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秀女
如今宮中局勢明朗,争寵是沒必要争的——争破頭也争不出一個孩子,到時候從宗室裏擇了新君即位,她們這些先帝嫔妃同是天涯淪落人,只怕唯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罷了。
剩下的不過是賭命長。
是以林若秋從會走路起就十分注重保養,盡管王氏竭力想将她教導成一位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淑女,可林若秋卻對運動鍛煉更感興趣,她六歲就跟着兩位哥哥學騎馬,在城外山上将兔子趕得滿地跑,多虧這些有益身心的活動,林若秋的體質可謂十分強健,十餘年來竟連一場風寒都沒得過。大約也因她十分好養,王氏才那樣喜歡這個庶出女兒——林若夏則随了其母佟姨娘的模樣,生就一副弱柳扶風的體态,王氏每每見了都嫌棄得很。
在此之前林若秋一直以這副健康身子為傲,如今才覺出點不妙來。時人以膚白柔弱為美,她雖然單看樣貌也不差,可這身皮子……林若秋有點懊惱上月不該随兩個哥哥去杭州外祖家轉悠,好好的雪膚花貌曬成了鹹魚幹,好在她并非天生黑,若仔細蓄養一段時日,應該能夠複原。
何況今兒的天陰沉沉的,不見日光,皇帝坐在高處未必能瞧得清楚。林若秋稍稍安定,掀開車簾道:“哥哥,到了宮門前再叫我,我歇一歇。”
說着便閉上雙目靜靜養神,務必要精神飽滿應對接下來的關卡,哪怕不為自身,禦前失儀會給家族帶來壞印象,總歸不美。
小憩片刻後,馬車悠悠停駐,林若秋趕在兩個哥哥喚她之前及時醒來,趁亂還吃了大半個餅。
林從文看着她懷中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牛皮紙包,難得的與二弟保持意見一致:自家妹妹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風度,陛下能選中她才真是見鬼了。
林若秋一貫臉皮厚,更不怕這幾位要好的哥哥将糗事到處嚷嚷,反而慢條斯理的掏出手絹擦了擦嘴,裝模作樣的問道:“咱們來得早還是遲?”
林從文看了看兩扇碩大宏偉的紅門,張開的角度如同血盆大口,零零散散有幾個行人來去匆匆,其中不乏妝飾出衆者。
他便說道:“不算最早的,咱們還是快進去吧。”
他們永昌伯府近幾年漸趨沒落,根本也沒有拿喬的底氣,還是低調行事的好。
林若秋此時并未露出依依惜別的傷感,在她看來更像是例行公事,正要扶着侍女柳兒的胳膊下車,林從武不知何時卻走近來,躊躇道:“妹妹,我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林若秋安靜的看着他。
一旁的林從文卻有些情急,壓低聲音警告道:“三妹就要入宮面聖了,你別在這關口添亂。”
林從武不滿的将他胳膊甩開,惡狠狠道:“怎麽叫添亂?咱們都不說,難不成叫三妹一輩子蒙在鼓裏?你對得起三妹麽?”
林從文不禁語塞。
林若秋聽見兩人一本正經的談話,不禁腦洞大開:難道她的身份有何秘密?譬如她其實是前朝公主,機緣巧合才投奔了林家?又或者她身上有某件信物,關乎到國家寶藏之類?
