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景逸把東西都拎回去了,可他很快就犯起難來,究竟該如何處理這些禮品。
換作以往,他只覺得陶孟青目的不詳,可以狠戾拒絕。但現在,他知道陶孟青的目的了,是為了追自己。獻殷勤,不過是最普遍的追求手段之一。
他想,還是不能給出誤會空間。更何況,景立誠也确實吃不消這些營養品,吃得越多,越會成為身體負擔。陶孟青的一片熱忱,只怕會是付諸東流。
他準備直接寄給陶孟青,當他打開寄包裹軟件時,忽然凝滞了。他好像并不知道陶孟青住在哪兒,陶孟青并不是本地人吧?而且,除了李绾和他著名的母親,陶孟青有談論過自己的家庭嗎?他驀地意識到,對陶孟青這個人的真實近況,真的不太了解,幾乎一無所知。
他捱到快要上床前,給陶孟青發微信,問他有沒有收件地址。
陶孟青回,咦,你沒有我的地址?
他回沒有。
幾分鐘後,陶孟青的語音電話來了。景逸躺在床上,接起來。
“奇怪,我一直以為你有呢。”陶孟青說。
景逸不以為意地回:“我也以為自己有呢。”
倆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陶孟青問。
“你先告訴我,你笑什麽?”景逸翻了個身。
“睡了?”陶孟青大概聽出他這邊的動靜。
“還沒,已經在床上了。”景逸回到正題,“對了,我爸吃不了你送的東西,我給你寄回去。以後別浪費了,他什麽都不需要。”
“那你送別人吧,送需要的人。東西送都送出去了,我再拿回來,那成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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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煩人……”景逸嘟哝,他覺得陶孟青此刻就像個大大咧咧的暴發戶,絲毫不知人間疾苦,“陶孟青,你是不是真的有錢沒地方花,那你要不然去捐助希望小學吧,那樣比較有意義。”
陶孟青耳朵貼着手機,欲哭無淚,“我捐過了呀。”
景逸噎了一會兒,手指摳進枕頭裏。
見他這邊啞了,陶孟青在那邊“喂了一聲。
他正想以“地址發我”來結束聊天,陶孟青卻開啓了新的話題,“你那天問我,我小時候有沒有幹過什麽糗事……我記起來了……”
老實說,這話的确勾引了他,他把手機從左耳換到了右耳。反正自己都和盤托出過了,不妨聽一下陶孟青兒時的荒唐行徑。
“我以前看過一個武俠小說改編的連環漫畫,裏面的男主角非常厲害,可以單腳挂在房梁上面,倒着喝酒,酒還不會從嘴巴鼻子裏面漏出來……我覺得特別新奇,就想嘗試一下,驗證倒着喝酒的可行性……
“但我沒練過輕功啊,家裏也看不見房梁,那我想倒立應該也差不多效果吧,我就去外面挂單杠,然後拿着一瓶水噸噸往嘴裏灌,結果灌太急嗆住了,整個人從單杠上掉了下去,腦袋屁股都摔開花了,旁邊還圍過來一堆看熱鬧的,當時別提多窘了……後來回家,我媽看我膝蓋臉上都破皮了,灰頭土臉的,問我怎麽了,我就如實告訴了她。她不僅沒安慰我,還說,你這麽喜歡練武功,早知道把你送到嵩山少林寺去了。”陶孟青一口氣說完,末了,還傻乎乎笑了兩聲。
景逸仰着臉,屋內的黑暗,和陶孟青隔着電流傳來的笑聲,緩緩包住了他。
“你喜歡武功這些的話,怎麽沒有練武,成為武打明星?結果跑去演了那麽多的……”他斟酌着,到底該怎麽說。
陶孟青自嘲地接過話頭,“演了很多惡俗的爛劇?我沒得選的,很多人以為我有很多選擇,但恰恰相反,我是陶蔓的兒子,我媽是我的老板,我為她打工,我所有的選擇都會受到限制。特別好的劇輪不到我,我有去嘗試面試過其他類型的,就是那種時代劇和家庭劇,選角導演說我形象太時髦了,與劇的基調不匹配,觀衆一看我,估計就出戲了。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只能在公司的大禮包劇裏面沉淪。”他頓了頓,乏味地笑了一下,“其實……這些劇可能在國內口碑不太好,大家覺得是無腦小甜劇,沒有邏輯,很雷同,但在東南亞還蠻有市場的,我去泰國開過見面會,粉絲挺熱情的,接機時來了好多人,我還被吓到了。所以……我想,我演的這些片子,不完全一無是處吧。”
“距離産生美。”景逸心直口快。
陶孟青本來越掏心窩越低落,景逸這麽一說,又讓他的自憐更甚幾分,“喂,你就不能寬慰我幾句嗎?”
景逸默了片刻,很平靜地反問:“陶孟青,你是那種需要我寬慰的人嗎?”
