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臨要到達目的地,景逸忽然問:“李女士,你今天是喝香槟了吧……”
李绾見他皺着眉頭,乍看像是擔憂,仔細一看,可能又像是有點責怪的。
“無酒精的,別擔心,”她笑了笑,“我不幹違法亂紀的事。”
景逸點點頭,表情舒展了不少,“嗯,注意安全。”
終于到了,景逸禮貌道謝,開門下車,還未走出幾步路,李绾已經降下車窗,從背後叫住他。
她與景逸對視,“景老師,想做動畫也可以的,我這邊也認識一些人,專門搞這個的,如果你需要,可以幫你引薦。”
景逸遲疑了一下,問:“為什麽對我這麽上心?”非親非故的,很難不讓人懷疑,這般殷勤的動機。
李绾也不藏着掖着,“我看得出來青稞很喜歡你,所以我希望他重視的朋友也能好,愛屋及烏嘛。”
話很直白,盡管語氣很自然了,卻還是會讓聽到的人感受到微妙膈應。人是有階層的,與生俱來帶有優越感的人,或許很難察覺,俯就也是一種傲慢的輕視。
“有需要Call我。”李绾對他作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後拜拜,潇灑地一打方向盤,留下汽車尾氣。
景逸這晚失眠了。
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被什麽刺激到了,所以無法平靜。但他又難以言述,只是有一種淺淺的挫敗感,蒙頭兜臉地罩下來。
他停留在某個時段裏太久,自我催眠地與廣闊外界保持距離。但這種隔離終有一天是要被打破的,他并不是沒意識到,人不可能永遠待在真空裏。
無論是吳漾,還是陶孟青,他們都在從外部入侵,打亂平衡,把他從洞穴裏掏出來,重新再面對這個世界。紛紛擾擾,鮮活又讨人厭的世界。
他覺得嗓子很幹,胸腔裏也像滾着一團火,索性下樓找點兒水喝。
剛走到樓下,黑暗裏有一陣動靜。
Advertisement
他警惕地喊了聲“誰”。
景立誠摁亮了過道燈,與他面面相觑。
“還沒睡啊?”景立誠先發問。
“有點口渴,”他反問,“爸爸,你怎麽這麽晚也不睡?”
景立誠摸了摸肚子,“餓了我。”
話落,父子倆心知肚明地對視一眼,笑了。笑了一會兒,景立誠食指壓住唇,朝他作噓,大概是害怕吵醒睡夢中的其他人。
他會意,去櫃子裏找了袋法式小面包出來,然後向景立誠晃晃。
景立誠點點頭。
“爸爸有對我失望過嗎?”他拆包裝的時候,忽然頭腦一熱,就這麽問了出來。
“你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嗎?你是靠別人的看法,而活的人?”
“我覺得你不是,你從來不随波逐流,對吧。”景立誠自問自答。
景逸一滞,手上的動作停了。
景立誠抿唇笑了笑,從他手裏拿過塑料袋拆到一半的小面包,“欸,別告訴你媽,我這半夜起來偷摸吃東西,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說我了。”
“好。”他低下頭去。
景立誠吃了口面包,放下來,緩緩開口說:“你記不記得小學時,有一次我去跟你開家長會,回來後你一直悶悶不樂,飯後甜點的時候,媽媽問你什麽,你都一聲不吭的,媽媽要你把哈密瓜分給我一半,你就像沒聽見似的,還被媽媽批評了。
“我記得那天晚上,你就來跟我道歉了,你一邊簌簌流淚,一邊說爸爸對不起,我應該分你哈密瓜的。我想這真不是什麽大事,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孩子,知錯能改。
“玉傑後來告訴我,其實她察覺出來你情緒不對勁,在她的追問下,你告訴了她,因為同學問你,為什麽你的爸爸看上去那麽老啊,是爺爺吧,絕對不是爸爸。你很憤怒很傷心,卻無處發洩,回家後才會對我産生抵觸情緒。
“我想,那次道歉你哭得那麽傷心,不僅僅是因為沒有跟我分哈密瓜,還有一點兒愧疚心理作祟吧……我真的很自豪,我有一個這麽善良的孩子。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卻讓你誕生了,讓你來做我的兒子。該感恩的,應該是我這個做爸爸的吧。”
景逸喝完水回到房間,把空調調低了幾度。空調吹出來的冷風,在周圍靜靜游弋。他躺上床,不再熱了,整個人裹進薄毯裏,連着腦袋一塊放進去,把自己藏得一點聲息也沒有。
翌日清晨,他照常起床、鍛煉,吃早飯,遛狗,做完這一切,再坐到電腦前。
他重新制作了一遍簡歷,打開各種招聘網站,準備海量投遞,以争取一個跟他動畫專業能相關的工作。他把要求降得很低,現在,就算從廉價的游戲外包做起,也可以。
他給過去的一些相關客戶也發了信息,希望能夠得到某些公司的內推,或者有更精确的崗位招聘消息。就連伍嘉禾也收到了他的短信。
萬事開頭難,但更難的是,重新踏入自己一度銷聲匿跡的領域。景逸沒有盲目樂觀,做好了長期攻堅的準備。
艾随意給他打來電話,詫異地問,“景逸,你真的決定好了?”
