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要去到哪裏,能去到哪裏?
已是盛夏,路旁的綠化帶濃翠似錦,這城市色彩熱烈鮮活。街頭車水馬龍,塵世喧嘩,她不着邊際的游蕩在這浮華盛世之中,卻覺得這樣的人間紫陌,咫尺畫堂,離自己是那樣的遙不可及,什麽都沒有,什麽都觸摸不到,攤開手掌盡是一片虛無。
恍惚中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眼前的岔路口是通向這個城市的哪條主幹道?兩邊高聳的建築群也陌生的似是從未見過,這是哪裏?這又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她收住随人群麻木向前的腳步,看着路面上自己那一小團影子,還好,還好這個不熟悉的世界裏,還有這唯一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如影随形,只有她自己能與自己不離不棄。
一聲尖銳的車笛伴着急促的剎車聲猛地将她驚的醒了過來,出租車司機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火冒三丈的沖她嚷嚷:“不要命了你啊!站大馬路上發呆!有病啊!”
交通燈已經變了顏色,她卻還站在馬路中間,忘記了移動。
她呆愣的望着出租車車頂的标志牌,瞬間像是一下子明白過來。眼前的一切如海浪般向她湧來,熟悉的街道和地标建築,懸挂在路口的行車指示标牌,空氣中熟悉的熱浪,一切一切,霎時在記憶中回歸原位,塵世的煙火氣息如海浪般撲面而來,她口鼻中都浸了鹹澀的海水,嗆得人咳喘不止,涕淚橫流。
她止不住的咳嗽,眼淚嘩嘩的流下來,反應過來後急忙跑向剛才急剎停下的出租車旁,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相思邊笑邊擦着眼淚,極力平複着呼吸,說:“師傅不好意思啊,麻煩去火車站。”
出租車師傅有些錯愕的看她一眼,落了計價器的表,嘴上卻還數落着:“你這小姑娘可真是的,打車也要到路邊等嘛,站在馬路中間攔車,多危險!”
她連連說是。
出租車內沒有開冷風,相思便将車窗放下來,熱浪直直打在臉上,只覺得像是置身蒸箱,活生生的被蒸烤,陽光更是驕橫跋扈,讓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以免在驕陽肆意下颠倒暈眩。
她手心中一片水跡,一直緊緊握在手裏的花卷和冊本也有些濡濕,她低頭掃了一眼,卻将手握的更緊。
出租車将她送到車站地下的載客區,她下了車搭了上行電梯直接到購票大廳,大廳裏人聲鼎沸,人影嘈雜。購票的長隊從窗口一直排到了站前廣場上。正值暑運高峰,南來北往的旅客俱是行色匆忙,相思擠在人群裏亦步亦趨的往前挪,在短途購票口排了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終于買到了一張車票,萬幸的是,居然是坐票。
車廂裏也是擁擠不堪,站在通道上的人幾乎被擠壓成了照片,吵鬧喧嘩聲不絕于耳,相思将手裏的東西小心翼翼的護在胸前,生怕有任何破損閃失,終于頂着滿頭大汗,一步步蹭到了她的座位上。
列車徐徐前行,窗外掠過的景物一閃飛逝,偶爾途徑小站,亦不停靠,鐵軌兩旁的電纜杆在視線中快速的後退,列車将這個城市的一切急速的抛下,載着她頭也不回的轟鳴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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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看着窗外建築的剪影不斷縮小,直至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終于慢慢回過神來,将一直緊握在手裏的畫卷放在小桌上,将那本手劄小冊拿到面前,輕輕撫平扉頁水漬的褶皺,然後慢慢翻開。
那是一段被塵世掩埋的過往,一段遺忘在歲月風華中的愛情,那愛情中相伴的時光短促的只如驚鴻一瞥昙花乍現,卻攜了風霜雨雪镌刻在那兩個人分別後各自的殘生中。
那是她的雙親,如今那段讓他們遺恨終生的故事,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拼湊回顧,那厚厚的從未寄出的信箋,終于将那段墨染風華的愛恨一一陳列在她眼前。
再沒有別的稱呼,那寫信之人從始至終,都只喚那女子“吾愛”。
蘇州小鎮,水鄉江南,一如那愛情初遇的時候,迷蒙清婉,卻怦然心動。
一位富家公子,不屑陶朱金玉不谙商海沉浮,偏愛那一方青硯三尺熟宣,他只身淺入江南,本是來描摹那長亭短橋落雨殘荷,誰知,姑蘇城下,太湖水邊,竟遇着了她。
她于橋邊撫琴,弄弦風雅,他于橋上作畫,一幅碎玉風鈴流水人家,偏偏将她的眉目勾畫。
那樣渾然天成的交集,四目相視,各自心悸。
