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戀
老嬷嬷的動作雖慢, 做事卻很利落,不一會兒便再度出來, “太皇太後請主子進去。”
林若秋由紅柳攙扶着, 小心翼翼踩過地上的落葉, 免得滑倒,一面留神打量周遭景象,但見青石板磚上生着不少濕滑黏膩的青苔,隐隐還有些污垢, 似乎這裏的人不常打掃。
是沒這心思,還是人手不足?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恍神間,紅柳已扶着她跨過門檻,入目便見桌上散落一副葉子牌, 只胡亂取了匹灰綢蓋上, 旁側的偏殿內則隐隐傳來窸窣人語聲。
大概在她來前, 這些人正在忙于玩牌, 也許等她老了, 也得靠這個打發時間度日。林若秋憂桑的想着,可惜她還不懂這些,大概得抽空學一學了。
正走神間, 面前衣裙飄飄,林若秋便看到一個華髻高聳的老婦, 那頭發幾乎已白完了, 皚皚如山間雪一般, 臉上皺紋雖多, 神情卻頗為舒展和氣,一看便是心胸寬廣之人。
林若秋便盈盈下拜,“妾身見過太皇太後殿下。”
太皇太後笑眯眯的看着她,“你就是皇帝最寵愛的那位婕妤?聽說你已有了身子,怎麽還肯往哀家這裏走動?”
林若秋心道這老人家說話也忒直,虧得她是個臉皮厚的,倒正對脾氣,因幹脆爽利地點了點頭,說道:“正因如此,妾身才想着将此喜訊告知皇祖母,想着您聽了也能高興些。”
這聲皇祖母純粹是跟着楚鎮叫的,雖略顯僭越,但為了快速拉近距離,林若秋也顧不得許多了。
太皇太後輕輕睨她一眼,“說罷,究竟為了何事才來找哀家?”
她可不信一個新帝的嫔妃還有心思慰問她這位老婦——世間好人雖多,能進宮的哪個不是七竅玲珑心,太好的也活不下去。
林若秋沒想到這位老人家竟如此犀利,不愧是在深宮浸淫多年的人物,被太皇太後那雙老眼一望,林若秋便覺自己那點心思被人看得明明白白。雖略有些窘,她也只能硬着頭皮将來意道出,自然,措辭得盡可能委婉。
太皇太後聽罷便笑了起來,對着簾栊中偷看的太皇太妃笑道:“雲娘還是這副脾氣,一輩子争強好勝,自己當了太後還不算,連家裏人也想拽進來,真以為這宮裏日子好過?”
太皇太妃見已被點破,只得讪讪的掀簾出來,“您以為誰都和您一樣心胸豁達?她被人欺壓了半輩子,好容易有了出頭之日,怎舍得就此放手?”
林若秋總算聽明白,原來魏太後的閨名竟叫做雲娘,至于面前的這幾位麽——想必就是她們方才偷偷在打葉子牌。
不知等她老了能否找到這樣幾個好閨蜜。
林若秋打量這撥人的時候,那位太皇太妃亦在悄悄打量她,眼中悄悄劃過一抹失望,想必是覺得新帝的愛寵為何如此……當然也不能說差,可是與魏家人出色的相貌距離太遠。皇帝既已見識過國色天香的表妹,怎麽還會看上她呢?
林若秋早就習慣了這種注視,不以為怪,反正漂亮不漂亮在皇帝那裏有何區別,關了燈都一樣。何況迄今為止,也只有她通過床上這一關,皇帝不選她才奇怪呢。
太皇太後說笑了一陣子,又目光灼灼地望向林若秋,“那麽你的意思呢?你想讓哀家幫你做什麽?”
林若秋低首下心的道:“臣妾并不是嫉妒愛吃醋,只是管理嫔妃乃中宮皇後職責,就算要向陛下舉薦愛寵,這樣的事也不該交由臣妾來做,臣妾并不敢越俎代庖。”
“說這麽多,無非是怕魏選侍鑽了空子去接近皇帝,又分奪你的寵愛。”太皇太後輕輕哂道,她自然不可能相信那種冠冕堂皇的說辭。
見已被戳穿,林若秋只好老着臉皮道:“皇祖母說的是,但試問宮中誰不如此想?妾身僥幸入宮,又得陛下垂憐懷上龍裔,自保都尚且來不及,又怎能讓妾身與妾身的孩子陷入險地?”
