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景逸洗完澡出來,走到桌邊,不小心踢到了陶孟青給他的那個紙袋。
他頓了下,像是在琢磨什麽,然後慢慢地把紙袋撿起來,放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他打開紙袋,将裏面的東西一個個掏出來。
先是衣服,再是那些蠟燭。
标滿英文的長方形标簽,透明磨砂瓶身,雙燭芯,白蠟,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如法炮制了四個,區別只在于香味。
他拿起來每個都嗅聞了一下,選了最接近檀香和皮革香調的一款,點燃。
蠟燭的火光搖曳,他靠卧的影子也在牆上晃動,幽香一點點擴散開來。
景逸不再翻身,跟着滑入了夢鄉。
昨夜沒有拉上窗簾,陽光直直透進來,把景逸給曬醒了。
他用掌心摁了摁太陽穴,支起身子,看向床頭櫃。蠟燭燒了四分之一的樣子,杯沿稍許熏黑,他湊過去,用手撥了幾下燭芯,香味漫散。
他下床,抻了個懶腰。
洗漱完後,他發現手指上仍有遺留的淡香。
上班途中,坐在地鐵上,他給陶孟青發了消息:謝謝,香薰蠟燭不錯。
想了想,又另起一行:加五分吧。
如常的一天,好像,又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上午的會議直接開到了中午。景逸吃飯時,才有時間拿出手機看。
陶孟青給他發了個耶的表情,問他,從今天開始計分好不好,昨天的清零,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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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讀沒回,不打算因為早上的心血來潮,而真得去摻合陶孟青的無聊提議。
這些會并不是無謂的消耗,分鏡方案經過多輪讨論終于一錘定音。景逸想,磨拳擦腳了那麽久,總算是能真正上場了。
他仍是負責場景布局,必然有不甘心,但團隊合作就是如此,常常身不由己,服從且有效率地在工期內交付作品,比什麽都重要。除去完成規定的工作外,他會把數位屏每天随身攜帶,見縫插針地練習人物速寫。他的一腔熱情不僅未被澆熄,甚至越挫越勇。
卡因美術部忙中有序,也會忙裏偷閑,三五不時組織一下聚餐。景逸不想表現得太不合群,偶爾會參加。
男人間一紮堆,不免就要喝酒。景逸不喝酒,即使旁人過來起哄,他都是當機立斷拒絕。他不會很生硬地冷臉,反而擲一個平淡的微笑,告訴對方自己有胃病,酒精一沾多,就有胃出血的可能。他還旁敲側擊普法:喝酒如果出事,勸酒的都免不了責。他笑得漂亮,說得話又在理,對方自然悻悻退下。
室內氣流漸漸混濁,景逸實在悶,跑去露天走廊透氣,順便預約車,準備提前走。
他找了個刁角,剛掏出手機,就聽見了附近竹林裏有人聲。他好奇地往那邊挪了兩步,大致聽出來了,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角色設計兼動畫指導的吉成(代號)貌似喝得有些多,大着舌頭,邊抽煙邊和人聊天。
他們口中的關鍵詞,景逸并不陌生,是如雷貫耳的幾個日本動畫工坊,一直與卡因保持合作關系。
“才走的那批,你不覺得他們很搞笑嗎?幾句話就被煽動了,一聽見要跟日本人幹,各個恨不得都倒貼呢。”
“哈哈哈,現在剛入行做動畫的,哪個沒點媚日心理啊。”
“所以啊,還是人老牌資本家狠嘛,随随便便挂個名號,打理想的幌子洗腦,表面上像在搞什麽大制作,給你打雞血,實際上啥逼玩意兒都接,裏番那種粗制濫造的,還不是來錢就接。人還不要差的,要畫得好,能力強的!可使着勁壓榨你了,一周工作四十多個小時,沒勞動協議,不提供場所,不跟你上社保,不付任何責任,還日元結算!就日元現在那個逼彙率走勢,呸!真當咱血汗工廠呢!正兒八經做動畫的,敢這樣嗎?”
