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景逸曾給陶孟青分享過自己“Asian Hate”的經歷,但他有所保留,這個故事其實是有後續的。
那會兒,被那群未成年狠狠戲谑後,他雖然作出了反擊,可心情不可避免地蕩到了谷底。他悻悻地去老佛爺商場後街的中餐館,外帶了一個煎餅果子,然後拿到Trinité地鐵出口附近的小公園去吃。
當時,他一個人坐一張長椅,周圍除他之外,還有一個灰白頭發的歐洲男人,看起來有點上年紀,也霸占着一張長椅。
他們眼神交彙了一瞬,又錯開。
等到景逸吃完整個煎餅果子,中年男人起身,向他走過來,問他借火。景逸搖搖頭,告訴對方自己并不抽煙。他們的對話并沒有就此結束,男人問他來自哪裏,他說中國。
男人似乎有些驚喜,脫口而出,雀兒山,我去爬過,在四川,你知道嗎?
說實話,對方的法語口音景逸并不能完全聽懂,但他通過四川這個詞的發音,明白了對方應該在說中國某處。
男人自來熟地坐下,與景逸并排,介紹自己叫奧斯卡,西班牙人。怪不得法語有口音,景逸想。對方自稱為冒險家,熱愛登山,去過中國、巴基斯坦、尼泊爾這些亞洲國家。
景逸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對方閑聊。他以前不會這般輕易與陌生人攀談,許是今天蒙受了打擊,想轉換下心情。
奧斯卡說,爬六千米的雀兒山高峰只是散心。景逸很詫異,問那你一般爬多高的。奧斯卡回答他,八千米。
八千米,缺氧的高度。普通人上去,大概連一秒都忍受不了。可奧斯卡說,自己是無氧登山。景逸愈發震驚,問那不會出事故嗎,是不是很危險。奧斯卡輕描淡寫地說當然,2013年,在幹城章嘉峰,失去了五名隊友,掉入冰裂縫,只能把屍體留在雪裏。
景逸久久不能說話。
奧斯卡自顧自繼續說,攀登是很自由的,沒有約束,每個人選擇的都是自己想走的路。
包括死亡嗎?景逸平複了下情緒問。
奧斯卡笑了起來,說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只是面對的方式不同。在衆多的選項中,本能地選擇了自己更喜歡的那個——完成自己的夢想,全力以赴就沒有遺憾。
作別時,奧斯卡一字一頓地向景逸拼寫了自己的全名。
Advertisement
後來,景逸用谷歌搜索,搜奧斯卡的名字。他找到了對方履歷,确實驚人。從三十年前開始,奧斯卡就在一座一座的挑戰八千米峰,目前已經登頂了十二座,極有可能在接下來幾年跻身進“十四峰”俱樂部*。
他在奧斯卡的推特上留過一次言。奧斯卡還記得他,并私信他,朋友,破釜沉舟,才能抵達夢想,不要被外部的恐懼和痛苦所控制。
巴黎的那個下午,毫無痕跡地躍至今日。只不過,此刻在景逸眼前的是吉成。他也在用與奧斯卡類似的激情,向景逸傳遞,人還是應該為了夢想一博。
其實,唯一的答案,早就悄然無聲地寫好了,惟有同類,才能共鳴。無論是那些登山者,還是他和吉成。
吃完飯,吉成提出送景逸一程。景逸先是推拒,但實在耐不過對方的熱情,最後還是上了車。
等紅燈時,景逸正在低頭看手機。
“‘大藝術家旗幟動畫’有一個董事姓吳?”
吉成聽到景逸突然這樣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跟他搭話。
“什麽?”吉成不解。
“吳涔,”景逸偏頭,告訴他,“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吉成搖搖頭,“沒印象。”
“那吳漾呢,”景逸問,“你對這個名字熟嗎?”
“吳漾吳漾……”吉成握着方向盤喃喃,忽然提高音量,“我記起來了,廣告代理商那邊的,對不對?”
“是。”
“你覺得他們有關系?”
“都姓吳,還都是水字旁的名字,”景逸諷刺地笑了笑,“天底下,有這麽巧合的事?”
“你的意思……”吉成用餘光瞥了眼景逸,他的側臉在幽暗裏有幾分虛化。
“可以查查,說不定能找到些駭人的犯罪證據。”
“你準備要深查這件事?”吉成略為驚訝,打了個右轉燈拐彎,“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人在那裏斂財犯法什麽的,這裏面可是非常複雜的關系網和利益鏈。”他嘆了口氣,“蚍蜉難撼樹呀。”
“我知道。”景逸目視前方,車外的霓虹光透過玻璃,靜靜落在他沉着的臉上,切割他的五官。
他并沒有心血來潮的聖母人格,也沒有兼濟天下的志向,但如果能夠由此切入,找到吳漾的致命弱點,令這人渣生不如死,他倒是很樂意折騰一番。況且,如果他真折騰贏了,還能從惡魔手下解放一批受害者,何樂而不為呢?