“是啊。”
艾随意一陣唏噓,倆人聊了半天,挂電話前,艾随意建議,要不要投投海外呢,你有留學背景,也在巴黎動畫工作室實習過,說不定有不錯的機會。他說好,我會考慮的。末了,艾随意又加幾句,景逸,你是最棒的,不要擔心,我許的願絕對靈。他笑,說知道了,可以考慮再度歸海。艾随意這才戀戀不舍挂了電話。
蹉跎的這幾天中,景逸收到一些回複。其中不乏只是為了完成面試KPI,純屬浪費時間的;也有特別過分的,假裝出一面試題,實際想诓他原稿,當免費勞動力。幸好他多留了心眼,沒讓對方得逞。
雖然早就知道市場險惡,但他還是被弄得有些心力交瘁。
還好,他還有別的事可幹,用以調整情緒,不至于陷入自我懷疑的地步。
他照常去了綠手造工作室教課,學員們仍是面帶春光地期盼他。
課上到一半,有人臨時加入進來。
“介紹一下——這位是绾姐的朋友,他最近對鈎針有了興趣,被推薦過來學習。”
本來正低頭忙着的學員們,一個接一個擡起了頭,然後交頭接耳起來,各個臉上都漾起了來歷不明的笑意。
景逸先是愣了一下,與那名新人對上視線,即使不摘口罩,他也認出來了對方。
——陶孟青。
從聽到李绾名字時,他就已經有了預感。
陶孟青朝他示意,大大方方找了個空位坐下。
他硬着頭皮走到陶孟青身邊,發鈎針工具和毛線團。聲音壓得極低,“你怎麽來了?”
“你總是說忙,又不肯來找我……”陶孟青語氣怪委屈的,“所以,我就來找你咯。”他挑了下眉,情緒轉換極快,笑嘻嘻道:“順便學門手藝,也不是不行。”
“你不是演員嗎?成天就這麽閑?”
陶孟青很有自知之明地說:“我是十八線糊逼啦,哪有那麽忙。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連軸轉,一個組接一個組進啊,不可能的,我媽都做不到。”
糊逼?有可以在熱搜上挂着的糊逼?
景逸覺得自己思維,跟這大少爺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他斜睨他一眼,懶得再搭腔。
陶孟青是完全無經驗的小白,所以景逸得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他最基礎的針法。
指頭有意無意地互相碰着,在線與針間穿梭。
從景逸角度看,陶孟青靜靜的,仿佛真的在學習。他并不知道,陶孟青的眼睛在燃燒,在每一次與他肌膚相觸時,火燒得更旺,幾乎将感官碳化。
“你多練習幾個短針,連續織長一點,就差不多了。”
他慢慢直起身,準備結束教學離開。
“待會兒結束了,一起吃個飯吧,”陶孟青忽然抓住他手腕,一字一句,“我們從沒有——兩個人——好好的,認認真真的,吃過正兒八經的飯呢。”
“怎麽沒有?”他反問,“酒店那次,不算嗎?”
“不算,”陶孟青扣着他不放,“那只算宵夜。”
強詞奪理。景逸想。
“放手,好好說話。”
“你答應了,我就放手。”陶孟青把口罩偷偷拉下來,給予他一個讨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