這下弄得她也緊張起來,拉架也忘了拉。
林從武終于掙脫大哥的手,擠上前正色道:“妹妹,你大約不知,那濟寧侯夫人原本說的是你的親事,是佟姨娘得知此事後到父親面前哭求,父親這才掉了包,連母親都被蒙在鼓裏。”
說完便緊緊攥着拳頭,“論理,本來該二妹中選才對。”
雖說兩人都是他的姊妹,可就這件事而言,林從武沒法公平看待。他不信若夏半點也不知情,在他看來,林若夏向來是個有心機的,不比三妹單純無知,正因如此,幾個哥哥都得寵着她、幫着她、護着她。
可惜昏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他們這一輩的卻說不上話,林從武想到此處難免暗恨。
林若秋聽完不禁啼笑皆非,她從沒想過自己在幾個兄弟心中會是這種形象,還……挺可樂的。
不過見林從武這樣為她義憤填膺,林若秋不得不着意安慰他幾句,“哥哥,我真不計較這些,二姐要嫁就由她嫁吧,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見得我以後一定比她差。”
那濟寧侯府在林若秋看來也未必是個好去處,雖說門第高吧,說親的卻是幼子,那人素來有個纨绔之名,她要是嫁過去還得為這種不學無術的丈夫操心,多累啊。
林若夏倒算替她擋了一劫。
林若秋面上半點看不出憂愁,反倒樂天安命的向二人道:“哥哥們大老遠趕車也累了,不如先去茶寮裏歇一歇,等有了消息,我會讓柳兒給你們報信的。”
林從武緩緩将包袱給她掖好,很想抱一抱她,又怕弄亂林若秋那身鮮亮整潔的衣裳,最終只好哽咽着朝她點點頭,“妹妹,你受委屈了。”
林若秋:“……”
她真沒受什麽委屈,為何這些人動不動就要心疼她一番?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永昌伯府到底有些排面的,不多時就有個須眉蒼蒼的老太監過來引路,林若秋一步三回頭的跟他進去,轉身還看到林從武淚眼婆娑立在那裏,仿佛她要上斷頭臺似的。
遇上這樣感情豐富的家人真是沒法子,林若秋搖搖頭,心裏卻有一陣暖流滑過。倘若能一輩子不嫁人,她其實挺想留在林府裏的,只可惜,如今的時代容不下離經叛道的不婚主義者。
皇宮對她而言則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避風港,總比出家做姑子強,好歹能好吃好喝呢。
此時離面聖還有不少時候,秀女們都積聚在禦花園裏,語笑喧阗,恰似春來的莺聲燕語。
老太監将她放在人堆裏,照例說了一句吉言,“姑娘福澤深厚,定能得償所願。”
林若秋識趣的将一錠銀子塞到他袖裏,口中道:“煩請公公為我将那邊的爐子取來。”
說着指了指湖畔涼亭,那裏石桌石椅齊備,另有一架風爐是供煮茶用的——其實她自己也擡得動,不過當着許多姑娘的面,林若秋不好顯示自己過人的力氣,再一個也怕弄髒衣裳。
老太監估摸着她怕冷,心道這姑娘生得這般健朗,倒是個虛弱苗子。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只要辦事就成了,遂規規矩矩的指揮兩個小太監将風爐擡了來。
林若秋卻不急着烤火,反而衣袖翻卷,變戲法般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袱。
園子裏的衆姑娘不禁停下竊竊私語,轉而緊張的看向這邊,大家雖說同是皇上的女人,同時卻也是敵人。如今大夥兒不分彼此也就罷了,萬一這林家庶女會什麽驚人的才藝,一舉拔得頭籌卻不妙。
然而衆人瞪着眼望了半日,卻見林若秋大大咧咧的将包袱解開,裏頭赫然是……幾個碗口大的燒餅?
這叫些什麽事呀?頓時有幾個姑娘怒形于色,心裏更不是滋味:白驚吓一場,這姓林的該不會是在故布疑陣吧?要不然就是另辟蹊徑,誰都知道今兒是大日子,容不得半點錯失,她這一弄卻攪得人人都記住她了。
林若秋可不管她們怎麽想,只要不違反宮規,誰能管她?而是自顧自地将已經僵硬的燒餅放在爐上烘烤,面團經火烤變得柔軟,散發出一種奇異的焦香味。
姑娘們不約而同的咽了口唾沫,望向林若秋的眼神也變得複雜微妙起來。她們為了今日的大選,可是餓着肚子來上陣的——就為了突顯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半點東西也不敢吃,如今難免饑腸辘辘。
這燒餅貌不驚人,似乎是街邊那種兩個銅板一籮筐的貨色,此刻聞來卻異常美味。雖非純肉做的餅餌,其中卻摻雜了豬油,焦黃酥脆的餅身掰開時,裏頭豬油的香氣乍然迸裂而出,愈發勾出人心底的饞蟲來。
這樣樸素的食物偏叫人不可抵擋,真是造孽。
林若秋吃完了兩個餅,正驚訝于周遭殺氣騰騰的目光,便已有人按捺不住過來了,是吏部侍郎家的閨女安然,林若秋在貴婦們的宴會上見過她幾次,容貌甜美不消說,性子卻有些內向,不怎麽擅長結交。
可聽說如今的吏部尚書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安然的父親很快就要頂替上去了,因此她在這支選秀的隊伍裏還是很受關注的。
此時這小姑娘便怯怯的伸出手來,掌心裏握着一枚碎銀,“我能買你一個餅嗎?”
