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侯小葉子(十六)
青葉炸了毛,氣得碗一摔,哭着跑了。這厮果然又叫人悄悄地跟着她,她早前還疑惑這厮到了京城後為何就變得大方了起來,他也罷雲娘也好,都叫她去外頭多逛逛多走走。她還暗地裏感激又感動來着,卻原來還是不放心她不相信她。早先是光明正大地跟着她,如今則換成了暗地裏行事。
既然跟着她,為何不給她送傘!
一頓飯兩個人都沒吃好,青葉不理他,他也不理青葉。
飯罷,懷玉搶先上了床,躺在床頭悠閑自得地翻書喝茶,只是不睬她。青葉先去找雲娘,指望雲娘能收留她一晚,但被雲娘三言兩語就給勸回來了。無法,她便披了床被褥坐到椅子上打盹,但架不住冷,又實在太困,只得委委屈屈地爬上了床。
不情不願地挨到床頭,厚着臉皮往懷玉身旁蹭,懷玉将手裏的書往旁邊一丢,沖着她嘿嘿冷笑了兩聲。
一氣之下,她便轉了方向爬到床腳去,腦袋挨着他的腳丫子躺下了,他還不解氣,擡腳将她的腦袋給扒拉到一旁去了。她委屈生氣又心虛,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的兩條腿不放,他甩了幾下沒甩掉,便也由着她去了。
次日清晨,懷玉起身時,青葉也正巧醒了來,揉了揉眼睛,慢騰騰地從被褥裏貼着他的腿由床腳鑽到床頭,其後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的腰窩上蹭了蹭,哼哼了兩聲,撒了個小心翼翼的嬌。他把她的手硬給扯下來扔到一旁。她再抱,他再扯。
如是反複,青葉大失了面子,終于惱羞成怒,圍了被褥坐在床上,稀裏嘩啦地淌了一臉的眼淚。
懷玉自顧自地下床洗漱,從始至終,不發一語,也不看她一眼。待用了早飯後,又帶了夏西南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快走到胡同口時,終究還是駐了足,回身向後看了一眼,見她不知何時竟也跟了出來,正倚着院門眼巴巴地遙遙望着他,大約是跟出來時急了些,衣裳也沒來得及穿好,頭發則松松散散地胡亂绾成一團。
懷玉無奈苦笑一聲,大踏步折回去,将她攬在懷中,用力地抱了一抱,親了親她的頭頂,輕輕嘆了口氣,再伸手将她往院子裏推,喝斥道:“外頭冷,給我回去!”
青葉伸手抱住他的腰,委屈道:“不許你再叫人跟着我了。”
懷玉問:“為何不能跟着你?若是遇到壞人怎麽辦?知道你不樂意,已經交代過只能跟着,不會出來礙你的眼。”
青葉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低聲道:“我又不會跑,也不會走遠,哪裏來那麽多壞人……我只想像尋常人家那樣過日子而已,不要一舉一動都被人家盯着。”
懷玉不語。青葉紅了眼圈,抽了抽鼻子,生氣嚷嚷:“你無非是不信我罷了!若是你再不信我,再不信我……從此你出門後我再也不會盼着你回來啦!我再也不去胡同口等你啦!”
懷玉一怔,慢慢地就笑了起來,随後捧住她的臉,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兩下,柔聲說:“好,知道了,依你就是。”
然而,走出去老遠,卻又踅身返回,再三叮囑她:“不許輕信生人,當心被人家給拐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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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傍晚時從青柳胡同出來,喂貓,去找大妹小妹,把醬菜罐子還給了宋掌櫃,陪宋家阿婆說了一會兒閑話。宋掌櫃還要再送她新腌制好的醬菜時,她堅辭不受,道是還有事,不方便再拎着一罐子醬菜走動,宋掌櫃只得作罷。
從宋記醬菜鋪出來,她拎着桐油布傘去了潮州食府門口等了一會兒。食府門旁不遠處有一老一少兩個乞丐蹲在牆根下讨飯,年老者一臉髒兮兮的皺紋,身上的衣衫也是補丁摞補丁。年輕的那個收拾得倒還齊整,面前擺着的碗也比年老的那個幹淨了許多。
那兩個乞丐見青葉看過來時,眼睛俱亮了一亮,半張着嘴眼巴巴地盯着她。看了許久,見她并沒有掏錢袋子的跡象,年老的那個便堆出一臉的苦相,像是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一般哼哼唧唧地呻-吟了起來。年輕的那個也不甘示弱,拉着長腔凄凄慘慘地念道:“求好心腸的小姐舍些銀子與小的,銀子沒有,吃食也成。小的已有兩三日沒能吃上一頓飯啦,小的家中還有病弱老母,老母躺在床上也只剩一口氣啦,沒有銀子看病不說,連飯也吃不飽,正等着小的讨些銀錢回去買米下鍋……”
他還未念叨到老父慘死無錢下葬、年幼的妹妹被鄰村惡霸看上強搶去做了丫環,在惡霸家成日被欺淩打罵時,青葉早已淚流滿面,急急走過來,将錢袋子裏的銀子抓了一把出來,放到他面前的碗裏去了。
年老的那個眼紅,發急道:“明明我比他一家子加起來都可憐,我年紀這樣大,吃不飽穿不暖,要可憐也該可憐我!”