他本是北方的男子,初入江南終是水土不适,大病一場。或許是注定逃不開命運的癡纏,小鎮上唯一的那家醫館裏,他竟然再見到她。
醫館和行醫的手藝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她接了父親的衣缽,開了幾副偏方給他,誰知他竟問醫館可否收住病患,她微微驚訝,卻也只說不可以。誰知他竟堅持留下來,說是中藥味苦,小鎮的客棧不方便煎熬,怕是擾了其他客人,又說了一通醫者父母心之類的大道理,一番話說的天花亂墜似假還真,分明一副趕也趕不走的架勢。她既好笑又無奈,最後還是問過了父親,才勉強同意将二樓臨窗的那間小書房簡單收拾騰給他臨時住着。
她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心裏詫異極了,若是為了清靜,他給的診金和房錢,其實足矣包攬下這水鎮上任何一家客棧。
越是結局令人噓唏慨嘆的故事,開篇一定越是美好完滿,亦如他們,而那青磚石巷中的小醫館,便是所有愛怨愁怼開始的地方。
她素來安靜少言,偶爾在木梯樓階相遇,她向上,他往下,也只是相視一笑,颔首而過,除了偶爾替父親給他送藥,更多的時候她很少上二樓,畢竟樓上住了男客,一個女孩子多有不便。
送過幾次煎藥給他,她才知道為什麽他也很少出門。
他在窗前支了一張長桌,桌上鋪展着熟宣絲帛,毫筆石墨置于手邊,他長身玉立站在桌前,以筆蘸墨,低頭寫意,那樣專注的神情,仿入無人之境。直到她将粗瓷碗遞到面前,他才察覺屋中竟還有他人,他将藥碗接過去,那樣濃苦的湯藥,她單是聞着那氣味都覺得嗆人,可他卻仰頭将碗裏的苦汁一飲而盡,将藥碗随手放在一旁,便又去拿畫筆。
她頓了頓,還是将口袋裏的甜梅幹拿了出來,放在他手旁。
他倏然收住筆鋒,目光落在那包梅幹上,然後一點一點的擡頭,終于看向她的眼睛。
他眸子清亮,噙了笑意。就那一眼,她便突然覺得莫名的心慌,像是被誰撥亂了瑤琴的弦,曲不成曲,調失了調。
他身體本無大礙,得她精心醫調,終于徹底轉好,可他卻絕口不提告辭,直到她三番兩次旁敲側擊的暗示,他終于說,“那好,走前我送你一樣東西。”
他将那幅畫卷鋪展在桌上,她傾身去看,一時間,竟驚詫的叫出聲來。
她猛然擡頭,正對上他那雙笑意溫柔的眼睛,半晌,她只覺得雙頰熱的發燙,再不敢與他對視,終于慢慢垂下頭,低聲說,“原來是你。”
那日小鎮起了水霧,煙色朦胧,橋上的男子眉眼俱都隐在薄霧之中,而今天,那人就這樣清晰的站在她身旁,緩緩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他手掌幹燥溫暖,那溫度,如同鎮上湖邊的斜陽,昭示着一段天荒地老的許諾。
“啪嗒、啪嗒”,直到有水珠自眼中翻湧落在紙面上,洇開了的字跡變得一片模糊,相思才發現,竟是自己哭了。
手劄裏記載着的那段過往,如同電影的慢放鏡頭,一幕幕緩緩在她眼前重放,她似是被帶到了那個年代,被帶回了父母年輕時初初心動的場景,這樣美好,她從來不知道,他們的愛情,開始的竟這樣的美好動人。
最初的愛情裏幹淨純粹的沒有絲毫雜質,他遇見她,她愛上他,江南煙雨如酥裏上演着一場這世上最悱恻的相知相伴。那個時候的他們,愛意正濃,大概誰也不曾料想,命運的雙手如斯殘忍,只留給他們彼此那樣短的時光,而後的半生,卻都用來追憶等候。
他在小醫館裏一住便是半年有餘,那确實是兩人生命中再也不曾擁有過的甜蜜歲月。
有風吹過,屋檐下一片玲珑聲響,黃昏正半,夕陽墜于天邊,屋中的二人靜谧不語,他俯身作畫,落筆勾勒一抹霞光,她倩影伴于身側,為他研磨溫茶。偶爾為他案前撫琴,曲調悠揚安寧,和着歲月微醺悠長。
夏日漸遠,雨漲秋池,一夜驟雨初歇,滿地殘紅。
時間經久,父母終是發現了二人不同尋常的端倪。她那樣柔順的女子,為了他,第一次與父母起了紛執。
她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許她嫁給這樣一個富家公子,可他,是她一生的魔障,她将一顆心牢牢的拴在他身上,如何能說放便放。
她對他說:“帶我走,你去哪,我便去哪。”
眼前的女子神色單薄卻倔強,這樣的孤勇,這樣的奮不顧身,情深意重。他當然想帶她走,哪怕羁旅天涯,這一生,得她相伴再無遺憾,只是,他不忍,更不能再騙她,像是歷經了一場劫難,他終于告訴她,他在他的城市裏,已有婚約在身。
他終是無法再欺瞞她。
她眼裏的光華似是冷風過境下的火焰,一點一點的熄滅。
他将她攬入懷中,像是擁着稀世的珍寶,生怕下一秒便要失去,他在她耳邊重重許諾,“跟我走!三年!等我三年!三年過後,此生山高水長,我們再不分開!”
也許,真的只有愛極了一個人,才會心甘情願的賭上自己的一生,去赴一場雖是近在耳畔卻虛無到無法觸摸的約定吧。
她在一個陰雨悱恻的淩晨離開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蘇州水鎮,至此,命運的軌道突然轉彎,将二人推向了惶惶不可知的未來。
再後來,她在c城安頓下來,在他婚期将至的前一年,在她陌生的城市裏,是他們最後相依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