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侯小葉子(十五)

大妹小妹果然在,人家的爹宋掌櫃也在。青葉并不去看宋掌櫃,只是與大妹小妹說話玩耍。宋家阿婆坐在門口做針線,因七老八十了,老眼昏花到連穿針都得求人。青葉便幫着阿婆一起做了會針線,她的女紅并不高明,但至少能縫成一條直線,不至于連針腳都歪歪扭扭。

等她要回去時,宋掌櫃卻追上來,手裏還拎着個小小的醬菜罐子,罐口上綁着草繩以便拎拿。他将草繩硬塞到青葉手上,笑道:“姑娘是新搬來的罷?早前沒看到過你……多謝你昨日的糖麻花,這是我家才腌制好的甜辣蘿蔔幹,姑娘帶回去嘗嘗看。”

青葉伸手去摸錢袋子,宋掌櫃急的連忙擺手,語無倫次道:“不用不用!我家大妹小妹喜歡你……這點點東西只是我的心意罷了!怎能收你銀錢!醬菜罐子我還有用的,蘿蔔幹吃完,你把罐子給我帶來就是。”

青葉拎着醬菜罐子慢慢往回走,咬着嘴唇生着自己的氣,心道從前倒也罷了,但如今卻不同了。不管好也罷壞也罷,你既然跟了他,怎麽看見旁人的爹還跟蜜蜂闖進花叢、蒼蠅栽到了糞堆裏似的?喜歡盧秀才喜歡了許多年,誰料後來看花財主居然也順眼得很,如今見了宋掌櫃,就身不由己地想要來看他,這分明是淫-娃蕩-婦的行徑。真是奇了怪了,這些人中哪個有你家的那個壞人長得好看又大方?用頭發梢想想也知道:一個也沒有。

又想:那你到底想要怎麽樣呢?是啊,我也沒有想要同旁人家的爹與相公怎麽樣啊。無關銀錢,不關相貌,我只是想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人家就好了,僅僅是看着人家就心滿意足,歡喜無限了。我為何會這樣?難不成這是病?唉,鬼上身也說不定,從十幾歲時起便被這鬼上了身,至今也不好。唉,早知道找滿仔娘瞧一瞧就好了。唉。

青葉一路走一路暗自懊惱,頭頂上忽然飄來一團黑雲,嘩啦啦地就下了一陣急雨。青葉拎着醬菜罐子趕緊往街邊有屋檐的地方跑,街市兩旁已擠滿了避雨之人,跑了老長一段路才看到一家飯館門口尚有空地,趕緊跑過去站定,掏出帕子擦臉。這飯館上頭挂着極為氣派的金字招牌,上書“潮州食府”幾個大字。想來是雲娘所說的那家潮州菜館了。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青葉拎着醬菜罐子,只盼着雲娘能快些兒出來給她送傘,雲娘沒來,人家飯館裏的夥計卻出來趕人了:“站在門口的都閃開閃開!躲到一旁去!把門口都擋住了,咱們怎麽做生意!”

從前她在七裏塘人家時也是,若是有人擋住門口耽誤她做生意,她也一樣要趕人家跑開的,今日卻反過來被人家驅趕,心裏便覺得氣憤,才要賭氣往雨裏跑,恰好從飯館裏走出一人,經過她身旁時說道:“如今天冷了,若是淋濕了衣裳可是要受涼生病的。”言罷,擡頭看了看天,慢條斯理地撐開手中的桐油布傘,步入雨中去了。

青葉想想也是,又退了回來,嘆了口氣。本已走出去的那人聽到她嘆氣聲,便撐着傘退了回來,笑問她:“沒帶傘?”

說話的這人是個年輕男子,身形清瘦,身着杏色長衫,頭上一枚玉簪,面色白淨,言語溫柔,一望便知是斯文讀書人。雨點敲打在他的桐油布傘上叮咚作響,他在傘下面帶淡淡笑意同她說話。不知為何,青葉忽然就想起了秀一,心中便是輕輕一動,又有些微微的難過。自那日與他分離後已過去兩月有餘,不知道他可還安好,可有籌到回去的盤纏,可有順利回到他的老家日向國。

那人見她出神不做聲,便自言自語道:“也是,這雨下得太過突然。”

青葉輕輕笑道:“……出門時還好好的,不曾想忽然就落了一場雨。”

那人點了點頭,忽然問:“姑娘也愛吃宋記醬菜鋪的醬菜?”

青葉驚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笑:“罐子上有字。”青葉趕緊看手中的罐子,果見罐身上然有個小小的“宋”字,那人又道,“家母愛吃他那裏的姜芽,時常叫我給她帶些回去的,是以一看便知道。”

青葉哦了一聲,擡頭看了看天,這雨不知要下到何時才止,雲娘找不到她,只怕要擔心。

Advertisement

那人見她面有焦灼之色,遂将傘遞給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這傘便借給你用罷。”

青葉接過傘,一手抱住罐子,有些不好意思,赧笑道:“那你怎麽辦?”

那人看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若一泓清泉,握在傘柄上的手指如古玉般瑩和光潔,面上便是悄悄一熱,随即轉過臉去假裝看雨,淡淡道:“無妨,我時常來這裏飲酒宴客,同這食府上下一衆人等都熟得很,等下再去向他們借一把即可。”

青葉連忙稱謝,又道:“那我明日送來還你。請問你……”

那人笑道:“小生姓王,名春樹,潮州人。敢問姑娘芳名?”