青葉擦了一把眼淚,乜他一眼,訓斥道:“你這一輩子都做什麽去了?到年老時竟然連碗飯都吃不上,我看你好胳膊好腿的,混到這個地步,你也是活該。”
老乞丐不服氣,指了指心裏樂開了花、又哭又笑的年輕乞丐道:“他也是好胳膊好腿的,比我又強到哪裏去了?姑娘你得一視同仁!”
年輕的那個還未來得及開口分辨,青葉已搶先嗆他道:“他這樣可憐又孝順的人哪裏去找?我看他比你強到天邊去了了!你大約是好吃懶做了一輩子,這才混成了乞丐的,還好意思大聲嚷嚷?還理直氣壯?你老人家要點臉罷!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要是你,我早一頭撞死了。”因越說越來氣,示威似的又抓了一塊銀子放到年輕乞丐的碗裏,再乜了年老的一眼,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少時,王春樹果然如約而至。他今日一身竹青長衫,頭上仍是一枚玉簪,行至青葉面前,還未說話,便先笑了一笑,笑意溫柔,人如其名,猶如春樹生風,拂面而來。
青葉心中暗暗贊嘆,心道京城真是個好地方,若是在七裏塘鎮那種地方,哪裏能輕易見得着此等玉面書生,風流人物?這般想着,便也笑了一笑,将傘還給他,道了一聲謝,斂身行了一禮,才要轉身走開,王春樹指了指食府的店堂,笑道:“侯姑娘可有嘗過這裏的菜?”
青葉搖了搖頭。他又笑道:“這裏新來了一個廚子,正宗潮州人,擅烹制海河鮮,煲的湯尤為地道。現在正好到了飯時,姑娘又是江南人,想來必會喜歡。何不入內——”
“你為何知道我是江南人?”青葉微微吃驚,截斷他的話頭,“我記得昨日并未同你說起過。”
王春樹笑:“自然是口音,加之只有江南人才會将下雨說成落雨……我也是南邊過來的,聽一句便曉得了。”言罷,将青葉上下看了兩眼,問,“我說的可有錯?”
青葉便點了點頭,笑道:“不錯。”
恰好店內夥計見着二人在門口說話,便出來殷勤相勸,道是今日從南邊運來許多鮮魚,王公子運氣好,正巧可以嘗個鮮雲雲。王春樹負了手先行入內,進了店門,再回頭笑看她。青葉本想去胡同口等懷玉來着,聽說有鮮魚,便有些動心了,想着這裏離家也近,一頓飯的工夫而已,吃完早些跑回去便是,若是真的好,下回還可帶了懷玉與雲娘過來,左思右想,還是進了店堂。
二人被夥計讓到了二樓雅座,青葉雖然借了他的傘,但與他卻還未到熟到同桌吃飯的地步,因此與他各自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夥計泡了茶送上來,鄰桌的王春樹是熟客,不等夥計報菜名,張口便要了幾樣素日裏愛吃的酒菜。
這邊廂,青葉笑問夥計:“能否把鮮魚拿來我瞧瞧?”
夥計大約沒怎麽見識過這樣的客人,不由得愣了一愣,轉眼笑道:“當然,當然。”轉身跑下去,少時,便端了一盆鮮魚上來,又道,“只有天氣冷時才能吃到這樣新鮮的海魚,從海裏捕上來,加急運到京城的。若是天熱的時候,因路上不大好運,便沒有這麽新鮮的海魚吃了。”
青葉拎起一尾,放到鼻子下仔細嗅了嗅,笑道:“有海潮的味道,果然新鮮。替我做成魚脍,肉也切厚一點,不可太薄,再調一碟佐料上來,醋要多放一些。”另随意要了個小炒與鹵菜,”又悄聲交代道,“魚頭魚尾給我留着,替我包起來。”大約是看出夥計有些納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未說什麽。
魚脍做起來快得很,不一時便上了桌。青葉許久未能吃到這樣新鮮的海魚,心道今日果然來對了,心中暗暗高興,眼睛裏便含了笑,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
鄰桌的王春樹自斟自飲了許久,此時笑問:“姑娘江南哪裏過來的?這種吃法卻是少見。”
青葉笑:“餘姚的一個靠海的小地方而已,七裏塘鎮。你應當沒有聽說過……倒不是那裏的人都愛這樣吃。”微微出神道,“是因為從前我家裏有個人愛吃生魚,我從小跟他吃得多了,便也愛這樣吃了。”
青葉早就察覺到這個人喜歡重複人家所說過的話,跟他說了這句話以後,便留神聽他說話,不出所料,他果然挑了眉頭,嘴裏輕念:“七裏塘鎮,七裏塘鎮……”青葉好笑,聽得他又問,“餘姚倒是個好地方,只是,好好的,姑娘為何會到京城來?”
青葉怔了一怔,随即垂下頭将家中父母雙忘,不得已随着表叔來投親的那一套說辭三言兩語地又說了一遍。
“哦。”他略沉吟了下,又微微笑問,“姑娘就住在這附近?”
青葉覺得他問的實在太多,且話語間多多少少帶了些試探,遂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朝青柳胡同的方向胡亂指了指,道:“就那裏,近得很。”好在他問完這句,便又轉身自顧自地喝他的酒,再不發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