這番話的确是她心聲,她若是孤身一人也沒什麽,失寵就失寵罷,但哪個母親願意孩子跟着自己受苦?林若秋很明白,無論虛寵還是實寵,目前她最需要的都是皇帝的保護,有他在,她腹中的孩子才會更加安全。
太皇太後凝睇她片刻,嘆道:“你倒實誠,罷了,哀家就幫你這一回。”
林若秋喜出望外正要道謝,太皇太後卻擡手将其攔住,“別忙,哀家還沒說完。”
林若秋瞥見她意味深長的目光,心中立刻了然,便乖覺的道:“太皇太後有何吩咐直言無妨,妾身若有效勞之處,願為皇祖母盡心竭力。”
太皇太後贊許的看她一眼,繼而望着周遭破落的陳設嘆道:“哀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哪裏還敢奢求許多,只是想這屋子住久了總覺憋悶得慌,還不如去住棺材。”
林若秋懂了,這位老人家是嫌屋子破——也是真的破,桌椅都缺了角,牆角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那窗簾原是上好繭綢所織,如今卻已和抹布一般一扯就破。
可想而知太皇太後等人的日子有多麽清苦,楚鎮忙于前朝疏忽後宮也就罷了,魏太後卻也沒說請人來修繕一下——到底還是看不起這位名義上的婆母。畢竟太皇太後程氏既不得寵,也不曾誕育子嗣,她是太宗皇帝的第三任妻子,卻純粹是為了養育太子而立後,太宗皇帝并不喜她,程氏純粹是撿了漏——當初元後與繼後相争,繼後害死元後,後來東窗事發而被賜死,留下元後所遺之子無人撫養,太宗皇帝看重程氏家世平平,在朝中勢力薄弱,這才立了當時僅是婕妤的程氏為後。
可想而知,程氏這位皇後是不怎麽恣意的,後來先帝掌權她才勉強風光了一陣子,可誰知到了魏太後這輩,程氏重新陷入被冷落的難堪境地——她當然不可能不埋怨魏太後。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林若秋決定與她做這筆交易,因笑道:“這也不難,妾身雖人微言輕,好歹在陛下跟前能說上幾句話,還請皇祖母耐心等待幾日。”
太皇太後含笑看着她,“那哀家便等你的好消息。”
從未央宮出來,林若秋長長舒了口氣,一掃來前的陰霾沉重。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她幾乎什麽都沒說呢,太皇太後便已明白她的來意——說不定那對镯子也是太皇太後故意送來的,憑她的輩分不必送禮也使得,此舉意在投石問路,若能結交幾個新帝的嫔妃,對她自然頗有益處。
回去之後,林若秋便将此事向皇帝提了一下,楚鎮聽後面露愧色,“原該如此的,是朕這幾天疏忽了,以致皇祖母過得如此清寒,委實不孝。”
林若秋安慰他,“陛下日理萬機哪裏想得到許多,好在太皇太後乃明理之人,您彌補過來便沒事了。”
楚鎮就命魏安傳旨:将未央宮中一衆太宗皇帝的嫔妃先挪去照明宮暫住,另着工部修繕未央宮原址,待整修完畢再将太皇太後等人遷回。
林若秋沒想到事情辦得這樣順利,心中自是歡喜,亦可見楚鎮多麽孝順:一個顧念親情的人,自然也會好生照看她腹中的孩子。
就不知楚鎮這些美好的品性是遺傳還是後天教養而成,據她看來,魏太後為人簡直刻薄尖酸得可以,照她的路子務必得教導出一位昏君,而楚鎮卻是這樣明理、至情至性之人,這麽說來,也許竟是昔日養他那位昭憲皇後的功勞?
思及此處,林若秋偎在他懷中,巴巴望着他道:“陛下,妾身長得很像昭憲皇後麽?”
昭憲皇後在前朝那樣有名,林若秋雖入宮不久,亦聽說了不少她的事跡,據說昭憲皇後生就一副風華絕代的相貌,但凡見過她的人都念念不忘,否則怎能引得先帝一生深情相許?
楚鎮愕然,“昭憲皇後?”
林若秋羞答答的點點頭。想到此處,她心裏不禁美滋滋的,沒辦法,家中誇她的人太少,兩個哥哥都将她當男孩子看,從來對她的容貌不予置評,王氏則過分看重淑女的修養,至于三丫頭的臉麽——大概就只剩下讨喜了。
難得找出相貌上的優點,林若秋自然是好好炫耀一番。
楚鎮卻啞然失笑,“你聽誰說的,難不成是皇祖母?”
