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憂

瓊華殿鬧出動靜的時候, 魏太後在長樂宮這邊亦收到了消息。

方姑姑遞了盞茶到魏太後手裏,悄悄說道:“奴婢着人打聽清楚,綠柳姑娘的确是去了太醫院, 這會子又不是請平安脈的時辰,想必定是林婕妤發作了。”

魏太後數着腕上佛珠,“算算日子, 的确是差不多了, 但願她是個有福氣的。”

方姑姑見她不為所動,亦沒有半點前去探望的意思,只得陪笑道:“林婕妤頭一遭懷胎,況又是陛下唯一的骨血,若太後您能前往鎮場, 想必林婕妤将至為感激。”

魏太後冷笑道:“哀家要她的謝意做甚?林氏若有福, 自然能母子皆安;若無福, 哀家去了反而沾些晦氣。”

方姑姑無法, 原想在太後與林氏之間打個圓場, 誰知這位半點不領情, 這樣下去不是兩敗俱傷麽?

方姑姑想了想, 因勸道:“但陛下想必也會過來, 太後您病了這些日子, 陛下一直沒能前來,固然是因朝政繁忙的緣故, 可對您也不該不聞不問呀!若林婕妤生下一位小皇子, 陛下心中喜歡, 想必那件事便可過去了。”

魏太後知道她說的什麽事:雖則糾紛起于蘭小子魯莽在先,可皇帝沒準以為是她故意指使的,以為她見不得林氏好——魏太後固然厭惡林若秋,可也犯不着去對付一個孩子,何況林氏腹中到底也是她的親孫兒。

她為了保護魏語凝,倒無形中擔起了罪名,魏太後想起來何嘗不牢騷,可惜承恩公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她将魏語凝交出去,也不能完全撇清嫌疑。

眼下這種僵持的局面卻是魏太後不免見到的,再過幾個月便是魏太後的千秋,倘若皇帝連壽宴都不肯為她這位母後舉辦,那魏太後在宮中就真的毫無立足之地了。

想到此處,魏太後亦有幾分緊張,遂肅着臉起身,“林氏雖對哀家毫無尊敬之意,哀家卻不能顧着她的體面,方含,你随哀家過去瞧瞧。”

方姑姑聽了這番居高臨下的話,雖不怎麽認同,好在魏太後肯讓步就已經是萬幸了,她還敢多說什麽,連忙滿臉堆笑的跟上。

到了瓊華殿門首,只見來來往往的仆從喜氣盈盈,裏頭也重新顯出秩序井然的模樣,方姑姑便猜到事情已經結束了,便逮着一人問道:“林婕妤情形如何?”

那人見是太後身邊的姑姑,連忙施了一禮,語氣輕快的道:“娘娘生下一位公主,陛下很是高興呢!”

是公主啊。方姑姑并沒覺得如何失望,宮中冷清至今,能有一位公主已經很不錯了,何況能生女兒,自然也能生兒子。陛下還年輕,遲早會誕下繼承人的。

她正要到魏太後面前回話,誰知魏太後從旁聽了個清楚,面色陰沉如水,已經來到瓊華殿,她卻再無進去的意思,徑自拂袖轉身。

方姑姑連忙跟上,幾乎是央求般的道:“太後,您好歹進去看看小公主。”

若不曾知道消息就罷了,可魏太後來都來了,偏偏過門而不入,傳出去會被人恥笑的,林婕妤與公主的面子該往哪裏擱?

就連魏太後也難免落得刻薄寡恩的名聲。

魏太後卻半點不在乎,只冷笑道:“區區公主而已,難道還得哀家助她長臉?看來林氏的運道也不過爾爾。”

方姑姑見勸無可勸,唉聲嘆氣了一番,亦只好随上。

彼時那小丫頭已将魏太後來訪的消息報到內殿,林若秋忙命人去請,紅柳一臉為難的回話說,魏太後已經走了。

林若秋涵養再好,也難免有些挂不住笑。

楚鎮卻按着她的手從容道:“無妨,有朕在,朕不會讓你們母女受委屈的。”

也是,她何必在意魏太後怎麽想?她又不是靠這老女人養活!林若秋很快散開心上的烏雲,轉而專心致志逗弄起襁褓中的女兒。這孩子清洗完血污之後,五官眉目都顯現出來,雖然臉上的皮膚仍有些皺巴巴,從輪廓已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還好楚家的優良基因不曾糟蹋,天知道林若秋懷她的時候操了多少心,生怕生出來的孩子又黑又醜,那她這位母妃真要無地自容。

林若秋折騰半天,肚子不禁咕嚕咕嚕叫起來——是餓的。正好紅柳等已提前準備好紅糖發糕與蒸熟的雞蛋羹,連忙端了來,本就為着給産婦解乏。

楚鎮念在她辛苦操勞的份上,這回就不與她搶食了,只是見林若秋大口大口的吞咽蛋羹,忙道:“小心點吃,別噎着。”

