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掌珠

不對, 現在不是該誇獎的時候,紅柳後知後覺清醒過來,忙抓着她的胳膊, “娘娘您此刻疼得厲不厲害?”

畢竟是頭一遭生産,她們這些人都缺乏經驗,必得問個清楚。

林若秋卻答不上來, 其實也算不上疼, 就是一陣一陣的墜脹,硬要形容的話,她整個人就像加了酵母的面塊,慢慢發成一團。

紅柳估摸着八九不離十,當下不敢再耽擱, 連忙叫來綠柳, “快去太醫院請黃大人, 就說娘娘要生了, 請他務必在兩刻鐘內趕到。有哪些東西要用的, 也請他悉數準備妥當, 別到時手忙腳亂。”

綠柳一聽白了臉, 叉開兩條腿便沖下臺階。林若秋看她提着裙子飛奔的模樣, 不由得目瞪口呆, 萬萬沒想到綠柳還有這方面的潛能,她要是晚生幾百年, 也許就能參加奧林匹克了。

這廂紅柳抹了把額上汗珠, 又忙忙地吩咐廚下燒熱水, 從庫房裏取出人參、細棉布,還有淬了火的剪刀。上等人參拿來切片,等會兒方便吊住氣息,省得疼暈過去。

林若秋看她來來回回忙碌,自己且尋了張靠背椅坐下歇息,不知為何,此刻她心裏反倒不那麽緊張了,且意外地有種決然之感: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已是一刀,她只想盡快将這孽障生下來。

招財進寶二人原本在廊下撲蒼蠅,眼見大殿裏烏糟糟亂成一團,胡亂逮了個小丫頭問去,才得知林主子要生了,不由得俱露出欣喜之色。

不過這些女人家的事他們插不上手,進寶想了想,說道:“你在這兒,我去太和殿請陛下過來。娘娘頭一遭生産,可不能沒人陪着。”

招財卻有些猶疑,“陛下這會子想必還未下朝,咱們貿貿然去打擾不妥吧,沒準會被趕出來。”

進寶信心十足,“陛下那樣愛重娘娘,怎麽會怪罪?沒準聽了還會感激咱們。”

招財攔不住他,只得眼睜睜任其離去,他自己則雙掌合十,默默地為自家主子念起佛來。

太醫院中,黃松年眯起眼睛吃力的辨認藥方上的字跡,将所需的幾味藥材歸置齊整,一旁的藥箱早就清洗幹淨,活像随時出征的架勢。

徒弟見他念念有詞,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得哂笑道:“您老急什麽?林婕妤還沒發動呢,真到了那時再準備不遲。”

黃松年瞪他一眼,“你懂什麽?左不過就是這幾日了,沒看連陛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點差池,你師傅我怎麽敢怠慢?”

他能在太醫院待上多年,不就靠的一個穩字麽?不幹己事不張口,但分內的職責必須得盡到,陛下既将林婕妤這一胎交到他手上,林婕妤若不能母子俱安,他的腦袋也難保住。

不過宮裏許多年都沒孩子出世,黃松年心裏亦有幾分緊張,他上次接生是為先帝的一位美人,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先帝再怎麽愛重昭憲皇後,膝下卻也陸續有了七八個皇子,到了陛下這裏卻一個都沒有,可想而知皇帝對林婕妤抱着多大的期許。

黃松年愈想愈覺得背上汗出如漿,恨不能這幾日不眠不休,也要盯牢瓊華殿的動向。

綠柳就在此時闖了進來,顧不上問好便急急喚道:“黃大人!黃大人……”

“林主子發動了是吧?臣這就過去。”黃松年麻溜地提起藥箱,綠柳都愣住了,這老大夫不會懂讀心術吧?

她哪曉得黃松年老早就在等待這一日,只盼着盡快卸下肩頭重擔。

徒弟見師傅意欲離去,一激靈醒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跟上,“師傅,您且等等我。”

這接生的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當然也想沾點便宜。等林婕妤生下皇子來,陛下欣喜之下,沒準人人都能得到賞賜呢?就算錢財事小,有了這遭經歷,回頭他在太醫院當差也更有排面,說起來是給皇長子接生過的,旁人怎能有這種福氣?

胡卓的算盤打得極好,黃松年卻輕輕一腳将他踢翻在地,毫不客氣地叱道:“滾!你去了只會惹麻煩,還是老老實實等消息吧!”