陶孟青愣怔,在揣摩對方的語氣。他想回答“是”,想讨要零星半點的溫柔,這并不過分吧。
“我覺得你應該不喜歡別人的憐憫,你應該是個很果斷、很強勢的人。”景逸作了判斷。
陶孟青又是一愣,景逸這回可真是把他架到了高處,使得他愈發不能流露出任何軟弱之态。但景逸的話,何嘗不是對他的肯定呢。原來,在對方眼裏,他還有這麽堅韌的形象。
“嗯。”陶孟青真切地笑起來,“我不需要,你能了解到這些,聽我講講就可以了。”
景逸上下眼皮打架,要去睡了,陶孟青向他道晚安,便挂了電話。
陶孟青不能去休息,還得拍夜戲。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山坡上。一陣山風吹來,從他戲服的袖管和褲管倒灌,使他整個人膨脹了一圈。
助理在遠處招手,大聲喊他,告訴他該就位了。
他笑眯眯地也招了招手,下坡,走得歪歪斜斜,跟醉了似的,一顆心也跟着晃呀蕩呀,甜蜜得不知該往哪裏着落。
上班前,景逸和梅玉傑通了電話,得知景立誠病情正逐步好轉,心裏安穩了稍許。
庫柏今天來了,兩人互相點了個頭,算作打招呼。
開完會,景逸發現庫柏那邊一直跟自己對接的實習生肚肚今天沒到場,換了其他人。
這名新人做事不如肚肚利落,一上午粗心大意,小錯不斷,許多工需要重返,根本不能推進度。
景逸對人對事一向淡泊,可對待工作卻是極為認真,所以,他十分忍受不了對方如此怠慢消極的态度。他沒有講情面,說了幾句嚴苛的話,對方立時拉下臉來,想要撂挑子。他也不慣着誰,不疾不徐地暗示對方,做不了就不做,可以申請退出。對方像是領悟到了什麽,又老老實實埋頭工作了。
但再怎麽降伏了頭犟牛,他也是實打實氣到了。為了緩解頭疼,給自己順順氣,景逸跑去茶水間喝咖啡。
其他同事在旁聊天,肚肚的名字被提起。
她也離職了?景逸感到詫異,握着紙杯的手一緊。
他們最後一次交談,女孩還高興地告訴他,豪哥,我已經攢了四個月工資,下個月工資到手,就能換跟你一樣的數位屏手繪板啦。
實習生工資不高,除去生活所需外,能四個月省吃儉用攢出上萬來,确實有驚人的克制力和毅力。況且她還是外地人,生活成本應該比本地人更高。
他記得有一次在一家進口商超,她碰見了女孩,當時他正在開放冷櫃前躊躇,糾結到底是選鳗魚還是三文魚,女孩過來,驚喜地和他打招呼,同他分享經驗,告訴他,晚上八點半後,這裏的食品會統一打六折,如果再用會員積分抵扣,可以算得上打五折了。她說,豪哥,現在還有半個小時,你如果不急的話,再等一等?幾十塊也是錢,一個月下來,你就能省不少呢。他為她這般精打細算感到佩服,看着她快樂且如數家珍的臉,覺得心頭一暖。
景逸一口悶掉咖啡,拖着步子回到工位。
恰好,庫柏從夏息辦公室出來。景逸起身,走到庫柏工位那側。庫柏走近,覺得景逸像在特地等他似的,好奇怪,這畫面。
“肚肚為什麽突然走了啊?”景逸嘆了口氣,裝作很可惜似的,“她上周不是還期待着馬上就能轉正嗎?”
庫柏支支吾吾,不是很想正面回答的感覺。
景逸屈指,漫不經心叩着格擋塑板,目光放遠,不知在看哪兒,“你跟吳漾很熟嗎?”
庫柏怔了怔,下意識反問:“為什麽突然提他?”
景逸偏過頭來,庫柏發現,他的一雙眼睛眯了起來,乍看極具風情,卻不能一直看,因為會威脅人。
“沒什麽。”景逸翹了翹嘴角,“就是突然想到,看到那天你倆還挺親密的。”
庫柏“哦”了一聲,“吳經理跟老板更熟。”
老板指夏息,但景逸聽出來了一絲欲蓋彌彰。
他沒再追問,拍了拍庫柏肩膀。有同事過來,替夏息傳話給景逸,讓他去一趟辦公室。景逸應好。真是湊巧解圍。
庫柏愣怔地盯着景逸離開的背影。
初見景逸時,他覺得對方有點冷,有點羞赧。可相處一段時間,他才明白,原來對方不動聲色,刻意低調。扮着綿裏藏針的兔子呢。
下班時,景逸在電梯裏碰見了吉成。他倆走得最晚,就這樣打了只有兩人的照面。
吉成一愣,朝他微笑着點了個頭,走進電梯,豎在他身前。
“成哥。”景逸忽然開口。
吉成一驚,條件反射地轉身,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又走了個實習生……”景逸目視前方,并不看他,好像在看光鑒可人的轎廂壁,又好像在看閃爍的數字,“我實在想不出理由,她為什麽離開卡因的理由。”
吉成“啊呀”了一聲,單調地說:“是嗎?”像是喪失了語言功能。
“你不覺得奇怪?”景逸繼續,語氣很平靜,“我記得你那天……可是很義憤填膺的……”
吉成騰地大轉身,眼睛都瞪圓了,“你聽到了什麽?!”
景逸與他對視,“要不——你告訴我?”
吉成盯着他,不寒而栗。他從未見過如此柔美的臉龐上,有如此的肅穆。
“你知道什麽,對不對?”景逸緊逼。
吉成不爽地蹙眉,他是個爆脾氣,直接怼回去,“你管這些閑事幹嘛,管得了一時,管得了一世嗎?這種事,就是春風一吹野草生,斷不幹淨的。只要還有人在背後操弄,為了錢,那就總有被坑,被利用的傻逼。年輕時,誰不走點彎路,不掉幾回坑?慢慢就好了,吸取教訓了,人也成熟了……”
景逸冷酷打斷,“成哥,你确定嗎?被人坑的時候,被人陷害的時候,你就一點兒也沒恨過?人可以那麽大度、不計較?我不信!”
最後三個字,那麽斬釘截鐵,以致吉成不言語了,臉色變沉。
電梯“咚”地一響,門開了,景逸率先走出去。吉成還留在內,在電梯門即将關上的一剎那,他看見景逸轉過身來說:“想通了,就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