可林若秋此時哪顧得上這些,她累了大半天,渾身的氣力都使完了,哪怕賞她一頭牛她也吃得下。林若秋吃了四五個拳頭大的發糕,又喝了三碗蛋羹,這才覺得胃裏舒坦了些,捂着肚子惬意的打了個飽嗝。

此時她才想起還沒給女兒起名字。

楚鎮躊躇道:“不如你幫她想個好點的名。”原本他以為林若秋大概率會生個皇子,準備的都是些又冷又飒的字眼,用在女兒家身上難免失之恰當。

這下正說到林若秋心坎上了,自從經過楚蘭那出之後,林若秋一直盼着生個小棉襖,私底下還偷偷拟了幾個小名,不過她取名字不在乎內涵,只要好聽。

這會子楚鎮既問起,林若秋便假裝臨時起意,“妾想取個婳字,從女旁。”

美人如畫麽,林若秋望着女兒細致的面頰,頭一次體會到女娲造人時候的心态。這孩子在她看來就是一件最為精巧的藝術品,且是造物天生,非人力所能塑成。

“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是個好名字,就依你所言吧。”楚鎮沉吟道,“朕還想為阿婳取個封號,為無憂,你覺得如何?”

這回輪到林若秋驚詫了,本朝規矩,公主大多等到下降時才得禦賜尊號,最少也是及笄之年。她雖然知曉楚鎮對這孩子的喜愛,可是剛一出世就獲冊封,會不會太矚目了些?

林若秋躊躇道:“恐怕言官們會起口舌之争。”

楚鎮含笑道:“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朕的孩子難道還得看旁人眼色?他們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皇帝任性起來還真是夠任性的,林若秋無法,只得予以附和,“陛下文采斐然,臣妾敬服。”

彩虹屁都快吹上天了,可惜她眼裏卻沒有半點崇敬的意思,可見這話純屬敷衍。

楚鎮笑着揉搓她的臉,“朕看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當着朕的面都敢心口不一。”

林若秋才吃完發糕,這會子倒被人當成發糕擺布,真是天理輪回,報應不爽。奈何她此時根本沒力氣下床,只能左右騰挪閃避楚鎮的攻勢,心中又急又氣,暗暗罵了一聲:臭男人!

但願阿婳将來別學得她爹這副德行,不然林若秋就真得擔憂了。

謝貴妃得知瓊華殿誕下一女的消息,面上倒是平常,“生兒生女都無妨,以陛下對她的寵愛,遲早總還會有的。”

明芳嘆道:“娘娘果然睿智。林婕妤這回誕下一女,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笑話,誰知陛下依舊對林氏好得很,愛屋及烏連那孩子也得了好處。林婕妤的孩子才剛剛出世,陛下就命禮部拟定尊號,這般榮寵着實罕見。”

謝貴妃微微一怔,“定尊號?”

明芳點點頭,“可不是!雖說祖宗規矩得帝女下降時才能請封,可陛下執意如此,禮部能有什麽辦法?連封號都是陛下自己想的,叫什麽無憂,娘娘您瞧,這下不知該有多少人背地裏難受了。”

無憂?是說公主自在無憂,還是要保林氏一生無憂?謝貴妃望着鏡中的自己,忽的輕輕嘆息起來。

披香殿中,趙賢妃的臉色卻有些錯愕。她本以為林氏這一胎定是位皇子,還想将孩子抱過來養呢,結果卻是個女兒,那她又何必費力跟林氏争搶?

川兒面色凝重道:“娘娘此話差矣,陛下對這個孩子格外看重,怎可因是公主就掉以輕心?”

趙賢妃不解,“公主總是要嫁人的,又不能承繼帝統,與咱們有何相幹?”

川兒嘆道:“娘娘糊塗,陛下既對公主這般愛重,林婕妤自然恩寵無虞,長此以往,何愁生不出皇子來?”

趙賢妃遲疑,“你的意思是……”

總不成叫她去争一位公主吧,争過來又有何用?

川兒沉思道:“眼下還瞧不出什麽,娘娘不如且等等,當然,您得尤其對林婕妤與公主表示善意,如此陛下自然也會喜歡。”

他望着趙賢妃,似有如無的提醒道:“其實娘娘出身武家,陛下不許您生下皇子,但養個公主卻是無妨的,也省得您長夜漫漫,難免孤清。”

趙賢妃心中一動。

魏安在瓊華殿外抻着脖子看了半晌,也不見裏頭有何動靜,陛下因他适才耽擱消息,無端惱起火來,不許他随侍身側。

魏安一開始還拉不下臉面,漸漸地見人來人往,難免焦躁起來,又唯恐他這個禦前大太監一遭失寵,遂咬一咬牙,閉着眼直挺挺跪在瓊華殿門前的紅磚地上,也不敢假做張致帶些護膝之類的墊具,他心知肚明:若不吃足苦頭,陛下是難以消氣的。

紅柳來報了兩次了,楚鎮始終不為所動。那魏安雖是個閹人,自小亦養尊處優的,哪經得起這般折磨,很快便面白氣喘起來。

林若秋在一旁聽着都頗覺尴尬,這樣下去未免太不近人情,遂輕聲向楚鎮道:“魏公公好歹伺候陛下多年,陛下就讓他起來吧。”

楚鎮面無表情道:“朕并沒讓他跪,他自己願意領罰,朕還能攔着?”

