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四下人聲喧嘩,人間煩亂,只有他們兩人,在嘈雜的聲影中執手相視,一個目光沉靜哀切,一個迷茫惆頓。

他說過的話,想說卻未說的話,她都懂。

他說:“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不會再錯過你第二次。”

相思慢慢将手從他掌心抽撤,終究是不忍心:“你,你明知道我...何必呢?”

他笑的有些凄涼:“你對他如何是你的事,他對你怎樣是他的事,而我對你,是我自己的事。這件事,你也說過,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她坐在那裏仰起頭來看他,眼中迷蒙的水汽似是要将他湮沒,他緩緩蹲下來,與她平視,“相思,你不能再将我劃在局外,這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一場戲,我們各自扮演角色,各有各的念詞,各負各的癡心。”

她用力捂住嘴巴,才能阻止自己不哭出聲來,眼淚再也收拾不住,隐藏不了,她突然覺得委屈,而那些酸澀的情緒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随着眼淚噴薄宣洩出來。她一直把自己的感情封存在五年前,把自己也留在了那個人間愛意正濃的歲月裏,這些年,她兜兜轉轉走走停停,看着紅塵紫陌花謝花開,卻沒有一天真正體會過重生的喜悅,她固步自封,執拗的不肯向前再邁出一步,更固執的拒絕來到身邊還能幸福的可能,把自己永遠丢棄在了十九歲。

她只是沒有辦法。

蘇褚将她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背哄:“好啦好啦別哭了,我知道你被我感動的不能自已,但是你要再繼續哭下去,恐怕該有人報警說我光天化日欺辱良家婦女了。”

她淚眼朦胧的推他一把,恨聲說:“你才是婦女!我是少女,少女好不好!”

他把她拉起來圈在臂彎,擋住四面有意無意投來的神色各異的目光,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好好好,不但是少女,更是個小姑娘行了吧,你這麽不讓人省心,我都快成你老媽子了。”

上了車她還是抱着紙巾盒抽抽噎噎的,連自己都詫異,這眼淚竟像是流不完,一直往外翻湧,大概是哭的久了,全身的力氣也随着流走的水分失了一半,她偏着頭蜷在座位上,長發滑下來遮住半邊臉頰,透過發絲的縫隙只看見白皙的臉上淚痕猶在,她安靜的不做聲,只有偶爾輕細的抽泣一下,柔弱的像個被遺棄在公園角落的小動物。

她堅持下午還要回去上班,不肯請假,蘇褚無奈,只能将她送回單位。

她不肯讓他送到寫字樓門口,他拗不過,只好在路邊停車。午後主幹道上的行車并不多,路邊石階的綠化帶種着高大粗壯的梧桐,夏日暖陽在樹葉上翩然跳躍,像無數只飛舞的赤蝶,枝繁葉茂的樹冠交錯縱橫,遮天蔽日的投下大片的陰影。蘇褚将車窗放下一半,從口袋裏摸出煙來,行将點燃,手上一頓,卻又轉頭看向她。

相思點點頭說:“沒關系。”

他才将煙點燃,深吸一口還未深入肺腑,就聽她又說:“能給我一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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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褚一口氣不順,不負衆望的嗆到了。

相思自顧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從咳的天翻地覆的人手裏翻出火機,她很多年不曾抽煙了,所以第一口吸入的并不深,尼古丁的味道讓人松弛,她緩了緩,深深吸進第二口。

蘇褚簡直是太意外了,他認識她那麽久,這一刻,竟像是不認識她一般。相思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笑了笑,問:“沒想到?”

蘇褚扯着嘴角笑的有些勉強:“還真是沒想到。”

有風徐徐的從車窗灌進來,将車裏的煙霧吹散,她此時聲音卻如徐風般平靜:“我小時候就一直和我媽生活在一起,從沒見過我爸,也沒有見過我媽媽那邊任何一個親戚,後來我長大了一些才知道,我媽年輕時為了和我爸在一起,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只身一個人從江蘇老家跑了出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所以這麽多年,她都是自己,後開有了我,也只是我們兩個。”她頓了頓,問:“很傻,對不對?”

蘇褚屈指彈了彈煙灰,說:“很勇敢。”

她笑着搖搖頭:“不,是很自私。”

“小時候不懂愛情,可是我總認為,一個人,哪怕自己多喜歡,喜歡的要命,也不能為了他就丢下自己的父母親人啊,那個人的分量哪怕再重,也不應該比自己的血肉至親還重要。可是這些話,我從沒對我媽說過,小時候不敢,而現在,再沒機會了。”

蘇褚想要說些什麽,她打斷他,說:“讓我說完吧,畢竟,我有勇氣的時候不多。”

她稍稍正了正身子,繼續說:“其實,什麽沒有完整家庭的溫暖,沒有父親的寵愛,偶爾會被旁人在身後指手畫腳,這些我從來不在乎,更沒有怪過她,因為我明白,若是可以,她寧願賠上自己的一切,也想要把這些東西捧在我面前,她只是沒能力做到而已。若要說怪,這二十多年裏恐怕只有兩件事,是我心裏的小疙瘩,一是我總覺得她給我的陪伴太少了,還有就是,她那麽早就離開我。”

