裏伸出頭去交代了幾聲,道是要想法設法将屋頂上的刺客引到別處去,千萬不能傷着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房頂的刺客及院子裏的侍衛們呆了一呆,轉眼領命而去。
青葉這才放了心,聽房頂上的腳步聲像是走遠了,拍拍心口,拉過被褥躺下,卻見懷玉又摸了過來。她吓了一跳,忙坐起來,沒好氣道:“刺客已經被引走,你那裏已安然無虞了,還要過來做什麽?”
懷玉一窒,着惱道:“你這只過河拆橋的白眼狼,你!你!”
青葉當即應景地翻了個白眼,可惜房內黑咕隆咚,他看不見,便又捶着床沿,學他陰陽怪氣的語調說道:“怎地?你又忘記我的海盜窩出身啦?”
懷玉啧了一聲,不承想适才頭腦一時發熱,竟然弄巧成拙,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張了張口,又嬉皮笑臉道:“若是那刺客再來呢?”
青葉曉得他的心思,不沾點便宜大約渾身難受,适才趁亂摸了兩把她的腳踝及小腿肚子,手臂還有意無意地在她的胸口處拂了幾下,當她不知道呢?遂擺手鄙夷道:“跑開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