“這得有牽頭的人吧,我看那朋友圈轉發的,都是中日雙語吶。”
“當然有抽水的啦,嘿,還別說,清一色的中國人在裏面中飽私囊!我今天打開朋友圈看一個制片發這種招工,明天打開一個群再一看,艹,他媽的連作畫都發,實在太沒底線了,媽的,見錢眼開,專坑自己人!日本人鳥都不會鳥的工作,就發到中國來?我可艹他媽的!”
“我知道,那個誰組織了……賺了一百多萬……是不是就………”
“噓,小點聲……”
他們突然壓低了聲音,像在交換不可告人的秘密。景逸就聽不太清了。
景逸打車走了,回家途中,他滿腦子都是吉成剛剛的誇誇其談。他琢磨那些話裏有多少吹牛洩憤成分,又有多少真。
按照吉成的說法,有人在從卡因挖人,去幹吃力又不讨好,連基礎保障都岌岌可危的工作。
真有這樣的事?太玄乎了吧?好像傳銷洗腦似的……
可越聽着誇張,越聽着離譜的事,往往也最有可能發生。
景逸想,他自己也荒誕過,被包裹着糖衣炮彈的話術洗腦過,所以,他相信,在某種大氛圍的渲染下,人很容易判斷錯誤,産生某種類似催眠的效果。
他向後仰,疲憊地長嘆一口氣。
第二天去上班,景逸鬼使神差地繞到作畫那邊,和吉成打招呼。吉成微愣了下,大約實在是沒想到平常總是保持距離的人,會主動與人攀談。
吉成将近四十歲,人精瘦,在這行浮沉了近半人生,講話雖糙,但為人還是挺熱心的。非要挑缺點,那就是太恃才傲物,他的履歷擺在那裏,想狂再正常不過。
景逸對他談不上喜歡或讨厭,但偶爾地,在一起工作時有那麽幾個瞬間,他在他身上,能看到跟自己類似的東西。
景逸借着請教名義,暗戳戳向他套話,關于之前離職的那些人員。吉成沒被酒精俘虜,講話就謹慎了許多。他故意扯開了話題,末了,拍拍景逸肩膀說,豪仔啊,這都不是我們該擔心的問題。
景逸幹巴巴笑,裝作不好意思地應承,是的是的。吉成擺擺手,意思不介意。又客套了幾句後,倆人友好地結束了交談。
景逸回到自己座位,庫柏工位是空的,他今天請了假沒來。景逸盯着對面,無端的第六感忽然襲來。
他捏緊拳頭,臉色不妙,一些時過境遷的不堪,似乎又将重新上演。
景逸腳好後,遛狗任務自然又落回他頭上。
陶孟青接了新的工作,暫時無法神出鬼沒地露面,但每天的微信還是會按時駕到。
景逸心情好就回兩句,心情不好就無視。陶孟青倒不介意他的反複無常,畢竟,追人的那方,姿态會不自覺卑微。其實,于陶孟青而言,能學着包容,也是好事。
遛完回家,小寶口渴了,用鼻子拱開院子門,迫不及待跑到接雨水的桶裏,甩着尾巴和耳朵,啪嗒啪嗒狂舔起來。水珠四溢,喝水就跟灑水一樣。
景逸本來想教訓它幾句,但看它喝得實在是高興,想想還是算了。
推開家門,靜悄悄的。梅玉傑出去跳舞了,景淳在外地出差,這會兒應該就景立誠在家。
景逸喊了聲“爸”,沒人應,他上樓,看見倆老的卧室門合上了。他輕輕敲了幾下門,結果,門只是虛掩着。
景立誠背對門,躺床上側卧着,像是在打盹。
他正想轉身下樓,忽然聽見景立誠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然後慢慢翻轉身體,朝向他。
“爸爸,怎麽了?”他緊張地走到床邊,“哪裏不舒服嗎?”