相思将頭仰靠在座背,用力眨眨眼睛,眼淚果然懸挂在眼角的睫端,沒有掉下來。

“上了初中她就讓我去住宿,班上一共五十多個同學,可住宿的卻只有我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孩子,就連男生,父母都還舍不得讓他們離開自己身邊,可她卻不許我走讀,連半寄宿都不行,她把我完全交付給學校,自己跑去支教,長長一走就是幾個月,我周一到周五全部時間都在學校,周六日就自己背着大書包回家洗衣服,平時還不敢偷懶不練琴,因為她每次回來都會檢查我的琴技,我有沒有偷懶,她一下就能聽出來。”

相思轉過頭來對他笑笑,臉上有些凄然:“說實話,那個時候,我是有些怪她的,甚至,有些怨恨她。”

蘇褚伸手揉揉她頭頂,聲音有些幹澀:“你那麽小,會怨她很正常,不是你的錯。”

“是啊,那時候我太小了。”她伸手向車窗外彈了一下煙灰,再深吸一口手上的殘煙,一支煙終于燃到了盡頭,她學着他的樣子将煙蒂彈出窗外,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

蘇褚按住她的手:“別這樣抽煙,傷身體。”

“沒事,”她笑笑:“讓我抽吧,我想抽。”

蘇褚嘆氣,徑自打燃火機,她略顯頑皮的挑眉,然後湊過去就着他的手點煙。

“那時候我太小了,她又不在我身邊,我不理解的事情太多,又無處解答無法求證,最終就把所以的困惑歸結到她不愛我,覺得她不僅不愛我,不愛家人,甚至不愛她自己,她愛的,只有那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不知道在世界哪個角落的我爸。太不巧了,那個時段剛好是我青春期,跟所有那個年齡的少女一樣,我開始憂愁悲傷,清冷叛逆。”

蘇褚“嗤”的笑了出來,說:“真想不到,你青春叛逆的時候是什麽樣。”

她也笑:“還能怎麽樣,跟所有少男少女一樣呗。不過我還是不敢太出格,夜不歸宿什麽的倒是一次都沒有,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學會了抽煙?”

她有不好意思,點點頭:“是啊,學會了抽煙,而且一抽就是四年多。”

他有些吃驚:“你才多大啊?!竟然抽了那麽長時間?”

“是啊,而且直到最後,我媽也不知道,一次都沒有發現過。”

他伸手戳她額頭:“野丫頭!那為什麽回來改邪歸正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漸漸斂了笑容,眼神漸漸悠遠起來,他也收了笑意,大致猜到了一些。

她并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後來,時間再久一點,一直到我初中畢業,上了高中,她仍不經常回來,可我卻慢慢體會到從前一個人生活的好處,比如高中大家都開始住宿,全宿舍的女生只有我從不為手洗衣服長籲短嘆,每次宿舍衛生聯查,我的個人衛生分永遠是最高的,上完一大節實踐活動課,我卻還能幫累的哭天搶地的同學打熱水,那時候,我心裏竟漸漸的感激我媽了,若不是她從小就那樣要求我,可能我也和大家一樣,永遠只能待在溫室或是暖蓬裏。”

“可我畢竟是一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一個人。每周末半天生活日時間,別的父母都會帶着零食和家裏的飯菜來給同學打牙祭,唯獨我沒有,放月假的時候都會來接他們回家,我仍然是卷着一大包換洗的衣服,自己去擠公交,然後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屋子裏,除了練琴,就是抽煙。”

他目光平靜中帶着疼惜,說:“你很勇敢,從小就是一個堅強的小姑娘。”

她搖搖頭,輕聲說:“勇敢和堅強只是因為沒有辦法,如果能夠,哪個小姑娘不希望被人寶貝着,寵着,疼愛着。我也一樣啊,我也渴望,渴望那些溫暖将我包圍,渴望自己不再孤單不用害怕,晚上自己睡覺時,不用再一直開着燈。”

蘇褚再次覺得詫異,她晚上習慣開燈入睡他是知道的,倒不是別的旖旎緣故,只不過很久以前一次晚歸,他将她送回租住的家裏,夜已至深他不便進屋,只是在樓下的車裏,看着她房間的燈亮起來,暖黃溫馨,本想等她熄燈再離開,可那天他喝了酒,有些疲乏,等了一小會便在駕駛室裏小睡了過去,等他醒過來,朦胧中看見那盞燈竟還突兀的亮着,整個居民樓都一片沉寂黑暗,只有她的窗口,隐約透出昏黃的光線,他低頭看表,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猶豫着還是給她打了個電話,誰知她竟然早就睡着了,接起電話來還是睡意朦胧,他問她怎麽不關燈,是不是不舒服。她倒是吓了一大跳,語氣也清醒了許多,說她習慣了,一直就是這樣,倒是有些急切的問他怎麽還沒走。他覺得好笑,只當她是怕黑習慣映光而眠,自己卻大驚小怪。

今天才知道,那個怕黑的小姑娘心裏的那盞燈,竟然孤單的,一亮就是那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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