接着就聞肚裏咕隆一聲,安然的臉悄悄紅了。
林若秋不禁失笑,十分慷慨大度的道:“用不着花錢買,我分給你吧。”說着便直接掰扯了一大塊給她。
在宮中與人為善總比結仇要好,這個道理林若秋還是懂的。又見安然小口小口的齧咬餅餌,似乎很怕弄髒衣裳,遂從包袱裏找了件藍布罩衫給她,讓她披在身上。
安然悄悄投來感激的一瞥。
林若秋見那罩衫裹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一個號,不禁想這女孩子究竟多少歲了,有十四嗎?不過皇帝選妃看重家世,也未必會一個個調查罷了。
至于她自己麽……林若秋低頭看了看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她倒是發育良好,可惜結果都一樣,在建昭帝那兒半點派不上用場。
空有這些個如花似玉的美貌嬌娥,可憐能看卻不能吃,她倒不知該為皇帝悲哀還是該為姑娘們悲哀。
安然家裏的老嬷嬷管束嚴苛,昨兒入夜便不許她吃東西,可正在長身體的年紀怎麽忍得住?安然餓到現在,這幾個餅對她而言恰如救命稻草,當下也不管別的只顧狼吞虎咽,差點把自己噎着。
一旁的高思容不免冷嘲熱諷,“安妹妹,你可當心這餅餌,我怕有人會毒死你!”
她是戶部尚書的女兒,在這屆秀女裏亦是佼佼者,原本是不怎麽瞧得上其餘人的。不過安然她爹即将升職,高思容這才多給她些顏面。
不過這句話卻等于在打林若秋的臉了。
林若秋也不與她辯,只微笑着将安然剩得的半塊燒餅卷成一團,塞進嘴裏緩緩咀嚼,意思分明在說:她吃飽了撐的才會想把自己給毒死。
高思容無言以對,只嫌棄的扯了扯安然那件沾了餅屑的罩衫,皺眉道:“瞧瞧你這穿的什麽,陛下看了只怕轉臉就走。”
分明暗指林若秋故意害她。須知這些秀女們聚集的地點都是精心設計好的,誰都知曉禦花園中風景最佳,又數這湖邊的氣候最為宜人,建昭帝每日都會過來賞景。否則誰會巴巴的穿上這些單薄衣裳,凍得跟個掉毛耗子似的,還不是為了“偶然”見皇帝一面,也好拔得頭籌。
林若秋怎能不知她心底所想,唯有哂笑搖頭,“陛下不會過來的。”
“你如何知道?”高思容不屑撇嘴,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林若秋笑盈盈地看着她,“有太後和魏昭儀在,陛下怎麽得空過來?”
誰都知道這次選秀是太後的意思,不過為着皇帝無嗣,懼于人言才不得不選幾個秀女充實後廷罷了;而魏昭儀乃太後親侄女,又是一貫的跋扈,想也知道,這兩位打壓新人還來不及,又怎能由得皇帝被那手腕厲害的勾引了去。
衆女聽了這番話,恰如醍醐灌頂般,原本的雄心壯志頓時消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心失意:早知如此,何必大清早巴巴的跑來湖邊受凍?簡直媚眼抛給瞎子看。
一旦回過味來,感覺也同時複蘇,衆人既冷且餓,不免齊齊向高思容投去怨恨的眼光:要不是她多事,剩下的半塊餅也很可以分一分了。
現在卻只好忍饑挨餓。
高思容被周遭視線盯得老不自在,心道她沒做錯什麽呀,怎麽一下子就成了衆矢之的?
反觀另一邊,林若秋則好整以暇拂去衣上碎屑,優哉游哉的煮起茶來,吃的太飽,還是得泡盞普洱消化消化。
這回衆女不再矜持了,幾乎是一窩蜂地湧上來讨茶喝——雖說茶水抵不得糧食,勉強能解解饑荒。
到末了,連高思容都有些眼饞心熱,雖不便親身前來,卻腆着臉讓安然多要了一杯。
林若秋只裝不知,并不刻意為難,不過看着高思容一盞又一盞地往喉嚨裏灌,她反而頗有點為其擔心:喝這麽多茶水,等會兒怕是得尿褲子。
不過,反正不關她的事,她也就懶得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