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媽媽?!

相思猝然擡頭,迎上他的目光,一顆心倏然被提到了頭頂,她突然覺得喘不過氣,半晌,才有些遲鈍的問:“你,是誰?為什麽,為什麽會認識我媽媽?”

尹西南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依稀滲出些慈憫,他重重的嘆息,口吻卻柔和下來,“如果你真的是他們的孩子,那我,便是你的伯父。”

“啪!”的一聲脆響,相思手中的茶盞翻落在檀木長幾上,滾燙的茶水還冒着氤氲的熱氣,那灼熱的溫度卻不像是濺在她手背上,反而像是一杯熱茶傾盞而下,滾燙的沸水直直澆在她心尖上,疼的整個人都簌簌發顫。

他是——,心裏有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卻說不出一個字。如何能信?怎樣去相信,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僅有過一面之緣,叱咤風雲的男人,竟自稱是她的伯父,那麽,他的手足,他的兄弟,便是她的——父親?!

那個在她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稱呼,那個她活了二十多年,也從未觸及過一分一毫的人,現在就這樣被推及到面前,她如何能信?

尹西南看出她眼中的驚慌和錯愕,起身走到辦公桌後面的保險箱,輸入密碼,然後探身取出裏面的物件,交到她手上。

相思恍惚低頭去看,是一幅畫卷,和一本手劄小冊。

她指尖拂過那藍色的小冊,竟是微微發抖,不敢翻開。

“打開看看吧,這全是他…是你父親寫給你母親的信箋,只是從未寄出,經年累積,才裝訂成冊的。”

相思坐在那裏,呼吸漸漸沉緩,她的父親,她的爸爸,那樣近有那樣遠的一個人,這是他的東西,是他寫給媽媽的信。這些年的癡盼與等候,最終,只換來了這一冊厚厚的手跡。

她只覺得腦子混沌不堪,似是要不能思考,終于,緩緩翻開扉頁。

霍然映入眼簾的不是字跡,竟是一幀夾在手劄首頁的老照片,或是時隔久遠,照片一角已經落落泛黃,像是歲月的水紋纏綿而過,留下讓人噓唏的痕跡。

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一眼便認出來,照片上撫琴的女子眉目低垂,側顏溫婉娴靜,穿着一襲月白色旗袍,嘴角噙着一絲淺笑,那是年輕時的媽媽!

眼淚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但相思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個站立在媽媽身邊的男子,她從未見過他,從小到大更沒有從旁人口中聽得過絲毫有關于他的描摹,今天見了這張照片,才知道,他竟是那樣一個男子,猶如玉樹蘭芝,眉目輕淺,卻淡薄風雅自顧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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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她,父親?

照片上的二人眉眼如畫,宛如佳偶天成,伉俪情濃。

眼淚“吧嗒吧嗒”的成串墜落,碎在照片上,化開一片水跡,她慌忙用手擦拭,小心妥帖的将照片重新夾在手劄中,卻再沒有勇氣去翻看那本子上的字跡。

本是這樣的一對璧人,到底是為了什麽不能長相厮守?最後徒留照片上的女子守着回憶,望斷一生?

她不敢去窺探,只怕那照片背後的故事會讓人心悸絕望,不管曾經是如何的月下花前,魂夢相通,這結局,終是她母親枯榮一生,可郎心似海,這一腔癡情他到底是辜負了。

尹西南将紙巾遞到她面前,一貫沉穩的聲音摻雜了不易察覺的哀涼:“現在你相信了?相思,我是你伯父,這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弟弟,你的父親。”

“這幾年,我一直在四處探尋你們母女的下落,但是卻一無所獲,直到上次在c市偶然遇見你,我幾乎便一眼認定,你一定逸桓和素盈的孩子,是我的侄女,你和你媽媽年輕時長得太像了,幾乎是一模一樣…”

是了,素盈,那是媽媽的名字,如同她的人,她的一生,素雅盈淡,深情永默。

她只是從來不知,她的父親,那個她臆想過無數次也怨怼過無數次的人,竟喚作逸桓,逸桓,尹逸桓。

她終于擡起頭,目光哀切悲涼,問:“他人呢?”

尹西南想要開口,卻頓住,面色一時頹敗,許久才說:“他,早年被查出胰腺癌,三年前,過世了。”

整個世界像是被按了暫停的唱機,安靜的再沒有一絲聲響,相思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沒有溫度,一下下,反複卻麻木的在胸膛跳動,一下下,再一下下,仿佛曠野的響過的悶雷,生生錘擊在心口,遲鈍卻快意的疼痛。

她幾乎要失笑出聲,命運的際遇果真是滑稽可笑,最終控制不住,還是笑了出來,尹西南見她面如紙白毫無血色,眼神卻涼薄譏诮,心中只覺得疼惜。雖然此前的人生并無交集,更無親近可言,但這畢竟是他弟弟唯一的女兒,他唯一的侄女,血濃于水,他無法不垂愛呵護,他甚至不敢想象這些年她是怎樣與母親相依為命,飽嘗世間人情冷暖,猶如荒漠戈壁上生長的嫩芽,如何坎坷卻頑強的長大。

她似是花了好大力氣才堪堪止住笑,語氣中的嘲弄卻是掩蓋不住,她睫畔還殘留淚珠,卻遲遲不再落下。相思伸出手指點了點桌上的手劄小冊和那幅未曾展開的畫軸,問:“去世了?三年前?那這些呢?你現在給我看這些,有什麽用呢?緬懷?追念?未免太可笑了!”