景立誠本來閉着眼,微微睜開一點,“我覺得心特別慌,有點喘不上氣來……”
景逸蹙眉,伸手去碰景立誠的臉頰,燙得驚人。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去掀景立誠的睡褲。
——雙腿青紫地浮腫了一圈,像兩根大白蘿蔔似的。
“爸爸,”景逸立馬反應過來,“我們得去醫院,你還有力氣嗎?起得來嗎?”
景立誠嗫嚅着說,算了,太麻煩,就待家裏。
“這樣吧,我跟王醫生打個電話,看她怎麽說?”景逸嘴上雖是退一步,心裏已經拿定主意。
他飛快地跑下樓,先把小寶牽回屋,然後找出景立誠的醫療包,再留了張字條給梅玉傑,貼在冰箱上。
景立誠的主治醫師今天不在班上,但她委托了其他醫生,收景立誠入院。
先去門診開單,再繳納押金,辦理住院。
景逸從容不迫地處理着一項項流程。這種從容不迫,不是一朝一夕練就而成的,是上十年如一日地無奈面對,才演變為熟練。
景立誠被護士安排到了單人病房,還得上監護,不能下床。
晚班的住院醫師是名青年,他一板一眼地問完病情,看了血檢單後,對着景逸直接訓斥,怎麽搞這麽嚴重才來?腿腫成這樣,都不能下地走路了,難道不覺得不對勁嗎?
景逸默默垂下眼。
景立誠替兒子發言,說是自己堅持不來醫院的,他覺得還能撐。
醫生聽多了病人這種“自以為”的話,很多自作主張的下場,就是錯過最佳治療時間。
父子倆各自挨了一頓批評。待醫生走後,互相使了個眼色,眉毛默契地一挑,笑了。
梅玉傑打電話來,詢問狀況。
景逸走到樓梯間接,她說不用請護工了,這次她來照顧景立誠。
景逸本來想說,會不會太累。
但梅玉傑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小逸,你爸爸還能跟我相處幾天呢?倒計時早就開始了,我不想浪費。”她并不是在幽怨,而是把生命這回事,看得坦然。
“你呢,就跟我老老實實上班,什麽都別惦記了。”
“知道了。”景逸悶聲回。他想,自己有些時候,的确是沒梅玉傑有魄力的。
景立誠江河日下的身體狀況,并不影響一家人的士氣。景立誠只要多活一天,意義就擺在那兒。
景立誠已經入院四天了,景淳依舊出差中。梅玉傑當天匆忙趕來,沒帶多餘的生活用品。景逸知道她一向愛精致,對生活質量要求高,想着下班後,送點換洗用品,順便打包幾道可口的菜,一并送過去。
艾随意前兩天約他,問他願不願意休年假,一起去桂林玩一趟,再參加個音樂節。
他本來想說景立誠住院了,自己實在沒心情。可又怕掃了她的興,怕她也跟着憂愁,就借口工作繁忙走不開。艾随意在電話那頭直呼資本家吃骨頭不吐皮,替他把公司上下狠狠罵了一通。挂了電話,景逸不知怎地,頗為感觸,有這樣一個時時刻刻,能為他同仇敵忾的好友,他怎麽會不寬慰呢?一想到艾随意年底即将離開,他甚至提前難受了起來。
梅玉傑從病區出來接東西的時候,手上還拎了大包小包的,一股腦兒塞給景逸。
景逸發懵地站在原地,“這是什麽?”
“哎呀,小陶派人送過來的,我都說了不用不用,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你爸住院呢,就送了這些,上面還有英文,我都看不懂呢。你要麽拿回去,要麽退還給他。”梅玉傑邊檢查景逸送過來的日用品,邊瞟兒子,“你媽我可很守信用哦,我當時在電話裏面就拒絕了,但他一直堅持……”
“知道了。”景逸說。
梅玉傑盯着兒子,見他雖面色平靜,但情緒好像有些奇怪,也許裏面有她不了解的微妙?
“你跟小陶吵架了?”
景逸一愣,而後笑了下,“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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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mq:确實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