青葉垂下頭不做聲。

王春樹便笑道:“姑娘看我像是壞人?”

青葉手裏還拿着人家的傘,實在不好意思,想了一想,遂輕聲道:“侯,侯……侯青葉。”

“青葉,青葉……”王春樹跟着輕聲念了兩聲,方慢慢笑:“姑娘若是不想說出自己的姓名,不說便是,何必現編?”

青葉張口結舌問:“這話怎麽說?”

王春樹目光爍爍地盯着她:“沒有人說起自己的姓名還要想上許久的,想來是假名無疑。”

青葉被人誤會,心裏便先發了急,看他又全然不是壞人的模樣,忙忙解釋道:“姓與名都是真的。”怕人不信,又加了一句,“是外祖父和爹爹給起的!”

“哦,外祖父與爹爹……”他這回像是相信了她,點頭笑道,“好記,也有韻味,倒是個好名字。”

青葉又笑道:“哪裏好?不過是因為生在仲夏七月天……若生在寒冬臘月,只怕他們要給我起名叫做黃葉落葉了。”言罷,嘻嘻笑了幾聲,吐了吐舌頭,轉身跑入雨中,走得遠了,卻又回頭道,“我走啦,謝謝你,明日來還你的傘——”

雨一直下到傍晚,天快要黑的時候,青葉又叫雲娘給她盛了些飯食與清水端去給胡同口的貓。雲娘見她将喂貓當做了正經事做,一日兩回,跑裏跑外,忙到無暇發悶無聊,自然也為她高興。

兩只貓喂完,青葉無事,便站到胡同口的茶館前看人家擺放在門口的招牌。茶館破舊,生意不好,店堂內成日裏也看不見什麽茶客,偏名字起得好聽,叫做天山茶館。門口擺放的招牌上的口氣也極大,招牌上書:新到西湖極品龍井,五文一壺;禦貢福建極品大紅袍八文一壺雲雲。

青葉看的直發笑,怕人家茶館裏的人看到要怪罪,便又走得遠些,這裏看看那裏瞧瞧。先是在一個賣花的老婆婆那裏買了幾粒水仙花,又跑到一家醬油鋪子門口,看人家擺放在店堂內的各式醬油桶,同賣醬油的小夥計說了幾句閑話,直磨蹭到天快黑時,再跑回胡同口去看貓。這時,懷玉的馬車也到了。

她瞥見懷玉的馬車時,懷玉正巧也掀起車簾,蹙眉問:“天都黑了,跑到胡同口晃悠作甚,還不回去!”

青葉忙道:“我來喂貓的。”言罷,從袖子裏果真摸出了一包小魚幹。

懷玉下了馬車,捉住她的手,朝她袖籠裏聞了聞,訓斥道:“一身的魚腥氣,下回不許什麽東西都塞到袖子裏!”

青葉不理他,自顧自地喊她的貓;“花官,朵官——快來吃魚。”

懷玉愣了一瞬,随即皺着眉頭問:“你給貓起了名字?這名字不好,換掉。”

青葉指着貓道:“這兩只貓一公一母,恰巧背上又都有花紋,叫花官朵官不是挺好?”

懷玉啧了一聲,失笑道:“母貓倒也罷了,公貓恐怕都要被你氣死了,哪裏好了?”又有些不耐煩道,“聽話,叫你換你便換,不許再叫這名字。”

青葉乜他一眼:“要不就叫玉官琛官。”

懷玉便作出兇相來:“小樣兒,你這樣不聽話的婆娘,若是在旁人家,早就被綁起來狠揍了。咱們北邊的漢子一生氣可是要揍老婆的,曉得麽!我問你,你可是想挨揍!”

青葉伸手擰了他一把,輕蔑道:“你揍你揍,你不揍我不姓侯。”

懷玉氣得果然就往她腦門子上彈了兩下,又低頭去頂她的腦袋。

二人拉拉扯扯吵吵鬧鬧回到家中,雲娘恰巧做好了飯,青葉帶回來的酸辣蘿蔔幹也被裝了盤子擺上了桌。她本來好好地藏在竈房裏,打算等懷玉不在時再拿出來吃的,但雲娘見她巴巴地又去買了一罐回來,還當她愛吃,便給她裝了盤子,一起端上了桌。

既然端上來了,青葉便吃了一筷子。酸辣适中,咬着嘎嘣脆,果然好味道,于是連吃了幾口,無意間一擡頭,見懷玉手裏端着碗,眼睛微微眯着,扯着嘴角正看着自己,心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便有些慌張起來,忙将盤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殷勤道:“這個你嘗嘗。”

若是尋常,懷玉早就受寵若驚得不行了,便是叫他舔盤子也不在話下,今日不知為何,他卻先乜她了一眼,将盤子遠遠推開,嗤道:“爺不愛吃這個,給我拿開!”

青葉見他犯渾,心裏虛得厲害,卻又不想示弱,無理取鬧道:“我偏要你吃。”端起盤子拎起筷子就要往他碗裏扒拉蘿蔔幹。

雲娘還未來得及上前阻攔,青葉已經将一盤的蘿蔔幹都倒到懷玉的碗裏去了。懷玉将筷子一摔,同雲娘笑道:“本殿下我今後也跟着咱們小葉子姑娘混算了。”

雲娘一面察言觀色,一面小心問道:“殿下這話怎麽說?”

懷玉又回頭看着青葉的眼睛,慢慢笑道:“因為有不要錢的蘿蔔幹醬菜吃。我說的對不對,小葉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