嗯……其實是皇祖母身邊的一個婆子,不過這樣一說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林若秋便老着臉再度點頭。
“皇祖母為何這樣說你?”楚鎮仔細端詳她片刻,竟認真點了點頭,“嗯,是挺像的。”
林若秋心中一喜,忙問道:“哪裏像?”
“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挺像。”楚鎮沿着她的臉一一指去,并予以點評,“不過你的嘴比她大一點,鼻頭更圓,眼睛偏小,眉毛也偏粗。嗯,除開這些倒是有點相似。”
林若秋成功的黑了臉,這不等于說她倆半點都不像麽?而且點評的都是她的缺陷,竟好像她整張臉的五官毫無出彩之處,哪個皇帝會這樣作踐自己的寵妃?不,楚鎮作踐的是他自己的審美,畢竟人是他看上的。
見林若秋一臉的憤憤不平,楚鎮笑着刮刮她的鼻梁,還戳了戳她的臉頰——那兒已漲成河豚一般——打趣道:“生氣了?”
林若秋到底有些不服氣,因将日間去拜訪時那老嬷嬷的異狀老實說出來,并道:“她可是差點認錯人呢!我想,我跟昭憲皇後肯定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楚鎮被她這副認真求索的模樣弄得樂不可支,差點滾在床上,半晌才忍住笑出的眼淚道:“太皇太後身邊伺候的宮人都多大年紀了?你以為她記性多好呢。實話告訴你罷,那位成嬷嬷見了誰都會先問一句皇後娘娘的,莫說是你,就算朕派魏安前去,信不信她也會有此一問。”
畢竟魏安那小子生得嘴巴小巧,柳眉纖纖,乍一看或許更像個美人。
林若秋成功地被他勾起挫敗感,也懶得自取其辱了,不過一想也是,若她真與昭憲皇後相似,只怕選秀那日魏太後就會一腳将她踹出去,哪裏還能容下她?
不能與傳聞裏的美人扯上聯系終究是件憾事,不過這位昭憲皇後卻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照楚鎮的說法,昭憲皇後無疑是宮中最人美心善的存在,就連程太皇太後被人冷落多時,也唯獨只有昭憲皇後前去探視過,以致于一個老嬷嬷都對其念念不忘。既然昭憲皇後是這樣好的人,為何魏太後會對其恨之入骨呢?區區奪子之恨似乎不足以解釋,畢竟魏太後也不算多麽喜歡楚鎮這個兒子。
思及此處,林若秋默默躺到楚鎮懷中,把弄他腰帶上的玉扣,“陛下,您在皇後宮中那些年過得好麽?”
雖說昭憲皇後是衆口相傳的大善人,可林若秋總覺得楚鎮的童年未必那樣簡單,她看得出,男人緊蹙的眉眼中藏着許多的心事,是她所無法弄清楚的。
“她對朕很好。”楚鎮沉默半晌說道,“真的很好。”
只是這種好,并非是為了他。事實上昭憲抱養他的時候就已經因失子有些癔病了,在那之後的十多年裏,昭憲始終将他當成那個早逝的兒子。
她沒有一次叫對過他的小名。
可誰也不理會這個。父皇一心鐘愛皇後,兒子們對他而言反而是可有可無的産物,至于楚鎮當時的生母魏氏,也急于擺脫他這個負擔,重新争寵以鞏固地位,他又能找誰說理去?
這世上的人沒有一個愛他,他早就習慣了。
林若秋忽然感到男人用力摟住自己的腰,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遂輕輕喚道:“陛下。”
楚鎮不言,卻将她抱得更緊,似乎要融入自己的血肉中去。
林若秋只好任由他抱着,半晌,她才感覺到楚鎮的胳膊漸漸松開。
“抱歉,朕弄疼你了。”楚鎮說道。
“沒事。”林若秋凝視着他的眼,她看到皇帝的眼圈有些發紅,因為什麽呢?
最聰明的辦法當然是別管閑事,可林若秋到底有些不忍,小心望着他道:“陛下,您不舒服麽?”