說着便喂林若秋喝了一勺小米粥——才半個時辰不到,這又是一餐了。可林若秋此刻的肚子就像個無底洞,多少東西都填不滿。

林若秋就着他的肘臂淺淺嘗了一口,心道皇帝還挺會裝模做樣的,您老若真有如此雅量,就不會允許魏安在長街上罰跪呢,須知這不只是打魏安的臉,也是打皇帝的臉呀!

楚鎮似是看出她在想什麽,遂輕聲解釋道:“朕若不罰他,日後再有這樣的事他是否還敢瞞着?朕就是要讓滿宮裏知道,朕對你的寵愛無人可以阻擋,誰再敢自行其是,魏安便是他的下場。”

林若秋莫名想起那句紅紅火火的魚塘梗,雖然有點好笑,但真心很霸道總裁呀!

她居然真的被感動了。

喝完了大半碗小米粥,林若秋拿楚鎮的衣袖擦了擦嘴,便擡頭向他道:“陛下若真為臣妾着想,就讓他此刻起來吧。”

賞罰要适當,跪一會兒可以殺雞儆猴,若跪出半身不遂來,只怕宮裏人反而要對她諸多怨言。畢竟魏安也只是遵照宮規行事,算不上太錯,要是因這個就将其貶職,林若秋的妖姬禍水之名鐵定洗不脫了。

楚鎮見她所言,這才命人前去傳話。

不多時,魏安蠍蠍螫螫地進來,膝蓋看起來已經腫了,兩條腿一瘸一拐的。他先上前對楚鎮施了一禮,傾訴了一番忠心,繼而便涕泗橫流地向林若秋請安,顯然他亦知道,若非這位主子幫忙說情,皇帝是絕沒有這麽容易收回成命的。

林若秋看着他淚光閃閃的模樣,心裏難免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以這位公公的相貌去唱戲真的很不錯,扮成女裝絕對毫無違和感……

楚鎮見她盯得入神,臉色不由得陰沉下來,遂重重咳了兩聲。

林若秋連忙收回天馬行空的思緒,忘了身邊還有一個大醋壇子——還說她是小醋包呢,這人醋起來明明比誰都厲害。

魏安似乎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妙,連忙退下,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職位,他務必得謹言慎行才好。

楚鎮轉頭朝着林若秋道:“你身邊那個圓頭圓腦的小太監就很不錯,适才若非他鬥膽上前傳話,朕還未必能第一時間趕到。”

圓頭圓腦,是說進寶嗎?林若秋素來只把招財進寶當小孩子看,原來皇帝倒瞧中他二人的機靈?

楚鎮說道:“依朕看,不如就将進寶提拔為你宮裏的掌事太監,他有膽識,又知變通,将來于你也會更有助力。”

林若秋對此當然沒什麽異議,瓊華殿之前裁過一撥人,的确缺個掌事的,內殿有紅柳統籌規劃,外殿則成了一盤散沙,林若秋還以為楚鎮會從尚宮局再調個人來管事,結果卻是內部擢升——當然這樣更好,外頭摻和進來的人,總難免擔心會做手腳。

不一會兒,進寶喜孜孜的進來謝恩,楚鎮照例吩咐了幾句,又賞了一錠金子,這才命他退下。

楚鎮望着殿中零零星星的仆婢,不由得輕輕皺起眉頭,先前沒覺得,如今看來瓊華殿的人還是太少了,如今又添了公主,也不知伺不伺候得過來。但因林若秋的性子素來懶散,寧可少而精,也不願花費功夫來揀擇篩選。

楚鎮正想說要不還是從尚宮局撥一部分人過來,誰知一轉身,就看到林若秋熟練地撩起衣襟,又把襁褓裏的無憂湊過去。

“你在做什麽?”楚鎮愣了片刻,方才問道。

林若秋:“……給她喂奶。”

就算不能由生母一直哺乳,好歹女兒出生後的第一餐該由她來喂吧?也算圓她的一個執念。

不過楚鎮的目光仿佛有些奇怪,林若秋不禁猜想是否自己的姿勢有些不對,可她瞧電視劇裏都是這麽做的呀,從前林家請過奶娘,仿佛也差不多。

楚鎮看了她片刻,似乎猶豫要不要提醒,半晌之後,見她仍是一臉懵懂,這才小心翼翼的解釋道:“朕覺得……你可能還沒有奶。”

林若秋恍然大悟,難怪寶寶在她懷裏動也不動一下,她還以為這孩子認生呢。

原來是因為食物不足的緣故。林若秋只得暫且放棄哺乳的念頭,輕輕将孩子交還奶娘手中,同時幽怨的望了楚鎮一眼,目光中不無欽佩:您為什麽這麽熟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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