上回胡卓給林婕妤講些前朝秘聞就把人吓得不輕,黃松年可不敢再度冒險,這回要再出狀況,他這差事就別想當了。

胡卓聽到這樣冰冷無情的話語,只得悲悲切切在一邊垂淚。他是黃松年從小養大的,幾乎和老來子一般,知道哪種法子最能博取同情。

無奈黃松年這回打定主意不再上當,腳步堅定地跨過門檻,反手就把人鎖在屋裏。

胡卓:……

他總算相信自己真是撿來的了。

進寶熟知宮中路徑,雖然林主子每常外出多帶的是紅柳姑娘,可進寶還是很容易找着了太和殿所在的方位。

他當然也認得廊下執着拂塵的魏安。

進寶興興頭頭上前,正要說話,魏安悄悄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陛下在裏頭同丞相大人議事呢!”

魏安已經十分給臉面了,若非看在這小太監在瓊華殿當差的份上,立刻便會叫人轟出去。

進寶不由得着了急,躊躇片刻,還是将那件事悄悄說了出來,朝政雖大,可陛下的家事也不能疏忽啊!

魏安聽說林婕妤要生了亦吃驚不小,不過……陛下眼下正與謝丞相商量西南赈災之事,無人敢進去打擾。

魏安也不敢,這說到底也是瓊華殿一方的問題,和天下萬民比起來分量就輕得多了。他皺起眉頭道:“你且回去,等謝大人出來了,我自會代你轉達。”

進寶點點頭,卻站到一旁不肯走。

魏安有些奇怪,以為他在擔憂,遂笑道:“放心,你家主子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旁人覺得林婕妤柔柔弱弱也就罷了,他們自己宮裏人還沒數嗎?一巴掌就能把健壯的邺王世子扇倒在地,哪家的孕婦能有這等力氣?

然則進寶仿佛沒聽見一般,仍頂着太陽站在臺階下,眼巴巴瞅着門口的方向。

魏安亦懶得理會,心道這可是你自己要受罪的,我可沒逼你。

他站了半天,已經有些乏了,正要靠着牆根打個盹,忽見簾栊微動,卻是陛下言笑晏晏地送謝丞相出來,想是赈災一事有了對策。

魏安本想等謝相走後再說,誰知那進寶性子急,竟不管不顧地沖到前頭,攔在謝丞相身前就将瓊華殿之事倒了個幹幹淨淨的。

傻子,皇帝是最看重老臣的,豈能容你一個閹人這般輕狂冒失?魏安輕蔑的想着。

果然就見皇帝變了臉,魏安正要上前打圓場,誰知皇帝囫囵給了他一掌,痛罵道:“蠢材!怎麽不早些來通報?”

說罷就急急忙忙跟着進寶離去,也沒跟謝相打聲招呼。

魏安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敢情在皇帝心中,這林婕妤比什麽都重要,甚至不虛天下蒼生。他恨不得以頭搶地來謝罪,不過這時候來作态也晚了,魏安到底在宮中當差多年,性子圓融擅長變通,這時候最好的賠罪當然是到林婕妤面前去獻殷勤,把林婕妤伺候好了,皇帝自然就不會怪罪。

魏安正要跟上,一旁謝丞相含笑問他道:“想必林婕妤所生的必定是一位龍子?”

他又沒在現場,怎麽能曉得?不過魏安這會子急于脫身,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

謝相若有所思。

楚鎮趕到瓊華殿時,裏頭的氣氛已格外凝重。內室裏忙成一團,時不時聽到穩婆們嘹亮的嗓門以及黃松年井然有序地吩咐——這老兒的聲音卻在微微發顫,可知他其實也相當緊張。

雖則黃松年的醫術在宮中公認的好,這些年亦未曾有過敗績,可楚鎮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見陸續有宮人端着一盆盆血水從裏頭出來,散發着淡淡腥氣,楚鎮的一顆心不禁提到喉嚨口,臉也愈發蒼白。

忽聽裏頭傳來一聲極凄厲尖銳的慘叫,楚鎮只覺頭皮發麻,再也按捺不住,待要直沖進去,門口守着的一名穩婆連忙跪下,“陛下萬萬不可!産房乃血腥污穢之地,男子怎能擅闖?何況您是天子。”

楚鎮哪肯理會這些忌諱,冷聲道:“起開!”

穩婆悄悄擡頭,見他眼睛發紅,如同嗜血的兇獸,身子早就吓軟了,哪裏還敢攔住?

楚鎮正要掀簾,誰知林若秋耳尖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叫道:“陛下,您不許進來!”

就是這一句讓楚鎮神智清明了些,他可以不理會別人,但總得尊重林若秋的意願,遂耐着性子道:“為何?”

林若秋窘得無話可說,她當然不在意什麽産房規矩,不過——眼下她因為用力過度的關系掙得滿臉是汗,頭發也蓬亂了,想必醜得像個鬼呢,怎麽能讓楚鎮看到?

只是這種理由未免太缺乏說服力,林若秋怕他擅自闖入,忙将五指攏成耙,細細在鬓邊梳理了幾下。

紅柳在一旁看得頗為無語,小聲道:“娘娘……”

此刻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吧?