“朕只是有些困了,早些睡吧。”楚鎮笑了笑,繼而合上了被。
黑暗中,他感覺到身側溜滑的身子鳝魚一般挪過來,在他腮邊輕輕噴吐着熱氣。
他要是置之不理,這人沒準會一直作妖下去。楚鎮沒奈何,只得捉起她兩只拳頭固定住,微哂道:“別鬧。”
林若秋在他懷中撒嬌,“妾要您摟着睡才能睡得着,不然會做噩夢的。”
這是實話,她害怕吐着鮮紅舌頭的齊婕妤再來找她。
誰說女人的眼淚才是武器?女人身上的每樣東西簡直都是武器,楚鎮被她蹭的渾身燥熱,偏又宣洩不得,只得牢牢将她的腰身牢牢縛住,兩條腿也跟着壓上去,粗魯的道:“行了,安心睡吧。”
總算将這男人的注意力扭轉過來了,否則她還以為他會躲在被子裏哭呢。林若秋遂反手勾住他的脖頸,緊貼着男人胸膛安然睡去。
黑暗中,楚鎮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他低首吻了吻女孩子豐潤的肩胛,忽然覺得自己今後的日子必将光明許多。
次日雖不是黃松年請脈的日子,林若秋還是令紅柳去請他過來,總覺得楚鎮昨晚的表現有些異樣,難不成還是因為那樁難于啓齒的隐疾?
可當黃松年到了近前,林若秋又不好意思問了,要是說穿了,會不會将這老太醫吓跑?她還等着他護衛她們母子周全呢。
算了,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太過坦誠反而不便。林若秋候他請完了脈,忽的又想起昭憲皇後那樁事來,沒準楚鎮還是故意诓她,怕她得意才不肯承認的;而黃松年歷經三朝,又侍奉過多位嫔妃主上,一定熟知昭憲皇後的相貌。
林若秋因将昨日那番對話重複了一遍。
黃松年聽她說以為自己與昭憲皇後相像,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眼,目光中滿是……鄙夷。
你這是什麽眼神!林若秋心中有火發不出,只得板着臉道:“大人您覺得呢?”
黃松年也不廢話,徑直從藥箱裏取出一副黃絹包裹的畫布來,展開一瞧,上頭赫然是一幅秋波流轉的女子肖像。
不必黃松年過多解釋,林若秋便已明白,這女子便是昭憲皇後,至于相似與否麽……還真跟楚鎮說的一樣。林若秋看着對方的櫻桃小嘴、柳葉細眉、大而黑的杏眼,挺直而略窄的鼻梁,若真有相似,大約就在于她們同是女人吧。
看到這樣的絕色,林若秋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女娲娘娘随手一捏的産物,似昭憲皇後這等才是一筆一劃雕塑出來的,而且她其餘地方也遠勝自己多矣。就算畫布的白皙不足以證明昭憲皇後膚色如雪,可她那頭如雲秀發着實羨慕死人,林若秋自己也算發量多的了,跟她仍是不能比,如今孕期還在一把一把的往下掉,倒黴催的。
往後再有人敢說她與昭憲皇後相似,林若秋一定會好好抽她一個耳光——盡管一切全是她自己的誤會。
她為這種盲目的自戀感到羞恥。仔細想想,她唯一能勝過昭憲皇後的大概就只有壽命了,畢竟紅顏薄命,像她這樣的大概是要禍害遺千年的。
林若秋不敢再看那畫布了,每多看一眼都覺得自己受到暴擊,這種對比未免太過傷人,遂恹恹的道:“我明白了,大人您收起來吧。”
黃松年嘴角悄悄浮現一縷得色,這個就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子能在昭憲皇後面前不自慚形穢的,哪怕當時風光無限的魏太後也是如此。
林若秋瞥見他這副自鳴得意的神情,不禁咦道:“大人,您怎麽會私藏先帝皇後的遺像?”
黃松年那抹笑便僵在臉上,支支吾吾了半天,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若秋懂了,難怪黃松年這些年都不肯婚娶,這老太醫果然是人老心不老啊!
林若秋着實同情他,因親自上前替他将畫卷重新裹好,又小心的塞回藥箱裏,很想像個男子漢那樣拍拍他的肩,“放心,本宮不會說出去的,此事唯有本宮與你知道,再無第三人知曉。”
黃松年嗫喏道:“娘娘,其實不是您所想的那樣……”
但又能是哪樣?說他觊觎先皇後?不對,他對先皇後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明知不可得的東西,怎麽會去妄想?他只不過留下一幅畫徒供懷念。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可惜這水和雲都不是他的,甚至不曾經歷過,等于他做了一生的幻夢。
不得不說,挺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