景逸提前一個路口下車,他想走走路,消化消化剛剛獲取的信息,順便捋清思路。
街上有些濕漉漉的,大概是灑水車經過,清洗了一道。
景逸沒有往家的方向走,反而繞道,往僻靜的地方去。
由于附近在修建新的地鐵站,路面被一扇扇藍色鐵皮牆分割得亂七八糟,車行道和人行道混淆,走在路上要耳聽八方,眼觀四面,避開車流。
迎面而來一輛電動摩托車,似乎因為逆光,并沒有注意到正在狹窄過道上走着的他,眼看就要撞上。景逸垂眼思索得入神,貌似也沒有觀察到危險。
千鈞一發,一只手伸過來,拽住景逸胳膊,把他往旁邊迅猛一拉。景逸還未反應過來,就跌進一個懷抱中。
空氣裏餘有幾聲罵罵咧咧,随着電動摩托車的遠去而消散。
“別開小差了,很危險的知不知道?”
陶孟青的聲音與氣息,些微燙地落在景逸耳根。
景逸悶在他的懷裏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我跟你哥約了打籃球。”
“放開我。”不知是因為被抱着,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景逸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
陶孟青慢慢松開景逸胳膊,有些不放心地與景逸面對面,站着。
景逸眯眼看他,确實穿了球服,還騷包地戴了個運動發箍。比起運動來,更像是為了什麽精心打扮。
“球場在小區裏,你怎麽會跑到這兒來?”景逸頓了頓,帶點開玩笑的口氣,“你不會在跟蹤我吧?”
陶孟青并沒有被人戳破的羞愧,反而據理力争,“要不是我跟着你,你早就被車撞飛了。你是不是得先謝謝我啊?”
“謝謝。”景逸倒是幹脆。
僅一瞬間,陶孟青就變得不太好意思,“哦,不用謝。”
不遠處的街邊,有臺自動販賣機,還有條空長椅。景逸指了指那邊。陶孟青會意。
“你剛才在想什麽,想得那麽入神?”并肩走過去的時候,陶孟青忍不住問。
景逸走在內側,踩着地磚直線,只顧腳下,回答就顯得有些敷衍,“沒想什麽。”
“你怎麽屢教不改?”陶孟青冷哼一聲,“還低着頭走路吶。”
景逸偏頭,去看陶孟青,笑得有些俏皮,“這不是有你走在外面嘛,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那我要是不在怎麽辦?”
景逸眨眨眼,“你不在,我不也是好好的嘛。再說了,我們沒認識以前,我不也挺好?”
“你現在沒出事,以後要出事了,就不會這麽說了。”
“那我為什麽要考慮以後還沒發生的事?”
“你這叫詭辯。”
“你這叫強詞奪理。”
……
與景逸這樣鬥嘴,陶孟青有種既心虛又快樂的感覺。
他不太确定景逸是不是故意逗他,但他确實很享受被景逸這樣“逗”。
走到了自動販賣機前,景逸問他要喝什麽,他請客。
他要了無糖氣泡水,景逸選得可樂。
景逸從機器出口取出飲料,無意搖了下,抛給他。他敏捷地接住了,結果忘記這瓶裏含有碳酸,瓶蓋一開啓,水柱沖天,他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捂,但無濟于事,指間盡是粘膩泡沫。
景逸在旁咯咯笑起來,很難不懷疑是故意的。
“去坐着吧,我帶了紙巾,幫你擦擦。”景逸說像為自己圓場似的。
認識這麽久以來,他發現景逸其實有許多面,大多數時候很溫和,偶爾忽冷忽熱,還有點無傷大雅的小小壞心眼。
他坐着,景逸蹲着。這是第一次,他能以這種角度,凝視景逸。
他反反複複地欣賞他,從細枝末節裏找“情投意合”的可能。
這邊沒什麽燈火,周圍很暗,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源,俨然打造出了一座孤島,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被月光粘合在一起。過于曠寂,就像在孤島隔離。除了心跳,心慌意亂的心跳,因為若有似無,來自于指尖、掌背的觸碰,而顯得愈發壯大和清晰。
“好了,擦完了。”景逸心無旁骛,慢慢站起來。
“謝謝。”陶孟青眼神有些虛浮。
“你願意幫我個忙嗎?”景逸站着,有了能夠居高臨下看陶孟青的條件。
“幫什麽忙?”陶孟青擡頭,有一絲不解。緩了兩秒後,他幹笑兩聲,“幫了你,我有什麽好處?能加分嗎?”
景逸雙手交叉在胸前,彎了彎眼角,模樣顯得自信又慵懶,“你說呢?”
“這樣……如果我能成功幫到你,就不算加分了,作為回報,你跟我認真來一場約會吧。”
“還是加分吧。”
“不,約會。”
“加分。”
“約會。”
“約會。”
“加分——咦?”陶孟青反應過來,“你剛剛是不是說的約會?”
景逸掩飾性地捏了捏下巴,瞥他一眼,“我不會說第二遍哦。”
陶孟青欣喜若狂,但他不敢洩露半分,小心翼翼地盯着景逸,“約會說好了,可不許反悔。”
景逸俯下身,溫柔極了,與他對視,“別高興太早,得先幫到我,才行。”
*十四峰俱樂部,指攀登完成了十四座八千米以上高峰的大滿貫完成者,目前這個數字在全世界只有兩位數。