外頭腳步聲又起,想必楚鎮等不到回應,只當她是同意。林若秋情急生智,大聲嚷嚷道:“您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衆人都驚呆了,還有這種操作?

外頭的腳步聲卻慢慢退回去,想必就是這句簡單的話給了陛下足夠威脅,難怪人人都說林婕妤盛寵無邊,眼下看來倒是陛下被吃得死死的呢!

穩婆們卻都松了口氣,從來沒聽說哪個皇帝陪着妃嫔主子生孩子的,規矩體統還要不要了?看來還是林婕妤識大體,這位娘娘并不像傳聞裏那樣性情乖張。

她們哪曉得林若秋純粹是在乎顏面的緣故,頂着這麽一張水鬼般的臉,要是楚鎮還在一旁盯着,林若秋鐵定會更加緊張。

現下卻好得多了。

她還未來得及松口氣,那穩婆便驚喜的喚道:“娘娘,孩子的頭快出來了,您再加把勁!”

林若秋此生從未遭過這樣大的罪,她小時候頑皮,磕磕碰碰的沒少傷過,那時候也會哭得驚天動地,可是和今日的苦楚比起來簡直是蜉蝣比蒼天,下輩子她一定要投胎做一個男孩子,免得再承擔這份生兒育女的重擔。

難怪總說有些事非親身經歷不能體會,林若秋之前總聽人說得駭然,心中實不以為意,如今有了切身感觸,她才知曉那些話都是實話——生孩子這種事絕對是天底下最最悲催的,沒有之一的。倘若說之前她還對楚鎮的殘缺頗為同情而想要予以慰藉,現下林若秋就覺得自己完全腦子進了水,楚鎮再倒黴,他至少不用生孩子呀!

她甚至願意跟皇帝調換一下呢,也好讓他設身處地體會一下類似的滋味,可惜這種事大概比穿越還罕有……

林若秋就這麽迷迷糊糊走神的當兒,孩子生下來了。

穩婆興高采烈地在嬰孩屁股上拍了一掌,那個皺巴巴的小生命卻哇哇大哭起來,衆人皆笑道:“中氣十足,是個好孩子。”

林若秋吃力地望着被褥另一頭,想坐直身子,卻發覺自己半點使不起勁來,只得勉強問道:“是皇子還是公主?”

穩婆稍稍凝滞了下,繼而仍舊滿面笑容的道:“恭喜娘娘,您生了一位健壯的小公主。”

可能離皇帝的預期稍稍偏差了點,不過林若秋也沒奈何,她總不能把孩子塞回去重塑,因朝對面點點頭,“抱出去讓陛下瞧瞧吧。”

穩婆小心翼翼地裹着襁褓出來,楚鎮立刻起身,按捺住心頭的激動沉聲問道:“林婕妤想必一切安好?”

“陛下放心,林主子好着呢。”穩婆含笑将孩子送上,略躊躇了下,便慎重說道:“是位小公主。”

生怕皇帝因此而失望,她忙補充道:“您別惱,民間常說,先開花後結果,林婕妤是個有福氣的,想必日後會再為陛下添一位小皇子。”

誰知楚鎮臉上沒有半點不悅,反而詫道:“朕有什麽可惱的?無論皇子公主,都是朕的骨血,朕一樣疼愛她。”

說罷,便認真地接過襁褓細瞧,還忍不住在嬰兒光溜溜的屁股蛋上親了一口,也不怕那層淡青胡茬紮人。

穩婆不禁啞然,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安慰之語也沒派上用場。哪怕在民間也不乏重兒輕女之人,皇帝卻這樣開明,委實叫人可敬可嘆。

林若秋見皇帝抱着孩子進來,本想表示一番臣妾無德,沒能為陛下綿延後嗣,可誰知楚鎮輕輕坐在床頭,握起她的手認真說道:“若秋,謝謝你為朕生下一位公主,朕很喜歡。”

林若秋察言觀色,見他臉上并無任何不滿,心內稍稍釋慮。也對,皇帝膝下一直空曠,能添位公主已是相當大的慰藉,只是從江山承繼的角度而言,還是稍稍有些遺憾。

“那麽以後……”林若秋試探着問道,莫非皇帝被這些年的壓力磋磨,已經絕了念頭,願意過繼其他宗室為後嗣?

“什麽以後?”楚鎮若無其事的道,“咱們總還會有孩子的。”

呃,難道他還沒被打擊到谷底嗎?林若秋正在納罕,楚鎮悄悄湊近她耳畔,“放心,太皇太妃送來的東西,朕已細細研讀過,不會像上次那麽潦草了。”

林若秋白成紙的臉唰的顯出紅暈,他怎麽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種事情?偷偷說也不行,何況在她剛剛生産過後。

總不能指望她明年再添一個孩子罷?她不信世上真有這樣的巧合,次次都能一發入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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