尹西南語氣哀恸,聲線竟是從不曾有過的顫抖:“你父親去世前,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女,讓我親手将這些物件,交給你媽媽,他一生醉心水墨丹青,臨終前卻再三叮咛,要将他這一生的畫作全部燒掉,最後終是一幅畫都沒有留下,除了這幅。”

尹西南信手将畫卷展開給她看,真的是一幅人物臨摹,畫風舒緩流暢,一名少女坐于雙橋下石階旁,迎水弄琴,她身後是一派江南水鄉小鎮,晨曦霧薄煙色缭繞。不需多言她便知曉,這恐怕是江蘇的臨水小鎮,而那畫上的女子,還是她媽媽。

她打量過,便将畫軸重新卷成,嘴邊依舊是一抹輕笑,眼中卻譏诮如芒:“交給我媽媽?恐怕是不能了。”

尹西南心中一跳,大致略略猜到,卻仍是不敢相信,便問:“為什麽?”

相思嘴邊的笑意更盛,眉目間的冷色卻也更加凜冽,“比他更早的時候,五年前,湘西鳳凰,我媽媽支教的地方,山滑。早在五年前,她就過世了。”她眼底盈了滿滿的淚光,卻仍兀自笑着,“所以,交給她是再不能了,只有去她墓前,燒給她了。”

尹西南錯愕的竟一時語塞,之前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沉穩全然不見,他震動的半晌不能言語,像是瞬間蒼老下去,眼中再無卓然的風華。

許久,他才啞聲說道:“他們這一生,到底是這樣白白蹉跎了。”

“不!”相思脫口反駁:“什麽蹉跎了年華!是辜負!是他辜負了我媽媽!”她聲調突揚,那怒意像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噴發:“這一生,她始終在等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否則,怎麽會給我取名叫做相思?!而他呢?!這二十多年他在哪?!臨終才托付你來找尋!為什麽他之前不親自來?為什麽他不來!如今再找,還有什麽用?!所以,是他負了我媽媽!而我媽的這一生就這麽毀在他手裏了!到底是不值得!”

她聲嘶力竭的嘶喊,她知道自己失态,可是此時風度儀态算得上什麽?!母親彌留時的眼淚似是她心尖泣血,她心中似是有一團烈火熊熊燃起,灼的肺腑快要融化死掉一般的疼,他不值!她替她母親不值得!

尹西南疾步越過案幾過來扶住她,卻被她将手一把甩開,他不管不顧的再按住她肩膀,慌亂的扶她坐下,将茶杯遞到她手中,有些手足無措的安撫她,“孩子!相思!你別這樣激動,你爸爸不是不想找,他是不能!和你媽媽相識的時候他其實就有婚約在身,可是他們倆個還是……我知道你媽媽這些年過的辛苦,可他過的也沒有比她容易半分,當初他的确答應等到他履行婚約就會來找她,哪怕是浪跡天涯,可誰知,婚後兩年,等他不動聲色的部署好一切,要去找你媽媽時,我弟妹,就是他妻子不知從何而知他要走的消息,一時竟悲恸小産,失去了孩子,而且,從那以後,再不能再做母親。”

“當時他的境遇尴尬難堪,對于他的妻子和那個孩子,他更是懊悔慚愧,那樣的情形,他如何還能走得了?況且,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這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你,他不能和你媽媽天涯飄萍羁旅相伴,更無法把你接回家中,要知道,對于他的妻子來說,那是足以讓一個人徹底毀滅的打擊!”

相思将茶杯重重摔在檀木長幾上,怒極反笑:“他的妻子?打擊?所以呢?因着他對一個女人的滿心愧疚,所以便辜負另一個女人的一片癡心?讓她枯等一生?就因為他心中有愧,便任我獨自長大,二十幾年不聞不問?!這樣冠冕堂皇,是什麽道理?!若是會愧疚,明知自己身有婚約,一開始便不要來招惹我媽媽啊?!他根本就是怯懦!多情偏又薄幸!”

“你——!”尹西南萬萬想不到,她看似柔弱,骨子裏卻有這樣的執拗固執,那是他唯一的手足,他的父親,她竟然如此出口不遜,尹西南被她的話激的一時情急,竟倏地揚起手來,她卻絲毫不閃不避,直直看着他,只待他的巴掌落在臉上。

許久,他終是緩緩放下揚起的手,神态一片灰敗傾塌之色,他看着她,到底是有些不忍,“相思,我知道你難過,但是,不管怎麽說,你都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女兒,是我唯一的侄女,從前你受的苦,我會替你父親盡心彌補,只是,你不要再怨恨,好不好?”

相思将木桌上的小冊和畫軸拿起來,握在手裏,緩緩站起身來,她一字一句,輕聲卻無比清晰的說:“他這一生不曾有別的孩子,那是他沒有這個福氣,而要我放下芥蒂,甘心情願的做他唯一的女兒,你唯一的侄女,呵,我更沒有這樣好的福分!我只有媽媽,別忘了,我姓常,從來都不姓尹!”

她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直徑大步向門口走去,尹西南倉皇的想要拉住她,腳下步子慌亂,重重撞翻了紅木茶幾,他急促的想要喊住她,那聲音竟帶了幾分哽咽:“相思!”

她聽得身後一番“乒乓”聲響,疾走幾步終是收住了步子。沒有回頭,她生怕被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出賣,只能狠狠咬着下唇,逼着自己不要哭出聲來,“只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她說:“從此以後,天大地大,再不要來找我,就當這世上,從沒有常素盈和常相思這兩個人吧!”

她只聽他凄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也只是再喊她的名字:“相思!”

相思早已淚流滿面,不敢回頭,亦不敢再多言,最後只是輕聲說:“再也不見了,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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